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齐:“我这两个月一直在找,但不是冲着金银财宝。”

叶行:“不管是为了什么,只要你想找就行。既然已经有了线索,不找到它岂不是太遗憾了?”

丁齐:“可是你爷爷什么都没说,你还有别的线索吗?”

叶行双手按住桌面道:“有!我研究了这么多年,可不是白混的!”

丁齐:“你还真有啊。”

叶行:“当然,想不想和我一起找?”

丁齐:“想啊,就算没有你,我自己也想找。无论如何,总要找到那个地方亲眼看看。”

叶行:“既然这样,就不要在这里说了,明天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们私下里单独谈谈。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还想请你帮个忙呢!”

这天结账出门之前,丁齐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叶总,老杨头给我讲了一个赤山寺的和尚偷偷吃肉的故事,真是拿夜壶放在床底下炖吗?”

叶行瞟了丁齐一眼,过了好几秒钟才答道:“这件事,我小时候问过爷爷,他说是真的。我还问他有没有吃过,他说他也吃过。我又问好不好吃,他老人家说很好吃。我接着问能不能做给我吃?我爸在旁边听见了,把我拉出去揍了一顿,严厉警告我以后不再要问爷爷庙里的事,也不能说给别人听。”

丁齐:“老人家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叶行:“我刚上初中那年。”

丁齐:“太遗憾了!你应该多问一些、问清楚点的。”

吃完宵夜,丁齐没有回宿舍,而是叫了代驾回到了自己在学校附近租的公寓,晕晕乎乎地上了楼,时间已经快两点了。但第二天早上他起得很早,洗漱完毕就出门了。

博慈医疗不止那一栋五层楼,主楼后面还有一栋横向排列的三层小楼,一楼原先是做培训学校用的,现在改成了心理专科门诊,而三楼一直都是领导办公室。叶行的办公室在最靠里面的一间。

叶行今天打扮得挺精神,头上还抹了发蜡,衬衫很白,条纹状的领带很鲜艳。他看了看手表笑道:“丁老师,您还挺着急嘛!现在才八点四十。”

丁齐笑道:“叶总不是也来得很早嘛。”

叶行开门见山道:“有些事,昨天在大排档不方便说,今天可以在这儿好好谈谈。其实我怀疑赤山寺的历代住持都在保守一个秘密,我爷爷不是寺庙里的住持,所以他只了解一些情况,但并不清楚具体的内情。

昨天吃宵夜时,叶行到后来才提到他的爷爷是庙祝。负责香火的庙祝可算不上大寺院里的二把手,但油水也很足。

丁齐追问道:“赤山寺早就不在了,叶总的意思是说,你已经找到了当年的住持,或者找到了老住持留下的线索?”

叶行轻轻一敲桌子道:“专家就是专家,一句话就猜对了!那位老住持已经不在世了,但我查到了赤山寺当年一批东西的下落”

在解放前夕,赤山寺没有方丈,住持俗家姓张,叫张锦麟,跟当地达官贵人多有往来,很受尊敬,经常参加各种官方活动、主持各种仪式庆典,也算是当地的一位大人物。在解放军过江之前,他就先跑路了。

张锦麟先是南下广州,后来去了香港,听说又转道台湾待了一阵子,最后去了美国。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还俗的,如今已没人能说得清楚,可能是在逃离境湖之时就换了俗家装束,也可能是到达美国之后。

总之晚年的张锦麟并不是和尚,而是一位颇有名望的收藏家兼爱国华侨,在美国拥有一座庄园,据说精通东方文化以及各种艺术品鉴赏。改革开放后的九十年代初,他以探亲的名义从美国回来了,受到了当地政府的热情接待。

张锦麟去世之后,留下遗嘱捐赠了一些东西,其中两批是捐赠到境湖市的。一批捐给了境湖市博物馆,经鉴定应该都是赤山寺的传世法器、从唐代到清代的各种文物。

另一批捐赠给了境湖大学图书馆,是他收藏的各种书籍,有中文的也有外文的,据说其中还有一部分是解放前在大陆收藏的珍本古卷。叶行想找的线索,可能就在这批珍本古卷中。

叶行对丁齐道:“我费了不少工夫,好不容易才打听清楚一件事。当年的赤山寺中,藏有一部名叫方外图志的古卷,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传下来的。文革时赤山寺被拆毁,东西都不知道哪儿去了,我原先是按照这个思路找的,结果毫无线索。

后来我突然想到,也许这部古卷不是文革的时候弄丢的,而是解放前就被张锦麟带走了。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张锦麟后来又把它捐献给了境湖大学图书馆?丁老师,你就在图书馆工作,不妨去找一找。如果真有这么一部古卷,将里面的内容记下来就行。”

丁齐想了想道:“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么一本书。”

叶行:“也不一定是书,其实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只是知道它有可能收藏在境湖大学图书馆。”

丁齐:“境湖大学有几百万册藏书,这些年的很多校友、归国人士、文化名人也捐献了不少,其中也有很多古卷。有很多到现在都没有修复整理呢,想找可不容易。”

叶行:“那就要麻烦丁老师了,我特意给你准备好了设备,你可以用它拍下来。不论你能不能确定就是我们要找的方外图志,只要是有嫌疑的古卷,你就拍下来保存,我可以再找专家来辨认。”

说着话他递过来一样东西,是台超高分辨率的数码相机,只有名片大厚度不到一厘米,非常地小巧,可以很方便地揣在兜里随身携带。它还有伸缩光学镜头,配了照明射灯,特别适合近距离拍摄各种文件资料。

丁齐拿过相机研究了一会儿,抬头道:“叶总,你是早有预谋吧?”这话问得好突然,叶行的笑容有点发僵,一时不好回答,屋里的气氛也僵住了。

丁齐又不傻,当初叶行聘请他时提出了一个要求,让他不要辞去图书馆的工作,他就觉得很奇怪。涂至和卢芳都认识叶行,而且叶行都向他们推荐了丁齐,所以丁齐昨天晚上才会去找叶行询问。

今天又听说了这么一件事,再结合种种迹象,丁齐已然反应过来,这些都是套路!叶行早就设计好了,就是想利用他去一步步调查所谓的方外之地。

假如换一个人,就算意识到了,也可能只会在心里琢磨、给对方留点面子,而丁齐则是立刻就当场挑明了,这也让叶行感觉很尴尬。

叶行不说话,丁齐也没有移开视线,就这么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叶行才干笑道:“丁老师,有些内情您并不是很清楚。想当初田相龙曾找过江湖高人给田琦看病,是通过我介绍的门路,所以我也知道一些情况。

田琦说过,他去过一个地方,是什么地方现在您已经知道了。他是精神病嘛,说的话也没人当回事。

至于涂至,他父亲其实也找高人给他看过,时间还在田琦之前,也是通过我介绍的门路,所以我也听说了他的情况,但当时并没有留意。可是后来又听说了田琦的情况,就不可能不留心了。

田琦死在你眼前,他最后见过的人就是你,而当时你又把他催眠了。我是几个月前才打听到境湖大学图书馆有一批张锦麟捐赠的珍本古卷,而您又恰好到了图书馆工作。我不去找您又找谁呢?您就是我的线索!

但是您不要多心,就算没有这些事,博慈医疗也会聘请您,您的确是我们所急缺的专家。”

丁齐颇有些无语,涂至的父母认识刘丰那样的专家,还要去找什么所谓的江湖高人,但转念一想倒也正常,身为国企领导的卢芳,既来找他这样正规的心理医生,同时也不去找了阅江寺的高僧吗?在普通人眼中,不论是谁,能解决他们的问题就行。

丁齐淡淡笑道:“叶总啊,你的门路还挺广啊!”

叶行也陪笑道:“江湖中人嘛,就是路子多点、人脉多点,办法也多点,要不然我一天到晚怎会那么忙?”

丁齐:“叶总,其实你不必绕这么大弯子,当初直接说就行。”

和丁齐这种人打交道,最好的方式是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出来,别玩什么心眼,其实玩也没多大用处。丁齐是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与心理治疗师,他的习惯是面对问题,打开他人的内心的世界寻找真相与根源,甚至是直接触及内心深处的种种隐秘。

叶行反问道:“丁老师,如果我一开始就说出这样一件事,您会相信吗,又有什么人会相信呢?其实城建集团的卢总,也是我前不久才认识的,在酒桌上听说了她的事,当即就吃了一惊,赶紧想办法把她推荐到您这儿来了。”

这倒是个合理的解释,就算当初叶行对他说了这件事,丁齐也未必能信,弄不好还会怀疑叶行也是个神经病。但丁齐一直看着叶行的眼睛,心中还有另一种推断。

手里拿着锤子的人,眼中便在寻找钉子。叶行一直在寻找方外世界的线索,而他所知的两条线索恰恰都和丁齐有关。田琦死于丁齐手里,丁齐事后又恰好到了图书馆工作,很难让叶行不怀疑丁齐也是“同道中人”、也在寻找同样的东西。

叶行将丁齐聘请到博慈医疗,并将涂至和卢芳先后介绍到他这里“看病”,就是一种观察和试探。假如丁齐也知道某些内情,并在寻找同一个地方,那么就等于丁齐在明、叶行在暗,叶行可以利用丁齐找到他想要的线索,打的是一手好算盘。

丁齐见到卢芳后,就直接跑去找叶行问了。叶行这才明白丁齐原先并不知情,话已经说开了,所以才有了后一步的打算。丁齐并不知道古卷的事,叶行又希望通过他找到那部古卷,所以才告诉了他这些。

丁齐想到这些,看着叶行又问道:“多谢叶总告诉我实情!可是您的江湖套路太深,我心里有点打怵。假如还有什么没说的,您现在就都告诉我吧,我别不知不觉又被您给利用了。”

对于丁齐而言,这番话其实也是一种反应测试。叶行尴尬地摆手道:“您这话说的!我当初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出来也怕您不相信。现在既然您相信了,那就好办了。我只是想找到那个地方,而丁老师您也想,我们就有了合作的基础,对不对?”

丁齐已大致心中有数,便没有多说什么,收起相机道:“好的,我确实很感兴趣,一起合作吧,看看能不能找到。”

031、该涨工资了

博物馆中的藏品,并不是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放在展台中的。很多博物馆,都有大量未经整理、鉴定、修复,甚至是不知来历的收藏品,长年就堆放在库房中,而且这样的藏品可能每年还在持续地增加。

想将它们都清理修复并鉴定完毕、达到展出条件,还需要漫长而繁重的工作过程。有些东西自从进了博物馆,就只是馆藏品而已,恐怕永远都难见天日。

其实图书馆也一样,有很多藏书是不对外提供借阅和查询服务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根本没整理好,就连图书管理人员都不知道是什么书。这些藏书往往来自于其它部门的移交以及社会捐赠。

比如接受社会捐赠的书籍,在正规的图书馆中,是不可能直接放到书架上供人借阅的。首先要进行版本鉴定,看看它是不是合法出版物。然后还要鉴定其类别,置入磁条或芯片,编写目录索引,分门别类入库上架。

有一些书籍文献,可能不适合面向社会公众提供借阅和查询,只适合做为内部资料保存。有很多破损的文献,还要判断其是否有修复的可能与馆藏价值,如果有的话,就需要组织专业人员进行修复。

修复工作也是需要成本和时间的,有馆藏价值的文献假如暂时修复不了,就只能先内部收藏,而且有可能就永远被内部收藏了。

规模越大,接受社会捐赠越多的图书馆,这方面的工作就越繁重。处理捐赠来的书籍文献,比处理图书馆直接外购的书籍要麻烦多了。

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境湖大学图书馆就号称有一百六十万册藏书,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仅仅是可公开借阅、提供目录索引的藏书量已有近五百万册,可想而知有了多大的增长量。而实际的馆藏总量,早已突破了六百万册。

所以图书馆的工作看似清闲,但整理社会捐赠馆藏书籍文献工作,向来是人手不足的,大量的捐赠书籍都还堆放在库房里。图书馆缺人,可以提供给在校生勤工俭学的机会,丁齐读本科的时候就在图书馆打过工。

但是重要文献的整理、鉴定、修复、保存、上架工作,又有较高的专业水平要求,一般人干不了。它既没什么油水又非常枯燥,甚至是默默无闻,所以很多人又不愿意干。

丁齐从叶行那里回来后,就在琢磨想什么办法能接触到图书馆中的这一类文献?他只是一个临时工,照说正式的工作人员才有资格接触馆藏的珍本古卷。不料实际情况比他想象的要简单得多,他只是主动找馆长说了一句,馆长就非常痛快地答应了。

馆长名叫赵春铃,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原先是外语系教授,是退休后返聘到图书馆的,负责指导外文资料管理。前两年随着中央的反腐力度不断加大,原图书馆的馆长也被拍苍蝇拍进去了,暂时无人接手主持图书馆的工作,校领导就让她来总体负责。

赵馆长当即就对丁齐说:“你愿意干这个活,真是太好了!现在的学校啊,一天到晚就对外宣传藏书多少多少册、接受了多少多少捐赠、新修了多少多少馆室。图书馆就是大学的一个脸面,说出去好听得很。

但是在学校内部呢?简直都成了教工家属安置基地。典型的清水衙门,只有采购上有点油水,不必等外面的人监督,内部就有那么多眼睛盯着,上一任馆长不就被拍进去了吗?愿意到这里来的人,都是图个清闲没压力的正式工作,有出息、有想法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没想到一句话就引发了赵馆长这么多牢骚,所谓“教工家属安置基地”的说法,丁齐也知道是什么意思。有些教工家属没工作或者暂时不好就业,找关系求到校领导那里,基本上就只能安排到图书馆一类的校属服务机构。

有人就是想找一份清闲稳定的工作而已,重点是大学教职员工的正式编制,还有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只是想做个过渡,等有了更好的机会就会换个岗位离开。

丁齐笑着提醒道:“赵馆长,我只是个临时工。”

赵馆长却误会他的意思了,有些惋惜地说道:“你的事情我清楚,年轻人遇到点挫折也别气馁。我现在没法给你解决正式编制,但可以给你涨工资。以前是一个月一千五吧?哪够生活的?我给你涨到三千!虽然也不算多,但我也就这么大的权限了,再多就得报领导批准。”

丁齐赶紧解释道:“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想加工资。只是想问问,临时工也能接触馆藏珍贵文献吗?”

赵馆长又笑了:“小丁啊,你知道我为什么高兴吗?因为这些活实在是缺人干啊,给你涨工资是应该的。我也不给你工作进度压力,不规定你每个月必须要整理出来多少部文献,你只要愿意认真去做就行。

临时工?那要看怎么说了,说你是外聘专家也行啊!有很多文献的鉴定和修复工作,必须要从外面聘请专家。我的权限,每个人每个月才能给三千块辛苦费。如今真正能干这种活的,别说三千块,就是三万块也请不到啊!”

丁齐补充道:“文献修复方面,我并不擅长。”

赵馆长:“我知道你不是干修复专业的。你只需要负责鉴定整理,能分类上架入库的就上架入库,需要制作索引内部收藏的就内部收藏,破损文献先鉴定出是什么类别、有没有修复价值。库房里堆积如山了,整理出来的速度还没有新收进来速度的快。”

丁齐又说道:“我不是外文专业的,所以申请先整理中文文献,重点是社会捐赠的珍本古卷。”

赵馆长:“就是这个工作最缺人,外文资料还好办,可以找外语系的学生来帮忙,但是搞古籍考证可比查外语字典和搜索引擎难多了。需要整理的文献多得是,你根据自己的兴趣和特长,先挑重点的做,按照规定的流程来就可以。

校领导给图书馆指示,都是搞改革创新,我们几乎所有的人员精力和新增拨款,都用在以最新的科技手段保存与检索文献资料上了。这的确是好事,但是基础工作还是得有人做啊……”

这么轻松就搞定了计划,而且还有意外之喜,工资比原先翻了一番,丁齐内心中非常感谢这位赵馆长。赵馆长年纪不小但精神头很好,估计这些年也有很多事情看不惯,和丁齐聊了半个多小时、发了各种牢骚。

丁齐就像一位心理咨询师,他也确实就是一位心理咨询师,很耐心地陪着她聊,不时插几句话,做适当的引导与疏导。赵馆长非常高兴,最后说道:“小丁啊,好好工作,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真正进了库房,才会清楚想要找到东西有多难。这可不像在电脑里输入关键字得到检索结果,然后到相应的书架上取下来就可以,因为根本就没有记录。说到窃取文献资料,很多现代人或许会联想到,可是这种事,再黑的黑客也不好使。

就算是摸进来偷东西,也得知道自己要偷的是什么东西、放在哪里。

根据图书馆接受捐赠的记录,张锦麟当年捐赠的书籍文献约一万册,其中外文书籍一千多册。这些都是约数,因为还没有详细清理完毕,只是做了最简单的分类,其中还有线装古书及古卷三百余册,保存在图书馆的302库房。

丁齐的工作就是从302库房开始的,这里总计有近十万册藏书,绝大多数都是线装或轴装古卷。

通常的清理工作,比如普通出版物,首先要确定版本以及版权信息。一般而言,普通作品的版权期限,是自作品创作发布时起至作者逝世后五十年。丁齐的工作基本不涉及这个问题,但也要稍加留意,可能有些民国时代的书籍,作者逝世还不到五十年。

对于这样的书籍,制作电子版文档以及影像资料保存,并提供内部查询当然没问题,但不可以公开向外发布,因为图书馆不是出版社,它能提供的只是借阅与查询服务。来到图书馆的人,怎么知道自己想借阅或查询什么资料呢,这就需要编制内容简介和索引。

有一些书籍是没有入库价值的,比如原先已有较多数量的馆藏,且保存质量很差。就算是古卷,有时也没有必要特意制作电子版影像资料。比如这个库房里就有很多版本的论语,有清代的也有民国的,大多是翻刻四库全书的版本,有很多是成套的书却缺了册。

这些线装古书,清理登记完毕之后做为版本保存就可以,有些书籍本身可能是文物,但其内容到处都有,一般人也用不着上这儿来查。

丁齐戴着手套和口罩,将心理医生工作之外的时间,几乎都用在了故纸堆中。戴口罩的原因不仅是为了保护古籍,而且有时气味确实很不好闻。有些书已经发霉了,打开时不小心就会破碎,带着虫蛀的痕迹与腐烂的气息,甚至不能用手直接翻页,而要用竹镊子夹。

这倒不是因为馆藏条件不够好,图书馆的条件早年可能很简陋,但这些年已经很讲究了,这里的光源、温度、湿度都符合规定。有些古卷经历的年代过于久远,送来之前就保存质量不佳或者已经损毁严重了。

对于这样的古籍,其实翻阅一次就等于破坏一次,无论你再小心,细微的新增损毁也是不可逆的。如果有保存价值,整理的同时就应该用现代设备将其记录下来,比如将书页制作成图片资料保存,这是很枯燥且必须细致耐心的工作。

如果是珍贵文献,有修复的必要,还要专门登记收藏,由图书馆再行安排修复工作,没有修复之前最好就不要再去碰了。

丁齐开始这项工作的第二天,叶行就打来了电话,问他有没有找到东西,语气很着急。丁齐说他正在找,已经开始清理工作了,并介绍了张锦麟捐赠的珍本古卷情况。

叶行在电话那边叫道:“只有三百多册,你花了两天还没找着!上柜子里翻一下,一会儿工夫不就翻出来了吗?”

丁齐解释道:“不是你那么想当然,没有登记资料,我得一册一册的整理,我的手只要动了,就得把动的古籍整理完。这可不是像在菜市场里挑菜,可以随便乱翻,整理每一卷都是需要时间的!”

叶行惊讶道:“你还真去整理古籍了?直接找东西不就行了!”

丁齐很郑重地答道:“我是申请了整理馆藏珍本古卷的工作,才有机会去找你想要的东西。我已经用了速度最快的方式了,首先就是清理张锦麟当年捐赠的珍本古卷,而且就是从看图册一类的古籍开始清理的。

没有打开之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打开之后就必须完成工作,我是来整理馆藏的,不是来破坏古籍的!你说要找的古卷是方外图志,我没有发现哪卷古册的外面写着方外图志,你又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样子的,我只能一卷卷去整理。”

他将叶行噎得没话说了,叶行也只好鼓励了他几句,希望他尽快查找,然后就挂了电话。丁齐的态度很明确,这是他的工作,就得认真负责,他利用这份工作去找方外图志,那也得先把工作做好了才行。

在这个前提下,他确实已经用了理论上最快的方式,第一步就直接找张锦麟捐赠的珍本古卷,而且从看上像是图册类的古籍开始。他并没有发现哪本古籍外面写着方外图志这几个字,没办法直接下手,也许那部古卷的名字并不叫方外图志。

丁齐还有另一个想法,如果这里有很多珍本古卷都是当年赤山寺中的收藏,而赤山寺的历代住持确实在保守那个秘密,那可能在别的古卷中也会发现某些线索。

丁齐并没有将叶行给他的那个相机带进库房,甚至都没有带回自己的公寓,而是留在博慈医疗给他的那套“宿舍”中。难得又去了一次宿舍,和“五朵金花”打了个照面。

他为何要这样做,可能是潜意识作祟,他对叶行并不是完全信任。通过最近的接触,他发现叶行是早有预谋,跟他耍心眼、玩套路。虽然事出有因,但丁齐从一个心理医生的角看看,一个人的行为习惯就反应了思维习惯,那就是一个喜欢搞阴谋算计的人,而丁齐不喜欢。

不喜欢归不喜欢,但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有时候还不得不和他们打交道,要懂得怎样容纳。丁齐和叶行有一致的目的,所以就可以合作。但是合作归合作,丁齐有自己的原则与态度,他就是个认真做事的人。

谁知道叶行给的那个相机有没有问题,会不会暗藏了跟踪监控装置呢?丁齐最近想的事情有点多,脑洞开得也有点大。

丁齐接手“新工作”的第一个星期,就有了重大突破,却不是发现了方外图志。成果说出来有点让人脸红,他整理出来一部春宫图册。这批珍本古卷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也不知是当年赤山寺里的,还是张锦麟后来收藏的。

春宫图自古有之,明末创作与流传最盛,大致有三个作用,一是“新婚教学”,二是“房中情趣”,三是“镇宅辟邪”,当然了,还有阐发艺术思想等等。丁齐发现的这本图册,名叫十荣,原画作者署名十洲先生。

十洲先生就是仇英,明代绘画大家,与沈周、文征明、唐寅并称,也是最负盛名的春宫绘画大师。丁齐发现的当然不是原画,而是清代康熙年间的刻本,但也相当珍贵了。更难得这本图册保存得相当不错,从刻本中仍能看出原画的神韵。

不愧是大家之作,功力精湛,刻画细腻入神,人物皆精丽艳逸、神采飞动。仇英所作春宫套图十荣历史上早已失传,如今又重新发现了清代刻本,这可是重大成果。这一发现很快惊动了馆领导、校领导、文化以及文物部门领导,也成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热点新闻。

丁齐的名字并没有上新闻,报道中只说境湖大学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在整理社会捐赠的珍本古籍中,发现了明代大画家仇英所作、被认为已失传的套图作品十荣的清代刻本。

这套春宫图的发现,被视为重大成果,引起了文化、文物以及艺术创作等各领域的重大反响。宣传上有点不太好说,但大学就是搞学术的,自然可以将此事上升到应有的高度,该发现对研究明代的生活风貌、文化思想、艺术发展,有着重要的价值。

赵馆长又特意把丁齐叫过去一次,语重心长地说道:“在大学里干,如果想往上走,最重要的是出成果,而且成果的影响越大越好。谁都认为图书馆工作是很难出成果的,但谁都没想到,在我主持工作期间,这些年影响最大的成果居然是你搞出来的!

可惜我已经退休了,是返聘回来的,也没什么再往上的前途和想法了,假如换个年轻的馆长,这弄不好就是他的资历和资本啊。我看好你,果然没错,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我们图书馆受到了表彰,我也不能对不起你,因为功劳其实是你的。

我跟校领导说过了,特意强调了你的工作贡献,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给你解决一个正式编制,成为图书馆的正式在职员工,也相当于重新回到了大学教职员工的队伍中。你也不用感谢我,这是你自己争取来的机会。”

032、我只是运气好

能继续保留大学教职员工的身份,曾经是丁齐的期待,可这半年来,他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想法已经不同,苦笑着摇头道:“我很愿意做一个称职的图书管理员,但这只是一份兼职。我现在已经在一家民营医院受聘当心理医生,就多谢领导的好意了。”

赵馆长叹了口气道:“这里留不住人才啊!”随即又很高兴的说道,“这对你来说是好事,既能发挥专业所长,待遇和前途也不错……你还有什么要求?趁这个机会尽管跟我提。”

丁齐:“我只要求善始善终,把手头的工作做完,已经整理的这一批珍本古卷,就让我继续整理。至于待遇嘛,赵馆长刚刚给我涨过工资,别的能给就给,有奖金能发就发,没有我也不强求。”

赵馆长点头道:“你提的要求理所应当。工资待遇嘛,有机会我会考虑的。至于奖金,肯定也是有的,但你并非正式在职员工,多少也只能是个意思。你已经入手的工作、整理的那一批珍本古卷,就由你负责继续负责,我不会让别人插手。

谁要是也想干这份工作,就去负责别的地方,反正没有整理出来的书籍文献多得是,珍本古卷也还有。302馆室,还是你来整理。”

丁齐提这些要求,主要当然不是为了工资待遇或奖金。他刚刚接手这项工作一个星期就有了“重大成果”,图书馆中其他工作人员都很羡慕,也有人认为他是走了狗屎运。看来丁齐所整理的珍本古卷中,藏着不少好东西呀,恰好被他碰到了,但好事也不能都是他一个人的呀!

于是就有好几位图书管理员都提出申请,也要参与这项工作,有人就明确提出,希望接手302库房的古籍文献整理工作,甚至就直接要求接手丁齐正在整理的这一批珍本古卷。丁齐最怕的就是这种事情,想找的方外图志还没见到呢,只发现一套春宫图册算怎么回事?

赵馆长当然看得明白,既然丁齐明确提出了这个要求,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她都不该拒绝。丁齐达到了目的,又陪着赵馆长闲聊了半个多小时,这才离开办公室。他去食堂吃了晚饭,晚上又回到图书馆阅览室给同事代班。

在阅览室值班,就是丁齐原先的工作。他与图书馆的很多同事,不论兼职还是专职,关系处得都不错,除了本职工作之外也愿意帮各种忙。有时候谁有事,大家互相之间也会换班代班,今天就是这种情况。

丁齐坐在对着大门的墙角处看资料,手中是一本介绍明清两代书画家的图册,因为刚刚有了那样的发现成果嘛,他对这方面的知识也

033、解锁

丁齐没什么尴尬的反应,只是有些腼腆地笑而不语。刘丰又问道:“丁齐,你是真的不回学校了?”

丁齐:“谢谢导师还有赵馆长,但我有那样的履历档案,也不适合再回来。”

刘丰盯着丁齐看了半天,仿佛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又突然露出了笑容,他很开心地笑道:“丁齐啊,我一直很不放心你!但是你现在不仅看得明白,而且活得认真,尤其是今天能有勇气拒绝这个机会,我今后也就能放心了。”

丁齐低下头道:“其实人做出选择,比如说拒绝什么,凭借的主要不是勇气,而是端正的观念。就像古人说的,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不直内又怎能方外?”

刘丰点头道:“做选择不仅要有勇气,更要靠端正的观念,这话说得好!让我想起了一句流传全国的宣传口号。”

丁齐纳闷道:“什么口号?”

刘丰:“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丁齐正端起杯子喝水,听见这话差点呛着。导师的这个比喻真是绝妙,换个人恐怕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解决重男轻女的陋习,并不是要求谁就有生女儿不生儿子的勇气,而是一个社会观念问题。观念是现实所导致,但很多固有的观念,往往都滞后于现实的发展情况。

师生两人不禁都笑出了声。恰在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是拿着一个文件夹的钟大方。钟大方是来找刘丰签字的,进屋时眼神有些惊疑不定,但随即便满面春风道:“小丁师弟也在啊!导师,你们在谈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见刘丰有正事,丁齐便不再打扰,和导师打了声招呼便告辞出门,心里还在琢磨导师刚才说的话。正因为他拒绝了图书馆工作正式编制的机会,导师才对他真正放心了。这也说明了丁齐有了自己的底气,底气源于心境,他的事不需要刘丰再去过多地操心。

刚才刘丰半句都没有提到佳佳,丁齐当然也没问,两人心照不宣。有些事既然过去了,就没必要再说了。

境湖大学图书馆的研究成果上了新闻报道,叶行也打听到了内情,还特意来找丁齐道:“你这活干得,真是出奇了!我们要找的东西没找着,你却搞出了重大发现成果。我就想不明白了,古代的春宫图有啥意思?感兴趣的话我请你去夜总会,现场表演活春宫。”

丁齐:“好啊,谢谢叶总了,就等着您请呢。但我可听说警方最近正在大干呢,从严整顿文娱场所、重点加强扫黄打非工作。”

叶行:“丁老师在警方有熟人,知道

034、我们都是第一次

如今再想修复这卷方外图志,比当年的册门高手吴太询修复法华经更难,对已经遭损毁的古卷而言,时光是最大的伤害,毕竟保存时间又过去了七十年。

这天回到公寓后,丁齐给叶行打了个电话,告诉了他自己的最新发现。方外图志已经找到了,但必须要找高手修复,否则连看都没法看。他还将那卷东西的照片发到了叶行的手机上,让对方有个直观的认识。

叶行刚开始是狂喜,后来又大感懊丧,挂断电话看了照片之后,过了好一会儿,他给丁齐回微信道:“我来找人修复,但现在需要高清晰的、各个角度的照片,越清晰、越详细越好。尽快给我,就用我给你的那个相机拍。”

丁齐这次倒没有再玩心眼,他将那台相机带进了302库房,将能拍的资料都拍下来了,包括妙法莲华经上吴太询留的记录、那个木匣、打开木匣后的卷册,还小心翼翼地将那件木炭搬的卷册拿出来拍摄了各个角度。

他自己保存了一份拷贝,当天晚上就连着相机一起给叶行送过去了。

但丁齐还留了一个心眼,没有着急将最近发现的“成果”汇报上去。按玩古董的行规,刻本的价值当然不如手绘原本,但也要看是什么东西。已经失传的十荣套图是一个重大发现,比这七卷法华经要珍贵得多。

但这七卷法华经,尤其是经卷最后还有吴太询所附的记录,也承载了一段重要的历史,经卷本身就是文物了。对于文玩界和宗教界来说,此物必然是宝贝对于图书馆而言,这个发现也是另一个重要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