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河流的尽头,里面的世界,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话刚说到这里,涂至忽觉脑后一阵冷风袭来,刚要扭头去看就突然失去了意识,朦胧只听见姑娘发出一声惊呼。

026、书中自有颜如玉

涂至失去了意识,对于丁齐而言就是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但他还是清醒而专注的。这是一种非常恐怖的体验,简直无法描述。丁齐是在涂至的精神世界中,可以想象一下,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存在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一切都完全空了。

连自己都消失了,但感官还是存在的,可是感官却感受不到任何信息。进入他人的精神世界有时是凶险的,比如在这种情况下,丁齐非常容易迷失自我,或受到意外的惊吓和刺激。但还好,他仍然是清醒的,或者说是清明的,随即就退出了涂至的精神世界。

“丁医生,你看见她了吗?”这是丁齐让涂至睁开眼睛、告诉他可以说话后,涂至说的第一句话。

丁齐:“我看见她了,很美的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穿着蓝色的长裙,光着脚皮肤很白,身上没有任何其他的饰物。”

涂至:“对,就是她。”

终于有人真的看见了他的梦中所见,涂至应该很惊讶也很激动才是,可他现在的反应却有些不对劲,确切地说是有点太平静了。其实涂至虽然睁开眼睛在说话,但仍然处在催眠状态中,丁齐并没有真正地让他彻底醒来。

高明的催眠师,可以让被睡眠者在深度催眠和浅度催眠之间进行切换,让被催眠者睁开眼睛说话,还能做出种种举动。眼前的涂至就是这种情况,或者说处于一种“后催眠”状态。倒是丁齐本人,已经从深度自我催眠的状态下完全清醒了,正在观察与分析着涂至。

丁齐又问道:“我的导师刘丰,曾经给你做过一次催眠,让你看见了一位姑娘,也是她吗?”

涂至:“是她,是她,就是她。”

丁齐:“你是先做了那些连续的梦,还是先被我的导师催眠、看见了那个女孩?”

涂至:“是先做的梦,但后来我忘记了。直到刘叔那次给我做催眠,我在客厅里看见她坐在桌边。等催眠结束后的当天晚上,我突然想起来,曾经做过那几个连续的梦,就像是唤醒了回忆。”

涂至自述的经历颇有点离奇,他是先做了那几个连续剧般的梦。梦分三次,第一次就是到了那个地方,第二次还是到了那个地方,但是走得更深更远,第三次则是在那里见到了一位姑娘。后来后来他就忘记了,就像人们曾经做过的很多梦一样。

直至刘丰给他做了那次催眠,并开了个小玩笑,涂至“又见到”了那位姑娘,事后突然唤醒了某种回忆,他回忆起自己曾经做过那样的梦、在梦里早就见过她。

假如没有刚才进入对方精神世界的经历,丁齐可能会判断,就是因为刘丰那个玩笑的影响,使涂至的记忆发生了错误,其实他并没有做过那样的梦,却以为自己做过。这也是自然“脑补”的结果,人的大脑有时能将各种碎片化的信息自行补充为完整的印象。

但此刻丁齐却有了另一种判断,那就是涂至真的去过那个地方,很可能真的见到了那位姑娘。奇怪的是,他的这段记忆一度被遗忘了,就像在深度催眠状态下被“删除”了一般。

在深度催眠的状态下,确实有可能删除某段特定的记忆,但那也仅仅是有可能而已,而且也不是真正的删除,只是潜意识中不再触及、不再想起。在受到某些相关刺激的情况下,这段记忆还会重新恢复,而且有可能变得格外清晰。

丁齐从专业角度判断,涂至的情况可能就是这样,那么问题就更复杂了。他所谓的梦其实并不是梦,而是一段真实的经历,只是这段经历先遗忘又重新想起之后,在大脑的认知中被当成了梦。他去过那样一个地方,而且先后去过三次。

但丁齐却没法直接告诉涂至,因为这个判断也仅仅是一种可能性的推测。更重要的是,丁齐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姑娘是什么人,涂至的那段记忆为何又一度消失了?

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工作有一条原则是真诚,但真诚不等于就要完完全全实话实说,而是得出某种判断、指导某种行为时,要面对真实而诚恳的内心。有些话可以不说,有些话要知道该怎么说,因为要预见到言行的后果。

假如他把自己的判断告诉了涂至,涂至恐怕就会从此落下心病,原本没有心理问题可能也会导致心理问题。假如找不到那个地方、那个人,涂至可能永远都会受其困扰。

丁齐站起身来,走过去开口道:“我们现在做个小测试,我把你这条胳膊放在这里,它是动不了的,想动也动不了。”

说着话丁齐轻轻抬起了涂至的右臂,这只胳膊就悬在那里,就似浮漂在空气中已不受涂至的控制。丁齐又说道:“现在我从五数到一,你的整个身心就会复苏,催眠也会解除,重新恢复清醒和舒适、今后的睡眠质量也会更好五、四、三、二、一!”

就听“啪”的一声轻响,涂至的右臂突然垂了下来,手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手臂僵直测试,可以用在施展催眠术的任何阶段,很简单很常见,既可以用来判断催眠是否成功,也可以用来判断催眠状态是否已真正解除。

涂至眨了眨眼睛,从沙发上坐直身体舒展了一下双臂,长出一口气道:“丁老师,你真是太神奇了,其实我知道刚才的事情,但就是我的胳膊是怎么回事,刚才想动也动不了?”

丁齐笑道:“就是催眠术当中的手臂僵直测试,其实不仅是手臂,全身都可以,你就把它当成传说中的定身术好了。”

涂至:“这要是在战场上就厉害了!敌人冲过来的时候喊一声定,然后对方就被定住了。”

丁齐笑出了声:“你这个想法真有创意,倒是可以编到游戏程序里面,当一个技能。可是真要到了战场上,谁能老老实实坐在那里让你催眠,你早就被砍死多少回了!”

涂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那倒也是。”

丁齐:“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们说的话,你还都记得吧?”

涂至很激动地答道:“都记得,丁老师,我要感谢您!”

丁齐:“感谢我让你又见到了那位姑娘吗?”

涂至:“不仅是这样,更重要的是,你让我知道,还有别人能见到她。虽然情况很特殊,但你真的看见她了!从你对她的描述中,我知道你不是骗我。”

丁齐:“你想找我帮的,就是这个忙吗?”

涂至叹了口气道:“是的,就是这个忙。”

他的要求就是这么简单。丁齐看着涂至,此人其实没有精神异常、其实也没什么严重的心理问题,失眠更多是由工作压力和生活习惯导致的,而关于那一系列梦境的回忆,只是因为曾经一段真实的经历。

结束催眠状态后,涂至首先是和丁齐开玩笑,开口谈论的是“定身术”,由此也可见他的心态很正常。但丁齐从导师那里了解过涂至更多的情况,知道此人自从经历那次催眠后,就不愿意相亲谈恋爱了,因为他心目中已有一个理想的对象。

导师刘丰却没有告诉丁齐,涂至还有“连续梦”这回事。那时刘丰只是想提醒丁齐,使用催眠暗示一定要谨慎,并无意谈及涂至个人的私事。

涂至这不是精神病,更像是单相思。假如对婚恋有正确而清醒的观念与认识,单相思也不算是心理问题,涂至只是无法找到对方去表白。

人们花钱来找心理医生,都是为了解决困惑,虽然涂至没有提出进一步的要求,但丁齐也得尽职尽责。可是涂至这种情况怎么办呢,丁齐能给他什么建议,假如“先定一个小目标”,丁齐又应怎么做呢?

沉吟片刻,丁齐主动说道:“涂先生,对你的这种情况,我不做评价。但根据我的判断和诊断,你没有精神异常,除了由于工作压力和生活习惯导致的入睡困难,也没什么严重的心理问题。”

涂至:“我知道,刘叔也是这么说的。”

丁齐:“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是在一本中看到的”叶行年前给丁齐推荐了一本书,是部名叫地师的络。书中有一个故事,此时正适合讲给涂至听。

有个名叫方悦的小伙,偶尔得到了一幅“古画”,风格有点像唐寅的秋风持扇图,画中有一扇月亮门,门前的花丛旁站着一位美丽的姑娘。得到这幅古画后,方悦不仅与家里介绍的对象分了手,而且再也不愿意找对象谈恋爱了。

父母当然着急,亲朋好友也很奇怪,有人还以为这个小伙子弯了,可是他也同样没兴趣去找男朋友。有一次和朋友聚会喝酒时,方悦喝多了不小心说漏了嘴,大家这才知道,原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谈恋爱”,对象就是那幅画中的姑娘。

方悦不仅是爱上了画中人,而且真的是在与画中人在谈恋爱,他能见到她,就像现实中真实的存在一般。可别人却见不到,以为他魔怔了,父母甚至想把这幅烧掉。后来画还是保留了下来,父母对方悦也无计可施

这个故事彻底勾起了涂至的好奇心,听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口追问道:“后来呢?”

丁齐不紧不慢地微笑道:“后来嘛,也很有意思。方悦不想被周围的人议论,于是就搬了个地方住。就在小区里,他遇到了一位姑娘,名字叫檬檬,感觉她就是那画中人,然后他们俩就好上了。”

这个故事的结局有点太突兀,涂至有些愕然道:“就这么简单啊!您现编的吧?”

丁齐:“当然不是,我是最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

涂至:“丁老师读过的书可真不少,是唐传奇、太平广记一类的古书吗?”

丁齐:“还真不是古书,就是一本络,现代都市题材的。”

涂至:“什么书,我也找来看看。”

丁齐将书名和作者告诉了涂至,并叮嘱道:“书挺长的,上有,实体书也有,一共三百六十章,差不多一百八十万字呢,我讲的故事只是其中的一个小桥段。你也别急着几天就看完,就当个休闲放松,不要影响休息。

不要忘了我上次说的话,不,上了床就是睡觉,不要在床上做与睡眠无关的事,除了那什么,否则会形成一种不好的自我暗示,总感觉自己还要做点什么才能睡着。”

涂至:“放心好了,我会遵照医嘱的。”

涂至结束这次心理治疗告辞离去时,又差不多正好是三个小时,仍然带着那块景文石。对于涂至而言,这次心理治疗的效果很好,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身为心理医生的丁齐,反倒是添了心事,坐在那里默思良久。

丁齐为什么要对涂至讲那样一个故事,其实就是一咱暗示,引导他去调整行为,将注意力放在身边的现实生活中。哪怕他的心态是在身边去寻找梦中见过的女子,这也是不知不觉中的一种情感释放,因为故事有那样一个结局。

当然另一方面,丁齐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假如那个地方和那个姑娘真的存在,万一有一天涂至真的找到了,那么仍然是那样一个结果,符合现实的心理期待。从江湖套路来说,这叫“两头堵”,是丁齐最近从书上刚学的。

丁齐为何就确定那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而田琦和涂至都去过?进入他人的精神世界时,丁齐相当于是在潜意识中直接得出的判断,而此时此刻,他才开始仔细分析,这个判断所包含的逻辑推理过程。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田琦和涂至有可能是读了同样一本书,更有可能是看过同一部电影或电视剧,而其中有那样的场景,恰好给他们留的印象都非常深刻,甚至精神都受到了刺激。但这种理论上的可能,很快就被丁齐给否定了。

精神世界反应了每个人的心境,但如果忽略田琦与涂至的心境差异,他们精神世界中所展现的场景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看过同一本书的可能性首先被排除了,这不是文字描述能达到的效果。一个人因为对文字的理解可以展现出想象中的场景,但两个人展示得一模一样则不可能。

看过同一部影视作品的可能性接着也被排除了。因为丁齐先后进入过两个人的精神世界,到的虽是同一个地方,但是行走的路线、景物的视角不同。3电影也不可能仅仅通过布景或电脑设计做出那样的场景,除非是实地拍摄。

但如果是实地取景,就说明那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是不是影视剧中的场景反倒没有意义了,它就是现实中的某个地方。田琦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从小没有出过远门,就生活在境湖市,而涂至的父母家也住在境湖市,那么这个地方应该就在境湖市。

可是据丁齐所知,境湖市并没有这个地方,其场景虽然和小赤山公园很像,但绝对不是小赤山公园。境湖市很大,包括市区和郊区农村,丁齐也不可能走过所有的地方,可能它真的存在于某处,丁齐很想找到它。

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很惊讶的问道:“丁老师,您怎么还在这里?”

丁齐看了看表,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独坐了快一个小时,这间心理会谈诊室是大家共用的,接下来另一位心理医生有预约。他赶紧起身道:“正在想点问题,没注意时间。”

丁齐离开博慈医疗后,直接开车去了江边的小赤山公园。他在公园里逛了很久,景物是那么熟悉,但都不是在田琦或涂至的精神世界里所见的地方。站在江边再向远处望去,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能和印象中对照的,周围都是大片的高楼林立。

假如倒退二、三十年,小赤山公园包括附近的境湖大学一带,就已经是市区的边缘了,而江对岸更是尚未开发的农村,可如今的样子已经完全变了。

027、少林扫地僧

在丁齐的老家,山区农村这些年也搞了村村通工程,每个山村之间都有公路联通。这种山区的乡村公路,政府投资,最低标准是宽度35米的水泥路。

35米宽的路面,如果两辆大车迎面交会是错不开的,但也好办,找个路基较宽的地方,减速往路边让一下就可以了,这种路上车也不多。假如乡镇自己集点资,很多地方还将路加宽成45米,一般就没什么通行问题了。

境湖市地处长江中下游平原,是江淮省内仅次于省会的经济发达地区,公路当然修得更好了,无论去什么地方、哪个乡镇已经都很通畅。这个周末,丁齐又休息了。有车就是方便,他开着车在境湖市郊沿江岸行走,有的地段江堤上就有公路,有的地段则需停车走上江堤远眺。

他手里还拿着个高倍双筒望远镜,就像电影里的侦察兵或指挥员,这可不是地摊货,是花大价钱找人买来的正品。他用了整整两天时间,走访长江两岸,却没有任何发现。

有一次他看见江对岸的地形地貌有点像小赤山公园,兜了很大的圈子开车回市区从大桥过江绕到那里,结果发现只是有点像而已,地貌特征还差得很远,也根本不是他在涂至或田琦的精神世界中到过的地方。

也许站在江岸上很难看得真切,到了第二个周末,丁齐一咬牙,干脆花钱雇了一条船,坐船沿江而下,提着望远镜观察两岸风景。晚上不太好观察,只能白天看,他又不想走得太快,第一天从上游到境湖市区,第二天从境湖市区到下游,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在境湖市,长江中早就没什么渔民了,就算有,也是各乡镇的鱼虾养殖户。也不是什么船都能进长江航道的,他雇的是一条运送生猪的铁壳船,沿着靠近边缘的航道慢慢走、慢慢看。急切之间也只能找到这样的船了,央求了半天船老板才同意,丁齐也花了大价钱。

丁齐没有告诉涂至自己的判断,就是怕涂至落下心病。殊不知他自己这样的行为,看上去也是有点魔怔了,比如那位船老板看他的眼神就有点像看神经病。

时间精力有限,财力也有限,丁齐不可能考察整条长江,他观察的就是境湖市内的这一段。在“弄死”田琦之前,丁齐也通过关系翻阅了田琦的详细卷宗材料,此人一直生活在境湖市,并没有出过远门,如果是田琦偶尔曾到过的地方,也应该在境湖市。

而丁齐实际考察的江段,两端都已经超出了境湖市辖界,而下游甚至都到邻省了。折腾了这么一大圈,还是没有结果,但丁齐还是继续在找。他不仅是在江岸或船上找,也在图书馆里找。

中国是世界上唯一有着丰富而详实的地方史志资料的国家,这是生活在这个国度中的所有人的宝贵财富。可能正是因为这份独一无二,这方面资料反而不太受重视,大概是因为如今的“发达国家”没有这种东西吧。

丁齐就在图书馆工作,知道怎么去找也有条件去找,他开始查阅历朝历代的境湖一带所在州县的地方志,也在留意历史上的境湖名人所撰写的游记、书扎、文集。境湖大学图书馆这方面的资料不全,他还特意搞了张介绍信跑到境湖市档案馆去查阅。

想法挺简单,但实际去做却太不容易了。这么多资料多少年来可没有人整理过电子版,不可能输入关键词就可以搜索出想要的结果,有很多还是孤本、善本,只有戴着口罩和手套一卷卷小心翼翼地去翻,内容都是竖排的繁体文言,在浩瀚的信息中留意相关线索。

地方志中记载的内容,主要是历朝历代的官员任免、还有孝子节妇受朝庭表彰,包括各种天灾以及辖境内发生的重大案件,基本上都是记事、记言、记行,有关具体的风景地貌描写很少,需要一点点去找,尤其要关注古籍中提到的地名,这太累人了!

但丁齐还真的发现了两条线索,其中第一条线索尤为醒目。他在地方志中看见了一句话:“镇郊,江之阴,有大、小赤山,连丘临水壁立。”

这是唐代的记录,文言没有标点,说的不是小赤山而是大、小赤山,所谓阴,指的是长江南岸,应该就是现在小赤山公园的位置。而在后来的史志中,又有好几处偶尔提到了“大小、赤山”这个地名,丁齐知道小赤山在哪里,却不知大赤山在何处。

他所看过的资料中也没有刻意解释,就是一个地名而已,自从唐代时出现,后人就自然这么沿用了。后来丁齐出去一打听,才发现大小赤山这个说法在境湖当地很流行,根本就不需要他去查什么史志资料便能知道。

很多老人甚至很多和丁齐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居然都听说过大小赤山,或者说大赤山与小赤山,就是境湖的地名。问他们听谁说的,却又说不清楚,总之就是一种记忆,好像是听老人们说的,而老人们则是听更老的人们说的,早就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了。

丁齐和博慈医疗看大门的老杨头的一段谈话,则最有代表性。

老杨头大名杨策,是博慈医疗夜间的值班老头,俗话说就是打更的。医院里都有保安值夜,更有医生和护士值夜班,但是博慈医疗有个停车的院子,院门口还有一间传达室,老杨头晚上就在那里守夜。

老杨头白天不在传达室值班,白天那里有保安站岗,他到晚上九点之后才过来,就算看见了也没人会留意这个打更老头。可是丁齐的眼神不一般,他某天在医院里整理病历资料回去得很晚,出院门时跟老头打了个招呼,莫名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等开车回到公寓之后,丁齐突然想起来了,他打开电脑找到了境湖博慈的站,看见了老杨头的照片。照片上的老杨头稀疏的头发向后背着梳,纹丝不乱,戴着一副老式的金丝边眼镜,西装笔挺卖相不凡。看介绍,这是出身中医世家的杨策教授,全国著名的推拿正骨专家

丁齐当时就有点发懵,这博慈医疗究竟是藏龙卧虎呢,还是招摇撞骗呢?传达室的打更老头成了著名专家教授,还堂而皇之地在站上挂着?

丁齐也看见了自己的照片,位置比杨老头高,如今挂在第一排的最右边,当然也附着介绍。心理医生的心理素质当然要过硬,脸皮要够厚,但丁齐自己看着也臊得慌。他曾对负责制作页的“室友”张丽晨说过,简介要实事求是,可实际上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站上介绍他是心理学博士,而丁齐确实读过博士,但在博士一年级就被开除学籍了,并没有拿到学位。丁齐要求不提“境湖市安康医院事件”,站上确实是只字未提,却说“丁齐博士是誉满全国的知名专家,因其卓越成就,受到广泛而高度赞誉。”

当然了,简介中还有几段话,很难说是完全虚构,但用得形容词太夸张了。丁齐看的时候有一种感觉,假如按照这份简介,自己还差一点点就可以拿诺贝尔医学奖了。

知道了老杨头就是“出身于中医世家的著名教授杨策”,丁齐是既好笑又好奇。看看站上的照片,再想想在传达室里见到的老杨头本人,无论如何都没法联系到一块。假如不是职业习惯导致丁齐对人的观察特别仔细,换一个人也根本认不出来。

因为最近的事情,丁齐的好奇心变得很重,就像重新找回了孩子般的心态,仿佛这个世界充满了神秘的未知,他正在去解开一道道谜题。许是受这种心态的影响,他也很想搞清楚老杨头的来历,难道是“少林扫地僧”那般深藏不露的高人?

传说中的少林扫地僧,可也是图书管理员出身啊,是丁齐的同行。

想找机会和老杨头套近乎很简单,某天丁齐故意等到晚上九点后才下班,拿着一酒,提着几盒叫外卖送来的菜。走到大院门口往传达室里一看,老杨头正在用电磁炉炖锅子呢,小桌已经摆好了,上面还摆着打来的散装白酒和酒盅。

丁齐站在门口打了声招呼,老杨头也笑道:“丁医生,这么晚才下班啊,还没吃饭吗?”

丁齐答道:“单身一个人住,吃东西倒也简单。我看您老的锅子炖得挺香,我这里正好有酒有菜,我们搭个伙一起吃怎么样?反正回去一个人吃饭也没意思。”

老杨头有点惊讶,但也很高兴地点头道:“好啊,快进来坐吧,外面冷。”

自来熟的丁齐就进来坐下了,将菜放好,老杨头又取出一个口杯当酒盅,丁齐打开自己带的那酒,将两人的杯子都满上了。老杨头说道:“丁医生这么好的条件,还是要赶紧找个对象啊。你们大城市的眼光高,要不然,我们村里倒是有好几个合适的闺女”

夜里小小的传达室,炖着热乎乎的锅子,几杯白酒下肚,说就自然多了,语气也很随意了,两人就像已经认识很久的忘年交一般。丁齐趁势问道:“老杨,您的名字叫杨策吧?我在医院站上看见过你的照片,是出身中医世家的著名教授。来,我敬您老一杯,真是深藏不露啊!”

老杨头一愣:“丁医生真是好眼力,这都能认出来?”

丁齐却故意不接着提这茬,只是干了一杯道:“喝酒!我已经干了,您老也干。”

老杨头干了这杯满满的酒,脑门上已经冒汗了,不用丁齐追问,他自己就主动说出了缘由。老杨头并不是孤老头子,他是境湖乡下的农民,有老伴也有儿女。女儿嫁到外地了,家里在村中也盖了一栋二层小楼,老两口原本跟儿子和媳妇一起过。

可是儿媳妇比较挑剔,老伴觉得无所谓,但老杨头却觉得不自在,有了一个机会,他就干脆跑进城里打工了。老杨头年轻的时候,是乡里面的赤脚医生,也会按摩推拿。这手艺算是家传的,他父亲也是个赤脚医生,行医时间主要是建国后到文革初。

看来医院站上介绍他“出身中医世家”,虽言过其实但多少也算有点谱。是博慈医疗特意把他找来的,在医院打更,每个月有一千五,和丁齐在图书馆做临时工一样。但是把他的照片放在站上当作“中医专家”,医院每个月还多给他五百块,其实就是充个门面。

杨策虽是个普通的乡下老头,平日根本不引人注目,但若仔细看,他的五官很端正,也不弯腰驼背。假如挺起胸好好打扮一番,戴上眼镜穿西装扎领带,形象也是不错的。

杨策教授是“大专家”,不会轻易出诊的。但有人就是看了介绍慕名而来,点名要杨策教授出诊怎么办?那也好办,换上平日收起来的行头好好打扮一番,那就去呗。

按摩推拿是个技术活也是个力气活,老杨头也会亲自动手,但杨教授年纪大了且德高望重,不能全程都是他亲自来,通常都是在他的现场指导下,由其他年轻医生接着上手。这样起到的效果也是很不错的,至少在患者的心理感觉上很好,场面也都能对付过去。

假如遇到这种情况,老杨头也是有提成拿的,所以他一个月不止固定的那两千,经常有个三、四千的收入,情况好的时候,甚至还能拿到五千以上,这可比在家里受儿媳妇气强多了。如今他每次回家,儿媳妇都对很客气、很尊敬,也是家中说了算的人物。

丁齐夸赞了一番老人家活得潇洒,又问道:“那么教授职称是怎么回事呢?”

老杨头端着酒杯笑道:“我也是有证书的!”

说了半天,丁齐才听明白,老杨头有张外省某家民办大学的客座教授证书,就是博慈医疗给他办的。发这种证书就像发奖状,成本不超过二十块,写个名字盖个戳就行了。境湖博慈背后的博天集团,和很多民办学校有关系,它下属的很多机构会给这些学校的学生提供实习,也会聘用他们的毕业生,想给谁办个客座教授的证书,打声招呼就行了。

丁齐了解“真相”后也是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评价老杨头在医院站上的那番介绍。老杨头还很热心地说道:“丁医生,你跟医院领导熟,假如也想当教授,就让他们也给你办个证书。”

丁齐笑着岔开话题道:“您老就是境湖本地人,有没有听过大小赤山呢?”

老杨头随口答道:“当然听过了!大赤山、小赤山,山花开、三月三,逛庙会、多好玩我们小时候还唱过儿歌呢。”

丁齐追问道:“那您知道大赤山和小赤山在什么地方吗?”

老杨头:“就在江边上,现在有个公园。”

丁齐:“我去过那个公园,现在叫小赤山公园,可是大赤山又在哪里?”

老杨头一愣:“大赤山?应该也在那里吧,只是现在不这么叫了,都叫小赤山。”

又是这种答案,丁齐已经听过十几个当地人这么回答了。他们听过大赤山和小赤山这两个地名,想当然的认为就在江边上、如今的小赤山公园所在。江边不止一个山包,可能大点的山包就叫大赤山,小点的山包就叫小赤山吧,而如今那个地方统一就叫成了小赤山公园。

可是丁齐去过小赤山公园很多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也很难发现有什么大赤山、小赤山的分别,那么最早的地名又是怎么出现的呢?难道是因为江岸被侵蚀、地形地貌已发生了改变?这就像一个历史谜题,但也只是丁齐自己的谜题,如今的人们根本不会去想。

在漫长的历史中,很多地名都会发生改变,以致于有些民间老地名说不清楚究竟在哪里了。丁齐的老家就有一个地名叫三溪渡,历史上还有很多关于三溪渡的传说,比如有一位隐士在三溪渡修炼成仙,当地很多人都听过这个故事。

但若去打听现实中三溪渡在什么地方,却是谁都说不清,地图上也找不到。可能是在历史上,真有那么一个地方曾叫三溪渡,但后来地形地貌变了,地名也变了。

假如丁齐没有最近的这段经历,可能会以为大赤山也是属于这种情况。但他分别在田琦和涂至的精神世界里都到过那样一个地方,便本能的认为,那个地方应该就是如今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大赤山。

丁齐:“您老记性真好,小时候唱过的童谣还记得。您刚才唱的歌里还提到了逛庙会,据说那里原先有一个赤山寺,您去过吗?”

赤山寺,是境湖历史上的一座名刹,始建于南朝,历代数次毁灭于战火又数次重建,但在文革期间被彻底拆毁。如今的小赤山公园里已经没有了寺庙,丁齐是在地方志中看到的记载。而老杨头是一九五零年生人,应该有机会见过赤山寺。

028、偷肉吃的和尚

老杨头来了兴致,抿了一口酒道:“我当然去过了,我的老妈妈当年也喜欢烧香拜佛,带我去逛过庙会。我还吃过一次赤山寺的素斋呢,其中有一道油炸南瓜花,真好吃,那个香啊南瓜花能吃出来肉味道,现在想起来都流口水呢!”

丁齐笑道:“南瓜花在农村很常见,回家也可以自己做呀。”

老杨头摇了摇头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小时候都穷,肚子里没油水,吃什么都好吃,那是用庙里的香油炸的,油放得多我爷爷小时候还跟我讲过,赤山寺的和尚偷肉吃的故事。”

喝酒闲聊就是这样,东一句西一句的。丁齐好奇道:“怎么偷肉吃?您老也给我讲讲呗。”

老杨头:“和尚的床底下有夜壶,房间里有香。把肉切成小块拌上佐料放进夜壶里煮,过去有那种粗的木香,就用木香放在夜壶底下点着,小火煨上半夜,肉就炖得很烂了,那个好吃呀!”

丁齐:“夜壶,就是夜里撒尿用的壶吧?”

老杨头:“对,大肚子带个把,上面没有盖,只有旁边的一个大敞口,陶烧的,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没见过呢。”

丁齐:“那玩意能炖肉吗?”

老杨头:“和尚也不是傻子,他们拿来炖肉的,都是没有用过的新夜壶。”

丁齐:“您老是亲眼看见过呀,还是一起吃过呀?”

老杨头:“我可没见过,都是听我爷爷说的。但赤山寺的和尚是真有钱,他们那时候的确是吃得起肉。听说文革破四旧的时候,把庙里的菩萨打碎了,里面的银元哗啦淌一地。那些菩萨的肚子里,都藏着袁大头呢!”

丁齐:“这事你也亲眼看见过吗?”

老杨头:“当时我在乡下,没看见。但我有个堂兄在城里,也是砸赤山寺的红卫兵,他是亲眼看见了,后来告诉我的。”

在老杨头这里,丁齐还是没有找到大赤山的线索,反而听说了有关赤山寺的不少传说。丁齐在古籍中发现的另一条可疑线索,与大赤山无关,而是与“境湖”这个地名有关。

明代时这里有一位名士,某次郊游自叹怀才不遇,暗生慕道之心,写下一篇游记,他在游记里提到了当地流传的一个神仙故事。

大意如下:某年某月某日,某道人得仙箓指引往求仙踪,去城南三十里,寻得圣境名小境湖,风光灵秀,水行于山间如“之”字,三湖高下相叠。最低处谷中大湖荡清波十里,景致尤胜。道人于湖畔林中得仙饵,服之冲举而去。

所谓“冲举”,就是指飞升成仙了。这是一位古代书生所记的、年代更古的另一位道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