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要走,我可以送你。”

“不用,”她回答,“你明白我什么意思的,对不对?我不是赌气装样子,而且,你们还要摆酒谢客,你走了也不方便。”

“隽岚…”他欲言又止,可能是因为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跟他讲话。

“你家里人一直对我很好,这几天,我在这里就是想还这个情,”她突然觉得心里那样清明,过去三天,听了那么多遍佛经,再难想通的事情也都想通了,“订婚之前买的首饰都放在你那里,我没有带走,收的礼金,我回到香港就转账给你,你记得看一看对不对。我的东西晚一点我会托人去取,你找个包装起来就行了…”

她一样一样的说,说到最后又抬头看着他,问:“其他还有什么?不欠你什么了吧?”

他站在那里摇头,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至于那件事,”她继续说下去,“抱歉,我不能帮你,合同是公司之间签的,总要完成,报告我会尽我所知写出来,deadline之前发给你,请你不要介意,至于接下去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情。”

待她说完,他还是那样站着,许久才点点头。有那么短短一瞬,她看到他闭上眼睛,像是下了决心,而后就打电话替她安排回香港的车子,又推了轮椅过来,送她到楼下。

她看着他做这一切,竟不觉意外,他连一句挽回她的话都没说。若是在从前,她一定会伤心至死,此时反倒觉得松了一口气,不用再呕尽心血似的提从前的事情,说什么原谅,说什么对不起。她花了整整三天做这个决定,并非一时意气,多说无益。

上车之前,她看到叶太和嘉颖从电梯里出来,嘉颖朝她跑过来,被叶嘉予拦住了。她坐进车里,关上门,心里有些安慰,这件事他总算尊重她的意思,省得她还要去解释。

她对自己说,从这一刻开始,那些都只是他的家人,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他去说,他的责任。至于她,要想的只有爸妈,如何开口跟他们说呢?无论如何,他们总会难过,会心疼她。别的感觉仿佛已经钝化,只除了这一件,她觉得内疚,这样匆忙的订婚又解约,让爸妈平白担心。

车开出一段路,隽岚打电话给一诺,几句话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说给她听,可能是因为在电话上,也可能说的实在简短,感觉就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

一诺听完,竟是沉默,很久才问:“这几天你要不要先住到我那里去?”

“干什么?你怕我想不通?”隽岚笑问,她还是从前那个章隽岚,什么情况下面都笑得出来。

“小产比生孩子还伤身体,总要有人照顾你。”一诺这样解释。

“我本来就不洗衣服不做饭,你照顾我什么?”隽岚不领情,反倒笑一诺,“你啥时候变得这么老派?”

一诺听不下去,说了声:“那等你回来再说。”就把电话挂了。

到了港岛,车子拐进永乐街,离得很远,隽岚就看见冯一诺正从一部出租车上下来。她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面对面同一诺说起那些事,她怕是会哭出来,结果却还是没有,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泪腺是不是坏掉了。

那天剩下的时间,她都在睡觉,醒过来天都已经黑了,正想爬起来看时间,却发现一诺还没走,坐在床边的小飘窗上玩手机游戏,屋子里没开灯,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那一点光,从下往上照着脸,乍一看十分惊悚。

“你怎么还在啊?!吓死我了。”隽岚叫起来。

“我这不是怕你有事嘛。”一诺叫冤。

“会有什么事?”她还是不服。

“我怎么知道?!”一诺喉咙也响起来,只是顾着她的状况,没跟她计较。

隽岚穿了件衣服去厨房倒了杯水,又翻箱倒柜找吃的,许久不在这里住,连包饼干也没有。

“你饿了啊?”一诺看见就问,“等等吧,一会儿就来了。”

她以为是叫外卖了,耐心等着,心想自己总算没背到家,还个有姐们儿照顾。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她想一定是外卖来了,便去开门。

“你就老实躺着吧。”一诺怪她。

她不听,已经走到门口了,看见门禁监视器的画面,又是一惊,此刻在楼下按门铃的人竟是郁亦铭。

她回头看着冯一诺,“他怎么来了?!”

一诺耸肩,回答:“你不在这几天,他追着我问…”

“他问你就说了?!”

“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多会套话…”

监视器的听筒里传来说话声:“你们俩到底打不打算开门?”

隽岚愣在那里,最后还是冯一诺跑过来按了开门键。

不一会儿就听见电梯到了这一层,有人在外面敲门。一诺打开门,郁亦铭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直接就奔厨房了。

“我就是差他买点东西来。”一诺怕隽岚怪罪,赶紧解释。

隽岚跟进去看了看,郁亦铭带来的东西里面包括两张折凳,一只杀好扒了毛的鸡,以及各色荤素食材,看上去十分丰盛,就是没一样立刻能吃。她一头黑线,总算琢磨出是怎么回事,冯一诺不敢让她一个人呆着,所以让郁亦铭买吃的过来,为什么都觉得她离不开人?搞得这样兴师动众啊?

采购是大手笔,手艺却没有跟上去,郁亦铭明显一个人搞不定,冯一诺也去帮手,公寓地方小,厨房窄的像一条走廊,两个人已经转不开身,隽岚也凑过去,被果断轰走。

她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们忙活,见郁亦铭手忙脚乱就嘲他:“你总算也有不会的事情啊。”

“没做过当然做不来,”他倒也无所谓,“而且,你这什么破电磁炉啊,油锅都烧不热。”

“就是就是,”冯一诺在一旁起哄,“就跟从前学校宿舍里的差不多。”

听她这么说,隽岚也想起波士顿市区的那栋宿舍楼,每一层监狱一般住了许多人,中间有个公用的大厨房,只有电炉和大冰箱,她在那里做过一次失败的奶油龙虾,如果没记错,就是做给叶嘉予吃的,后来他们去跳舞,再后来在她的单人床上□。她有些佩服自己,想到这一切,脸上还能带着笑。

忙活了半天总算凑出三菜一汤,都是很家常的,味道也只是过的去。屋里统共只有一张桌子,靠墙放着,郁亦铭想的周到,连折凳都自带了。

吃完饭,三个人坐在一起看电视。隽岚从来没交过有线电视费,只有几个频道,节目也是翻来覆去放的,很没意思,但那两个人就是不走,隽岚又不能轰,总算冯一诺没有试图跟她谈心,问她:你还好吧?伤不伤心?郁亦铭也没跟她提WESCO的事情。

后来,郁亦铭总算说要走了,冯一诺却还赖在那里。

“你不回去?”隽岚问她。

“嗯,我牙刷内裤都带来了。”一诺回答。

“干嘛?”

“陪你住两天。”

“为什么?我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吗?”

“我看你就是太正常了。”

“那你要我怎么样?”

一诺像是被她问住了,许久才问:“隽岚,你为什么不哭?”

隽岚也是一愣,嘴里切了一声,躲到厕所去洗脸。她关上门,开了水龙头,低下头任由水流冲在她脸上。水流的声音反倒让她觉得安静,她又想起一诺说的话——的确,她刚刚结束一段将近五年的感情,如果算上单恋的那一段,还远远不止五年;她失掉第一个孩子,即使将来有一天,她儿女绕膝,还是会记得这样的伤痛。一诺恐怕是对的,她应该哭,应该哭得撕心裂肺,跑到叶嘉予住的地方去把所有易碎品都砸了,领带统统剪掉,唱片放进汤锅里煮,书撕的粉碎。

然而,她连一丝一毫这样做的冲动都没有,为什么?

她抹掉脸上的水珠,直起身子对着镜子酝酿了一下感情,很久很久,眼底还是干的,她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禁不住也这样问自己:章隽岚,你为什么不哭?

十二.香港,实行资本主义制度,以廉洁的政府、良好的治安、自由的经济体系及完善的法治闻名于世。

第二天一早,隽岚就回去JC上班,本来可以请几天病假,她自觉没什么大碍,犯不着再呆在家里,连累冯一诺也能出去。

去公司的路上,她还在想,WESCO的事情要怎么跟Johnson说,到了办公室,她还没去找Johnson,Johnson却已经来找她了。

“这几天你不在,”Johnson这样开场,“我本想叫Ming把WESCO那个项目收尾的一些事情都做掉,他手上还有其他项目,结果就拖到现在。”

Johnson的口气里似有埋怨,不知是对她,还是对郁亦铭。她心里却有些触动,郁亦铭存心hold着这件事,一直拖到她回来。

她关了门,把WESCO的问题和盘托出,Johnson听完才觉得后怕,他作为老板,可是要在报告上签字画押的,将来一旦出了事,责任最大的就是他,唏嘘过后就嘱咐隽岚赶紧把报告改好,如果时间不够,他会去和客户方面联系,人家一定也能理解,毕竟这是对他们负责。

从Johnson的办公室出来,她回到自己位子上,开始动手改报告,但看着原来那个一片祥和的版本,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下手。不多时,郁亦铭也来了,径直去自己位子上坐好,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就发给她一封信,正文空白,附件里是一个PDF文档。

她打开来看,是WESCO的评估报告,乍一看跟她请假去塘厦之前那一版没什么不同,她还在纳闷,又发一遍给她做什么?等到一条条读下来才发觉不一样,应该修正的地方都已经改好了,每个数字的出处都十分清楚,WESCO的资金问题在最前面“概述”那一章里就已经指出——存在严重影响评估结果的重大事项。

看到这里,隽岚抬起头,朝郁亦铭坐的位子看过去,发现他也正望着她。

“除了冯一诺,那件事我没跟任何人提过,”他在sametime上对她说,“报告到底用哪个版本,你自己决定。”

她觉得有点讽刺,离开塘厦之前,自己也对叶嘉予说过差不多的话。

“我已经跟Johnson谈过了,报告会改好了再给他看,”她如实回答,“既然你已经改好了,那就不怕来不及了。”

她看到他的状态变成正在输入,但很久都没有新消息发过来。她等得不耐烦,关掉那个窗口,正打算开始做别的事情,消息却又来了。

“你发还是我发?”他问。

“你写的当然是你发,省得到时候又说我抢你的功劳。”她回答。

“还是你发吧,这是你的项目。”他却又这样说。

“好。”她答应了,他说的也有道理,而且刚刚也是她去和Johnson谈的,省得Johnson再多想,郁亦铭明知有问题,报告都改好了,为什么还憋了这么多天不上报。

报告呈上去,难免又是一场轩然大波,那天剩下的时间都在跟客户开会,叶嘉予休假还没回来,参加会议的是他的老板,还有一个临时接手这个案子的同事,两人都不清楚其中渊源,只知道是JC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让他们能及时收手,取消同WESCO的交易,否则这笔烂帐就是他们的麻烦了。

若是这样想,自然觉得JC的资产评估组功不可没,帮他们避免了损失。对方老板表示very impressed,以后如果有什么用的到咨询评估的项目,一定还会找他们。

Johnson听了大喜,会开到一半就对隽岚说:“这一次,你做的很好。”

隽岚笑了一下,说谢谢,心里却不是滋味,其中的因缘际会又有谁知道呢?

眼下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件事是否要再闹大一点?比如,报警。WESCO如此之大的资金漏洞无论在哪个国家都足够立案了,而且还是金融大案,于是,双方又找了法务部的同事进来出主意,会一直开到晚上七点多才散,结论却还没有,说是要等美国总部上班,问过大老板,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

从会议室出来,隽岚收拾东西准备走人,郁亦铭走过来问她:“去不去吃饭?”

她笑起来,反问:“怎么,你跟冯一诺说好了,轮流盯着我?”

“知道你好着呢,不用人盯着,纯粹只是一起吃个饭,”他回答,“一个人坐在饭馆里多傻,你要是不去,我去约别人。”

她觉得这态度不错,就说:“那走吧。”

他们去附近的餐馆吃饭,吃饱了又去酒吧,说得都是些不相关的事情,她又疯起来,把某些事情跑到脑后。

直到酒吧里越来越吵,他们移去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来,直到她突然问郁亦铭:“你喜欢香港吗?”

“这个问题太深了。”他回答,“你呢?你喜欢吗?”

她摇摇头,回答:“也说不上喜不喜欢,就是觉得夏天太长了。”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是会厌的。”他笑起来,“很多时候根本不是厌倦,而是因为最开始的时候只看到最好的一面,时间长了就暴露了。”

她以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却又不完全明白,本着探讨人生的目的就事论事道:“也可能从前真的就是那么好,只是后来变了。”

但他却不再绕圈子,从地说到了人:“你以为人会变,这是感情失败的另外一大原因,人不会变,至少…”

他停在那里,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许久才说下去:“in the ay really matters.”

“那你呢?”隽岚反驳他的理论,“你不就是变了许多,从前是好学生,现在变成这样。”

“现在怎么样?”他打断她,饶有兴致的看着她,等她对自己的评语。

她一时间竟说不出,只能含含糊糊的描述:“一时在这里,一时又在那里,做做这个,再做做那个,要是你五岁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外婆肯定又要跟你讲《龟兔赛跑》《小猫钓鱼》的故事了。”

那时,郁亦铭常到她家去玩,两人对面对坐在一张小圆桌边上写字画画。女孩大多比男孩早慧,她不管是写字还是画画都又快又好,两人每次比赛都是她赢,小孩子赢了总是很得意,她最喜欢在他面前显摆,他不服气,就去找她外婆,直接挑战比赛规则:为什么一个字要写十遍?为什么画的画非要跟书上的一样才算好看?还有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学英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总之是许许多多的为什么。

或许,只是或许,他还真说对了。他从小就跟她不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似乎许多事都变了,但其本质却始终不曾改变。

“一辈子很长的,你考虑清楚没有,真的要这样过?”她又问他。

“是啊,一辈子是很长,如果我能活八十岁,花几年时间晃悠也不过就是一转眼的事情,为什么要纠结这么多?”他自以为很有道理。

“可是别人都在读学位找工作结婚生小孩儿,时间宝贵,你不觉得自己浪费?”

“哈,刚还说一辈子很长,一会儿又短了?”他找她的碴儿。

她笑,索性投降了,作势拿出钱包,拍出一张钞票,说:“我说不过你。赞助你一百块,去找个心理医生聊聊吧。”

“我病得重,一百块哪里够?”他也同她玩笑,“医生看见我肯定会说,你,来得太晚了,如果是十几岁,可能还有机会能治好,现在年纪这样大,已经没救了。”

“啊呀,那怎么办?”她假装听到噩耗。

“不是早跟你说过,’他看着她回答,“我得找个人给我做主,时时告诉我怎么做。”

她愣了愣,终于还是躲过他的目光,又低头喝酒。

如果他们现在还是十几岁,一切可能完全不一样。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忍不住拿他与叶嘉予比较,仔细想起来是有些奇怪的,她从来没有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过,或许是因为他们简直就像从两个世界走出来的,而且,还是两个永远不会相交的世界。

正如郁亦铭说过的,叶嘉予是个有担当的人,他把一切都背负在肩上,塘厦那个大家庭,甚至还有薛璐,他们的期望便也是他的期望,他们的困境也是他的困境,所以他才那么忙,那么累。

而郁亦铭却恰恰相反,他是活的最轻松的人,可能是打算走得很远,他总是轻装上路,什么都不带,谁都不带。

啤酒苦涩,她喝得并不多,却觉得不服气,又试图举出一个反例。

“还有我,”她指指自己,“我就变了。”

“哪方面?”他问。

“我本来是那种可以带去给父母看的类型。”她以为有自我调侃的勇气。

“现在呢?”他继续。

“现在,”她苦笑,“跟人同居过,有过小孩,又流产,我变成一个不好的结婚对象了。”

“你知道我不介意。”他笑答。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只能当他是开玩笑,揶揄道:“你不介意有什么用,你又不是那种愿意买个房子,找份工作,赚钱养家的男人。”

“我希望你也不介意。”他仍旧带着笑。

她又愣住,不知道这话还要怎么说下去,再继续,恐怕就要说到她和叶嘉予的事情了。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跟郁亦铭谈起此类问题,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总之就是觉得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