刘丰打断他的话道:“宿管那边的人说了,他们不着急收回宿舍,本学期的计划已经安排好了,那就这样吧。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直到明年二月初,下学期正式开学之前。”

丁齐:“谢谢导师,这样的小事也让您亲自费心!”

刘丰摇头道:“不必谢我,我只是去了一趟宿管办公室,什么话都没说呢,他们就主动告诉我了,然后我就顺便把钥匙拿来了。我拿了你的钥匙,也给你我的钥匙,你要是在这里住得不习惯,就搬到我家去吧,反正房子很空。”说着话,刘丰把自己的家门钥匙也放在了桌上。

丁齐的遭遇是值得同情的。对于身边遭遇不幸的人,善良者的态度是尽量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丁齐已经被学校开除了,照说不能继续住在教工宿舍里,可是宿管那边并没有着急赶人,而是在能允许的范围内,还给了他四个多月的缓冲时间。

丁齐跟宿管办公室的人一点都不熟,除了当初领钥匙几乎没打过任何交道,相比之下,今天钟大方那种做法更令人感到不堪。

看见桌上又放了一串钥匙时,丁齐忍不住鼻子发酸了,他还是尽量平静地说道:“谢谢导师,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刘丰直截了当道:“丁齐,你现在失业了。”

丁齐尽量以轻松的语气答道:“是的,我失业了,刚从心理健康中心回来。”

就算刘丰先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见丁齐抱回来了这个纸壳箱、箱中放着他在办公室的私人物品,此刻也反应过来了。他叹了口气道:“钟大方虽然家庭出身一般,但早年学习非常刻苦,专业能力也很强,只是他这个人当初不是这样的。”

导师欲言又止,似乎不愿意再多说。丁齐以劝慰的语气道:“环境会变,所处的地位会变,人的想法也会改变的。至于钟大方,我见过的病人多了!”

钟大方的担忧其实有点多余,丁齐并没有告状。刘丰又叹了口气道:“你最近经历了很多,我就是想看看你会变成什么样子。有些东西是会改变的,但有些东西是必须坚持的,否则你就不再是你。还好,你还是那个丁齐。”

丁齐笑了笑:“我一直就是。”

刘丰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今天上午我还去了一趟校图书馆,给你找了份兼职的差事,就是图书管理员,算是临时工性质。你先干着吧,收入虽然不高,每月一千五,但也勉强够眼下的生活费了,而且有个好处,你可以继续使用现在的校园一卡通。”

图书管理员,丁齐在大学本科时就做过,那时是勤工俭学,没想到转了这么一大圈,回头又干了这么一份工作。可以继续使用校园一卡通,这个好处就多了,有它便可以刷开宿舍楼和各大教学楼以及校园内各大场馆的门禁,还可以使用食堂、图书借阅室、公共浴室等专属学校的服务设施,既便利又便宜。

丁齐不禁站了起来,嗓子有些发哑:“谢谢导师!”

下午钟大方装模作样地跑来找丁齐谈话,劝他主动走人的同时,还问他需不需要帮助?而刘丰根本就没问这些,他主动给了丁齐此时最需要的帮助。在丁齐没有找到一份新工作之前,先解决了住的问题,然后又给他介绍了一份过渡性的兼职工作,暂时解决了生活问题。

刘丰又习惯性地摆了摆右手道:“你已经说了好几声谢谢了,如果真要说谢谢,我还从来没有好好谢谢你救了我的命,佳佳也没有好好谢谢你救了她父亲。”

丁齐:“我们之间,用不着这么客气。”

刘丰:“那你就更用不着谢我了。其实人在排解心理压力时,可以选择环境疗法,那就是换一种环境,到一个与过往经历无关的地方。但你如果继续留在校园里,面对的还是曾经熟悉的人和事,必然会时常提醒你曾经发生了什么,而你的处境和以前又有了怎样的不同。

你得面对这一切,面对真实的和假想中的观众,所以校图书馆图书管理员这份差事,你如果不愿意做,完全不必勉强,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

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事情,继续留在校园里、发生这一切的旧环境中,从心理层面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会导致强烈的失落感与挫败感。刘丰当然明白,所以干脆把话挑明了说。

丁齐又坐了下来,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抬头答道:“我从未打算逃避什么,如果这就是我将要面对的,那就去面对这一切。图书管理员,很好,导师安排得很好。”

刘丰终于长出一口气道:“这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成长,不仅是经历了什么事,而是怎样去经历,经历之后又会怎样。”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顿了顿,沉吟道,“你是我迄今为止最优秀的学生,如果断送了专业前途,实在太可惜了。

在图书馆这段日子,你可以多看些书,我和公安那边打声招呼,帮你改个名字。明年你可以继续考外校的博士,导师我也可以先帮你联系好。将来换一个名字、换一个地方,影响并不大。绝大多数人并不认识你,能了解你详细履历的毕竟只是少数。”

丁齐却摇头道:“我的名字是父母起的,也是他们给我留下的印记和纪念,他们已经不在了,我不能改换。而且我自认为并没有做错什么,更没有必要去否定自己的人生。”

刘丰也只得无奈道:“所有的事情都发生的太快,或许你还没有完全想明白。将来如果有这个需要,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020、无枝可依

丁齐拒绝了导师好心的提议,然后两人有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就这么沉默着,气氛显得有些低沉。最后还是刘丰率先打破平静道:“丁齐,你很优秀,各方面都非常的出色。但你也会犯错误,我们毕竟都只是一个凡人,这件事有很多地方,你处理得就不对。

你完全可以按照更合理的程序的程序,比如先告诉我,我再和安康医院打招呼,然后找卢处长那边安排。由公安部门为了调查案情的需要的名义,请求精神科专业人士协助,到安康医院问讯精神病患者。

这样一来,就算出了那档子事,就算舆论压力再大,就算校领导再怎么想和稀泥,我也能据理力争把你保下来。你还是太年轻、太冲动、太好自作主张!”

丁齐低头道:“就算是那样,又有什么区别吗?当然,我不是在辩解,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就要承担后果,所以我坦然接受校方的处分。”

丁齐不想告诉导师,他在刘丰遇刺时也受了刺激,佳佳反复的叮嘱使这种刺激更深,莫名又碰见刘国男堵路,促使他在突然间做了一个决定。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先告诉了刘丰,刘丰恐怕不会同意,而且会阻止。

其实就算程序上更合理,有心想挑破绽的人总是能挑出毛病来,出了事总得有人背锅。田相龙把事情闹成这样,就算校方没有给他纪律处分,在专业领域和职业圈子里,对他而言仍然是灾难性的履历,至少在现有的体制竞争环境中,他是很难再混了。

现在讨论这些,都已经是事后诸葛亮了,于事无补。而刘丰也是为了提醒丁齐,他刚才自认为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人怎么可能什么错都不犯呢?就看在什么情况下、出于什么目的。丁齐也有失误,不必钻这样的牛角尖。

又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刘丰先开口道:“田琦究竟是怎么死的?”

丁齐深吸一口气,抬头道:“严格地说,他是死于自杀去安康医院之前,我也没想到他会死,但是经历了他的精神世界,我便诱导他走向自我毁灭。这个突然的决定,也是根据当时的情况,我认为应该做出的决定。”

恐怕只有刘丰才能理解田琦真正的死因,因为也只有他才了解丁齐那特殊的天赋。而只有在刘丰面前,丁齐才会将“真相”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听完了丁齐的介绍,刘丰叹息道:“你对他早就起了杀心,虽然并没有打算真的杀了他。可是到了那种状态下,你必然会动手,那就是你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意愿。但你居然能做到,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可惜”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不知究竟想说是什么可惜。

丁齐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导师的判断。刘丰又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可以让他进入植物状态的,那样麻烦会小很多。”

所谓植物状态,是一种精神病学称呼,相当于人们平常说的植物人。丁齐低着头道:“没有那么简单,或许是我的技术还不够,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我已经尽全力了。再说了,只要他还活着”话说到这里他也打住了。

丁齐想不想弄死田琦?废话,当然想,很多人都想!但他们不可能真的跑去杀了田琦。丁齐当时是清醒的,而且就处在内心深处最真切的状态中,经历了那样的场景,他就会让田琦走向自我毁灭。看似偶然突发,但在刘丰看来,这几乎又是必然的。

两人又沉默了半天,导师最后说道:“丁齐,你能发现常人发现不了的世界,这就是你的财富,今后要善用这笔财富。”

刘丰告辞了,丁齐起身相送。见导师收起了宿舍钥匙,但自家那串钥匙还放在桌上,便提醒道:“导师,您家的钥匙不必放我这儿,我真不用搬过去住!”

刘丰:“你先留着吧。这个学期末,我打算请三周假,恰好可以去美国陪媳妇一起过个圣诞,寒假也不在这边,家里没人。佳佳昨天也和我说了,放寒假也去美国陪她妈妈,就在那边过年。”

丁齐做了个深呼吸道:“提前祝导师节假快乐,也请导师代我向师母和佳佳问好!”

图书管理员工作很清闲也很枯燥。丁齐并不是校图书馆的正式在职员工,这只是一份临时的兼职,轮到他值班时就在阅览室中坐着,及时提醒有的学生不要大声喧哗,还要随时收拾没有放好的书册。

照说从书架上取来的书阅后应该放回原处,但总有个别人不自觉,也有人是不小心放错了地方。

校图书馆每周三下午闭馆,为了盘整书库,但阅览室仍然开放,提供给学生上自习。扩招之后校园虽然也在扩建,但自习室始终有些紧张。图书馆最忙碌的时间有两段,一是每天晚上闭馆后,每人都要将所负责的区域原样整理好,二是周三的书库大盘整。

丁齐只是个临时工,但他对图书馆的活很熟。除了打理自己负责的阅览室,他每天还在闭馆后帮其他人的忙,至于周三的大盘库也是一次不缺,还经常搭手帮忙馆内的其他工作。这样的员工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几乎是人见人爱,而临时工就更难得了。

但大体上丁齐是清闲的,甚至经常无所事事,正因为如此,他才总想找更多的事情做。在大部分时间内,他则是在百~万\小!说,反正图书馆里有的是书。

从十月中旬被开除,到一月初学校放假,这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丁齐看得书比过去两年都多。现在广义上的书,不再局限于纸质书本,还包括各种音像记录。尽管络资讯已经非常发达,但还有很多资料,也只有在大型图书馆里才能查得到。

刘丰提醒过他,继续留在旧的环境中会有怎样的感受,丁齐也有这个思想准备,他正在亲身感受这一切。有很多原先的同事在图书馆和他打照面,态度大多很礼貌、很温和,不少的目光中隐含着同情,显得非常有修养,但感觉莫名生疏。

平日坐在阅览室中,丁齐也发现很多学生以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他,估计还会私下里议论他吧。其实有时这只是丁齐的自我感觉,实情未必是这样。就算在当初,喜欢偷偷打量他、对他指指点点的女生也不少啊。谁叫他这个小伙这么有气质,人长得又帅呢!丁齐如此自我安慰。

转眼放了寒假,又一转眼到了春节,校园里变得冷冷清清,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能感受到北边江风的寒意。

大年三十,早起掸尘,是丁齐家乡的风俗。丁齐早上去了导师刘丰的家,周阿姨已经回家过年去了,屋子里空空荡荡,收拾得也很干净。但丁齐还是重新打扫了一遍,完成了一个风俗上的仪式。然后他关上门离开了,临走前将那串钥匙留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掸尘之后就开始做年夜饭了,按照老家的风俗,年夜饭中的很多菜是进入腊月后就陆续备好的。只要过了中午十二点,便是大年夜中的“夜”,桌子摆好之后先出门放鞭炮,放完鞭炮就可以关门吃年夜饭了。

丁齐也准备了一串鞭,整整一万响的串红,卷起来是好大的一盘,他还从来没放过这么长的鞭炮呢。在宿舍楼前将鞭炮卷开,从远处排出一条横线一直延伸到楼梯口。丁齐取出了一盒烟,点燃一根抽了两口,迎着冷空气用力吐了出去。

丁齐没什么不良嗜好,以前也从不抽烟,但最近几个月却学会了,偶尔也抽上两根。他用烟头点燃了鞭炮,在隆隆的鞭炮声中,转身走上了楼。楼外的鞭炮声很响,哪怕在宿舍里关上门仍觉得有些震耳。

这是教职员工的单身宿舍楼,在大年三十的下午,整栋楼都已经走空了,只有丁齐一个人还住着。

年夜饭吃什么?没有冰箱和微波炉,丁齐一直都忘了买,今天学校食堂也不开门,他更没心情去公共厨房做什么。他提前准备了方便面,还有各种各样的熟食,有罐头的也有袋装的、有荤也有素。先用电壶烧水泡面,再一包包、一盒盒将熟食打开放在书桌上。

菜全是冷的,只有泡面是热的。

面泡好了,菜也全部摆好了,丁齐却一口没动。他没有半点食欲,只是弯腰从脚边的纸箱里抽出一罐啤酒,打开后大口灌了下去。可能是呛着了,酒从嘴角滴到了胸前,他伸手抹了一把下巴,下巴当然是湿的,下意识地又抹了把脸,脸上也全是湿的。

不知何时,他已泪流满面。

丁齐过年为何不回家?因为他无处可去!此时的感觉就像寒风中的荒林,光秃秃的树枝不见一片叶子,天地间只有他这么一只孤独的小鸟。

丁齐的父母已不在世了。母亲在他十二岁那年病故,为了给母亲治病,当时家里几乎没有什么积蓄。在他十七岁那年,也就是高二下学期的时候,父亲遇车祸不幸。还好有一笔车祸的赔偿金和父亲单位的抚恤金能供他生活,他完成了高中学业并考取了境湖大学。

他在老家还有不少亲戚,有几个叔叔、伯伯、舅舅、姑姑。他家住在与境湖市相邻的宛陵市泾阳县。父亲出生在泾阳县山区的农村里,当年出来分配到县城里当了一名公务员,也算是比较有出息了,然后在县城里娶了他母亲。

父母还在泾阳县城给他留了一套商品房,面积一百平左右,三居室,位置差不多是县城里最好的地段,是丁齐的父亲以内部价从原单位买下来的,也算是当时的最后一批政策福利分房。

父亲去世后,姥姥曾和舅舅一家来找过他,还做出了安排,由舅舅家把他接过去抚养,那套房子先给表哥结婚用。丁齐拒绝了安排,他告诉姥姥自己可以独立生活,不需要谁再来抚养。姥姥和舅妈都指责他不懂事,丁齐却坚决不干,最后关系闹得很僵。

丁齐当时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他不想让别人来占据父母的房子,就像不想让别人占据父母的位置,哪怕他们已经不在了。他之所以会拒绝姥姥的安排,多少也与另一件事有关。他还记得当年母亲病重的时候,父亲带着他到舅舅那里借钱,是怎样被找借口拒绝的。

母亲病重后,父亲还打算把房子卖了,在位置更偏僻的地方换套更小的房子住,送母亲去境湖市的大医院。丁齐年纪还小不太懂事,无意间在母亲面前说漏了嘴。结果母亲大骂父亲太败家,她在县医院一样可以治病,假如父亲真敢那么干,她就连县医院都不住了,而房子是要留给丁齐的。

舅舅家住在县城里,而丁齐的大伯住在乡下。父亲家的亲戚当然也听说了这件事,后来大伯找他商量,提议由他们家来照顾他、住在一起生活。怎么照顾呢?大伯一家也搬到县城来住,两口子还带着他们的两个女儿,也就是丁齐的堂姐和堂妹。

丁齐也谢绝了大伯的“好意”,只说自己已经长大了,过完年就满十八岁了,不需要别人再来照顾。大伯见丁齐的态度这么坚定,也不好再坚持,后来关系还算不错。

丁齐的父亲从农村出来,令爷爷一家人都感觉很有面子,村里的亲戚们平时进城也都在丁齐家歇脚,丁齐的父亲都会很好的招待,还时常在经济上接济他们。母亲对此是很有意见的,私下里跟父亲争吵过好几次,丁齐小时候都听见过。

母亲生病后,父亲就没有再接济过老家的亲戚,老家那边某些人也曾有过怨言,但至少没有谁当面说过。

丁齐后来考上了境湖大学,和他父亲一样,成了老家人在村子里的骄傲,很多人都夸奖他有出息,以他为炫耀或者对他抱着某种期待。前些年的春节,丁齐都是回老家乡下和大伯他们一起过的,否则未免太过孤单凄清了。

大学期间以及参加工作的第一年,丁齐没什么钱,但平日也会想办法节省下来一笔,过年时包给老家亲戚的孩子们当压岁钱。近两年丁齐的经济状况改善了不少,过年时也会准备更贵重的礼物,红包也包得比较厚,也越来越受欢迎。

这些年除了爷爷之外,丁齐没有收到过其他人的压岁钱,因为他已经是大人了嘛。说起来都是些琐碎的事情,但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

老家县城里的那套房子,丁齐告诉大伯他给租出去了,其实他并没有出租,就是那么空着,所有的东西也都是原样放着。他每年抽空回去两趟,收拾打扫干净。

虽然镜湖大学附近的房价比泾阳县城最好的地段还要高出一倍还多,但丁齐如果把老家的房子卖了,也够他在这边买套新房子的首付了。可丁齐根本没打算那么做,对他而言,那是父母留给他的纪念,也是内心深处的某种寄托。

本科毕业后丁齐和佳佳建立了恋爱关系,当时就有同事议论,丁齐与佳佳虽不算门当户对,但他母亲双亡、没有负担,也算是出身干净、没有后顾之忧了。丁齐也能猜到这些议论,但他懒得计较也没法去计较,谁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丁齐的经历如此,可以想象刘丰的出现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而他在刘丰身上又投射了怎样的情感?

丁齐这次只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事,过年恐怕没法回去了。接电话的大伯母在电话那边还挺失望的,照例夸了他几句有出息,然后以开玩笑的语气说,给红包啥的用微信转账就可以了。

往年每次回老家过年,老家的亲戚们很喜欢问东问西,比如他现在干什么工作、每个月能挣多少钱、在境湖市有什么关系等等,哪怕是个人的问题也要刨根问底。丁齐这次“出事”之后,没有接到老家亲戚来的电话,他们可能并不知道这回事,应该是未曾听说吧。

丁齐自以为很坚强,他也的确相当坚强与清醒。他从那样的处境中一步步走到今天,就在几个月前,他的人生道路还是充满阳光,前程远大且美好,足以令同龄人羡慕。转眼间他却跌落到了人生的低谷,仿佛是一座深渊。

鬼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鬼知道他是怎样的感受!再坚强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候。泪水止不住无声无息地往下流,他只能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酒。

今天这啤酒却寡淡如水,喝下去一点味道都没有,更别提有什么酒劲了。丁齐干脆又从墙角边取过一家乡产的黄酒。往年过年时,老家的亲戚们最爱喝这种酒,还喜欢加姜丝、葡萄干、话梅等各种东西煮热了喝。

丁齐没有加东西热酒,就这么冷着喝寡酒,感觉这酒也什么劲,入口就和水差不多,一很快就喝完了,接着又开了一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有没有到午夜,他突然觉得胃里如翻江倒海,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洗手间,爬在抽水马桶上吐了起来。

他没吃什么东西,吐得全是酒,到最后已经吐不出来了,还一个劲地在干呕,听声音就像嚎啕大哭

当丁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是靠在床角,衣服和鞋都没脱。他觉得浑身酸疼,再一抬手却发现了血迹。右小臂靠近手背的位置割破了一个一寸多长的口子,流了不少血,地板上还能看见干涸的血点,衬衣的袖口也被血迹弄脏了,而伤口此刻已经结痂了。

他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东西割破手臂的,居然毫无记忆。丁齐只记得昨天放完鞭炮回来关上门,坐下来准备吃一个人的年夜饭,后来的事情就全忘了,他断篇了。桌上打开的熟食几乎原样未动,筷子还插在泡面里,清点了一下,他总共喝了八罐啤酒、两黄酒。

丁齐隐约记得自己喝了啤酒,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啥时候喝的那两黄酒,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失忆,突然开始觉得很后怕。

找到手机一看,居然还有电,收到了十几条拜年的微信和短信。眼下的时间是早上六点五十,天还没有完全亮,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他醒得可真够早的。丁齐洗了个热水澡,擦干头发再照镜子的时候,发现眼睛不那么红肿了,脑袋的感觉也不怎么疼了。

醒这么早,他却并不觉得困,反而感觉精力无处发泄,总想找点什么事情做。他换了一套衣服,将被血迹弄脏的衬衣用手搓着洗干净了,又将屋子收拾打扫整齐。

然后他觉得饿了,肚子里咕咕响,于是开始烧水泡面,连吃了两桶方便面才感觉饱了,再将桌上昨夜没动的饭菜全部收拾起来出门扔掉,还下楼将昨天放的鞭炮碎屑都给扫了。回到屋中环顾一圈,发现已经没什么事好做了。

他走进了洗手间,照了很长时间的镜子,很精心地刮胡子梳头,打扮得整整齐齐。

恰在这时,突然有人敲门。时间是上午十点,这可是大年初一的上午十点啊,而且这栋楼里的人全部都走空了,只有丁齐一个人住。这时候突然有人敲门,很有点恐怖片的感觉,丁齐也被吓了一跳。

s:这一章接近六千字,很平淡,几乎没什么情节。但我前前后后至少修改了六稿,越写越是感慨。它也算是方外行文至此,无声中的一个部分吧。新书发布,求点击,求收藏

021、神秘来客

丁齐随即想到,宿舍楼的门禁坏了,用力一推就能打开,看样子是有人直接上来了。导师一家人都在美国,丁齐实在想不起来还有谁会来找他,打开门一看是又惊又喜,居然是大学宿舍的老二田容平。

田容平看见丁齐也是一愣,张大嘴道:“小七,你打扮得好精神啊,这是要上哪里去拜年吗?”

丁齐就是刮干净胡子,抹了点护肤霜,头发也梳整齐了,过年虽没有置办新衣服,但穿得也很干净整洁。田容平原以为丁齐会是怎样一副颓废潦倒的样子,结果见面的反差太大了,所以才会这么吃惊。其实他是来晚了三个小时,丁齐已经把自己和屋子都收拾好了。

丁齐也惊讶道:“老二,大年初一一大早,你不在家好好待着,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田容平有些夸张的叫道:“大年初一,出门拜年啊,我第一个就给你来拜年了!……说多少次了,不要叫老二!”

丁齐笑道:“二师兄,快进屋!……拜年怎么没年货呀,好歹也提两筒麻饼啊。”

田容平进屋坐在床上道:“二师兄也不好听,我有那么肥头大耳嘛……麻饼是什么玩意?”

麻饼是一种传统面点,形状和大小与月饼差不多,大多是猪油和面做的,有冰糖馅的也有五仁馅的,外面沾着一层芝麻。这是很老、很土、很传统的点心了,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并不好吃。

据说齐白石家的客厅桌上就常年放着一盘待客的麻饼,都不知道放了多长时间了,看着就是邦邦硬的感觉,来的客人没有一个会吃,就是做个样子。

在丁齐很小的时候,亲戚之间年节走动,就有送麻饼这种点心的,不是用盒装的,而是用白纸卷成筒状,一筒十块饼。长大之后就很少见到这种东西了,它是童年的记忆。

丁齐最近在图书馆看了很多书,偶尔看到了有人提及齐白石家的客厅,又唤醒了小时候过年的回忆,不经意间就说了出来。他拉过椅子坐下,和田容平扯了一番关于“麻饼”的典故,逗得田容平是哈哈直乐。

田容平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丁齐道:“我虽然没有带麻饼,但也不是空着手来的,这是给你包的压岁钱,快拿好!”

丁齐接过纸袋打开看了一眼,愣了好几秒钟,里面是扎得整整齐齐的五万现金。这年头电子转账十分方便,但田容平还是特意取出现金带来了。他抬头道:“二哥,你这是来还钱的吗?我不着急,何苦大年初一就特意跑一趟呢!”

田容平大大咧咧道:“我现在手头有,当然要先还你钱了,你肯定比我更需要。”

丁齐此刻已经反应过来了,田容平肯定是听说了他出的事,以为他如今已贫困潦倒,所以赶紧筹钱把欠他的这五万先还了。丁齐摇了摇头道:“二哥呀,其实我现在不缺钱,放假前刚刚拿了十万年终奖呢!”

丁齐说的是实话,心理健康中心真的给他发了十万年终奖,这是钟大方一力争取的,并在内部讨论时列举了种种理由。当时刘丰人已经在美国了,收到年终奖分配方案时,刘丰没提任何修改意见就批准了。反正钟大方乐意这么定,负责最后拍板的刘丰就乐意这么批。

田容平瞪大眼睛道:“年终奖这么多?胡说的吧,你不是被……”

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丁齐笑着接话道:“我的确是被开除了,但开除之前我还工作了十个多月啊,年终奖也得算。”

田容平:“十个月就这么多,真是好单位啊!你去年年终奖多少?”

丁齐:“去年五万,今年比去年多一倍。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有个好领导啊,太有人情味了!”

田容平:“真的假的?”

丁齐:“真的,我没骗你!”

田容平:“我都有点羡慕你了,我们单位今年的年终奖就是多发两个月工资,加起来也就一万多。”

丁齐:“大年初一就赶着来还钱,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田容平赶紧摆手道:“那倒不是,我现在手头有,就赶紧还了。”

丁齐:“你结婚我可没收到请帖,连份子钱都没给呢。今天你单独请我喝顿酒,我恰好可以把礼金补上!”

田容平上次找他借钱,是为了结婚装修新房,结果当天丁齐就出事了。后来他没有收到田容平的结婚请帖,估计田容平也知道他的遭遇,所以没来打扰。丁齐根本就忘了这茬,此刻见到田容平才想起来。

不料田容平却挥手道:“别提什么礼金了,婚都没结成!”

丁齐惊讶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连新房都装修好了吗?”

田容平:“别在这里说了,我请你出去喝酒,边吃边聊。”

丁齐:“大年初一哪有饭店开门啊?”

田容平:“瞧你这没见识的样,就没在咱们境湖这样的大城市过过年吧?别说大年初一了,三十晚上都有饭店开门!”

丁齐小声嘀咕了一句:“反正学校食堂不开门。你还不知道麻饼呢!”

丁齐自从上大学起,在境湖市已经生活了七年半,但他的确没在这里过过年。从十八岁那年春节开始,他都是在老家乡下大伯家过的年,直到寒假开学前才返校。在老家乡下的镇上,如今初八之前是没有饭店开门的,而早年的老规矩是初五开门。

境湖市不一样,虽然也有很多大排档和小饭店春节期间关门,但也有不少大酒楼是年节不休的,很多人家大年三十晚上都是在饭店吃的。虽然价格贵一些但是方便省心,也适合小两口将各自的父母都叫来一起吃年夜饭。

步行出学校,穿过一家大商场,找到了一家仍正常营业的酒楼,就在大厅里边吃边聊,两人一直聊到了下午两点多。

田容平的对象是相亲认识的,彼此觉得还合适,然后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尤其是田容平的父母特别上心。女方提出,男方得有自己的房子,小两口婚后不和公婆一起住。丁齐的父母答应了,也给田容平买了房子。

女方还提出来房子要先装修好,而且是男方负责出钱,按女方的意思装修,田家也答应了。这时候家里的积蓄已经不够了,田容平还找丁齐借了五万块钱。

房子装修好了,婚宴的饭店也找好了,田容平连婚宴的定金都交了,还有一个星期就要举行婚礼,这时候女方又提了要求。原本女方父母说好就不要彩礼了,但突然又改口女儿养这么大不容易,彩礼也是诚意,接亲当天要拿十万彩礼过来。

谈到这里,丁齐自斟自饮道:“十万不算多,最关键的是,你已经投入了那么,眼看就要达到目的,应该不会因为这个要求就不结婚了吧?就算你不乐意,你父母也会答应的。”

田容平晃着酒杯道:“你别跟我谈心理学,我什么都懂!关键是那边出尔反尔,说好的不要,事到临头突然又提这个要求,让人措手不及。你说的对,我父母着急抱孙子也许就忍了,但是我却感觉不能忍。

父母辛苦了一辈子,为我结个婚就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得去借钱,我这个做儿子怎么能忍心?要借也得我自己去借,将来夫妻俩一起还!这些就不说了,更要命的是另一个要求,我是坚决不能答应的,我父母也不答应。”

丁齐慢悠悠地问道:“房产证上写女方的名字吗?”

田容平:“你是怎么知道的?”

丁齐:“老套路了,你还真以为我没见识啊?假如你们彼此真的在乎,就是因为爱情而无私,写上对方的名字也未尝不可。其实有时候我们不愿意,内心深处的原因只是没有看上、感情还没到那一步。”

田容平冷哼一声道:“听仔细了,不是在房产证上加她的名字,而是改成她的名字。没有我的名字,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她说不答应就不结婚,那我就不结了。酒席已经定了,付好的订金只能退一半,那我也认了。”

丁齐有些愕然地放下杯子,停顿了片刻才说道:“我不喜欢恶意假设他人,只说最温和的一种判断:极度缺乏自信,缺失感情中的信任与责任,对这个社会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有认知障碍,她才会……”

田容平直摇头道:“你说话可真够温和的,也够客气的!不必用这么专业的口吻,你已经不是医生了,我也不是来找谁给她做诊断的,她有病就有病去吧。不扯这些了,来来来,喝酒!大丈夫何患无妻,天涯何处无芳草,留得青山慢慢找,哪里跌倒哪里搞……”

酒到酣处,说的话不知不觉就随意了起来,田容平突然问道:“你和佳佳也分手了吗?”假如不是酒喝得差不多了,他是不会提这种事的。

丁齐淡淡点头道:“已经分手了,我们之间不太合适。”

丁齐和佳佳是怎么分得手?过程谁也说不清,甚至谁也没有主动提,好像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在已过去的几个月内渐行渐远,直至不再是恋人关系。

丁齐刚刚出事那几天,他没有联系佳佳,后来佳佳主动联系他,表达了担忧和关切。也许是事情太多,也许是心情不佳,丁齐没有像以往那样关注着佳佳,联系也越来越少,感情显得越来越疏远。

后来佳佳告诉他,要去美国过年,丁齐祝她玩得开心、并提醒她注意安全。再后来佳佳又告诉他,她打算去美国留学,丁齐送出了祝福……

想当初他和佳佳越走越近时,刘丰并没有干涉,而今天他和佳佳渐行渐远,刘丰同样没有说什么,也许也没法说什么吧,一切发生得都很平淡,甚至不必有谁说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