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登上船,荣恪笑问:“游船还是小憩?”

“游船吧。”温雅凭栏站在船上远眺。

头顶天空分外湛蓝,暖暖的冬阳洒落肩头,船桨分开波浪,画舫悠悠前行,两岸树木屋宇缓缓后退,有水鸟不时掠过水面,温雅靠在荣恪肩头兴致勃勃东张西望,船行出二里,揉着眼睛说一声困了。

荣恪拉她进了船舱,抱起她搁在卧榻上,笑说困了就睡。

她嗯一声,脑袋刚沾上枕头,就沉沉睡去。

荣恪坐在榻旁舱板上看着她睡梦中的容颜,她睡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醒来的时候,他笑看着她说道:“方丈同意我们上琉璃塔了。”

她惊喜道:“那就快去。”

弃舟登岸往开宝寺而来,沿着塔内旋梯登道拾阶盘旋而上,从低到高,各层所见风光不同,京城街道整齐,房屋错落有致鳞次栉比,护城河河水清澈如带,郊外农田广袤无垠,上到最高层,寒风扑面白云缠身。

夕阳渐渐西坠,塔身染上金光,温雅靠着他,轻声说道:“到京城五年多,头一次这样无拘无束得游逛,从未有过的开心。”

荣恪握着她手:“下次出宫,我带你逛夜市去。”

她笑看着他:“说话要算数啊。”

他郑重许诺:“不光是夜市,这几年我会带着你走遍京城每一条街巷,再过几年,我会带着你走遍天下。”

“下了塔我就得回宫去,翟冲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你也知道吧?”她说着话投身入怀,两手圈住他肩,仰着脸闭了眼眸。

“我知道,不过他这会儿在塔底下呢,管不着我们。”他低下头,唇贴住她唇,轻缓吮吸着,低低说道:“这个腊月,不会再出宫了吗?”

“你可以进宫,后宫有丽贵太妃,我每日都会前往东暖阁,因吏部考核官员一事,我有许多事与你商量。”她看着他,“吏部之事一了,你可大展拳脚。”

他嗯了一声,密密堵住她唇,不再让她说话。

一切静谧,塔身似乎缓慢旋转起来,她软软靠着他,任由他的双臂将她紧紧箍在怀中,他的唇舌凌厉向她发起进攻。

第103章 破旧

腊月和正月, 别人都忙着过节,荣恪住到百草巷,召集吏部礼部刑部信任的官员,稽查刑部考核官员档案,有多名昏官被表彰,贪官被升迁,罪官重新启用,荣恪一一记录,并让魏如黄忠秘密查证, 过了二月二,进宫禀报太后。

温雅看着皱眉不已:“打压孙智周后,以为丁贵成会收敛些, 却越发不像话了。”

“丁贵成这些年投靠孙智周,即便有错处, 孙智周也都替他挡着了,他却看不透, 科考舞弊后,朝中各部堂官里面,他头一个跟孙智周撇清关系,再也不到相府去,他忘恩负义, 孙智周自然冷眼旁观,并没有提醒他应该加以收敛,吏部是六部之首, 他又补了大学士,更加不知天高地厚,受了他人撺掇,竟在尚书府广召门客,以未来的相国自居。”荣恪笑说道。

“能投到他门下的门客,该是多么不开眼。也是,若有开眼的,他也不至于如此放肆。”温雅哼了一声:“明日早朝就处置他。吏部的张侍郎,你觉得如何?”

“也是睿宗皇帝安排好的?”荣恪问道。

“不错。”温雅点头,“他临终前嘱咐我,那几位不称职的堂官留给我来收拾,以树立我的威望,后继的人选让我来给他们升官,他们才会感激我,并效忠于我。”

说着话看一眼荣恪,他却并无不悦,只是笑看着她说道:“雅雅可遂意了?”

温雅嗯了一声:“月底就是先帝三周年祭,我可以在他灵前告慰他了。”

顿了一下问他:“你呢?可肯同去吗?”

“臣还是留在宫中值守吧。”荣恪笑笑。

“随你。”温雅也不逼他,笑看着他说道,“腊月和正月进宫超不过三次,且来去匆匆,皇上都想你了。”

“雅雅就不想我吗?”荣恪笑问道。

“我没想你,我就想着你哪天带我去逛夜市。”温雅笑道,“从皇陵回来吧。”

荣恪嗯了一声,起身道:“臣看看皇上去。”

告退走出,秦渭迎面而来,冲他客气拱手为礼,好像忘了争买字帖的事,荣恪微微颔首,看着他进了东暖阁。

翟冲与他来到汉白玉石栏边上,低声说道:“太后喜欢听他讲史,这两个月隔三差五召见他。”

“只是讲史呢?还是说些别的?”荣恪拧眉问道。

“自然也说别的,说江宁的习俗,说二人小时候的事。”翟冲说道。

荣恪深吸一口气,问翟冲道:“你与武姑娘如何了?”

“还是不肯见我。”翟冲挠头,“我本来出宫的时候就少,就算出宫也是晚出早归。太后为此特意在白日给我放假,可她就是不见我。”

“晚出早归?正好逛夜市,姑娘们都喜欢这个。”荣恪看着东暖阁的窗户。

“好主意。”翟冲一扫脸上阴霾,“冯驸马一箩筐主意,都比不上这个。”

“没良心的。”冯茂笑着踱步而来,“不说自己笨,偏说我的主意不好。”

翟冲挠头,冯茂笑道:“站回去听着,让柳姑姑也看着点儿,青梅竹马的,再出些什么事儿。”

翟冲忙站了回去,冯茂看向荣恪:“我说荣二,你只顾着整治吏部,进宫越来越少,太后这两个月有些闲暇,就总招那秦渭进去,皇上啊也越来越喜欢他,你在宫中有对手了。”

荣恪摇头:“我是为了长远。”

冯茂摆摆手:“去吧,瞧瞧皇上去。”

荣恪一进西暖阁,小皇帝起身跑了过来,十一岁的孩子已与他胸膛齐高,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笑:“太傅向来可好?”

“臣很好。”荣恪躬身行礼,“臣多谢皇上关心。”

小皇帝说声免礼,揪一下他袖子笑道,“这会儿有些闲暇,我们到小校场去,马术剑术拉弓射箭这些,我给太傅一一演示,太傅瞧瞧我可有长进。”说着话喊一声承志,吩咐道:“太师喜欢你,你去侧室跟太师告个假。”

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答应一声好,不徐不疾进了侧室,不大的功夫回来,微笑说道:“太师准了。”

小皇帝满意点头,夸奖道:“很好。徐褚呢?”

“来了来了。”徐褚脚步虎虎生风从外面走进,看到荣恪兴奋得摩拳擦掌,“皇上的师父既来了,我们校场比试去。我师父这些日子郁闷,不怎么理我们。”

“冯驸马说了,翟统领害的是相思病。”小皇帝笑道,“这病娶媳妇儿才能治。”

荣恪笑起来,说一声有理。

小皇帝受了太傅夸奖,带着几分得意跨出西暖阁,带头往小校场而来。

一路上跟荣恪叽叽呱呱:“自从秦侍读进了上书房,我的诗词与史学长进得很快,母后几次考我,都很满意,太师竟然也忍不住夸奖我,太傅,你考考我。”

荣恪便问他一些历史典故,他对答如流,相较以前,不仅知识增加,见识也愈加开阔,荣恪不由在心中认可秦渭,不愧为大才子。

进了校场,三个孩子欢腾起来,你舞刀我骑马他射箭闹作一团,荣恪由着他们玩耍一会儿,方扬声道:“一样一样演示给我看。”

小皇帝样样出色,荣恪点头以示嘉许,笑说道,“皇上长高了,力气也大了,马和弓都该换过才是,过一会儿我和两位少傅一起挑选。”说着话不忘夸赞两位少傅,“去年七月至今,我甚少进宫,两位少傅教得很好,皇上才能长进得这样快。”

两位少傅精神为之一振,小皇帝卓然笑道:“回头朕会重赏两位少傅。徐褚,该你了。”

徐褚拉弓射箭骑马都很好,只是因力气大,剑舞得笨拙,想来翟冲费了不少力气,荣恪拿过一把剑指点他:“常言说剑走轻灵,舞剑的时候不用使全力,要使巧劲儿。”

徐褚茫然道:“怎么是使全力?怎么是使巧劲儿?”

荣恪想了想:“比如说你要托起一块巨石,就得使全力,拿筷子吃饭,那就是巧劲儿。”

徐褚似懂非懂:“回头我试试,多谢太傅。”

荣恪指点他一会儿剑术,看向承志。

承志稍文弱些,射箭和剑术勉强过关,只是不敢骑马。荣恪过去将他抱上马背,亲自为他牵着缰绳在小校场走了一圈,笑说道:“不要着急,从慢到快去学,心里害怕的时候给自己打打气,若是能试着跟马儿交朋友,学得会更快。”

承志十分知礼,对他拱手道:“多谢太傅指点,承志受教了。”

荣恪指指他:“这不,坐在马背上敢松手了,有长进。”

承志回过神,又紧紧抓住了马鞍上的铁环,想要再骑一圈,赧然着不敢开口。

“再来两圈。”荣恪看出他的心思,牵着马缰说道。

从小校场出来的时候,徐泰正站在门外,瞧见他笑着走过来,冲他客气拱手。

徐泰对他从来不假辞色,这次罕见得客气,荣恪有些不习惯,不解看着他。

徐泰又拱拱手:“多谢镇国公不计前嫌,指点小儿。”

荣恪这才明白为何,笑说道:“我没有那样小器,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

“是,镇国公心怀坦荡,小器的一直是我。”徐泰脸色略红。

荣恪笑笑,拱手说声失陪,徐泰竟追上几步,带着些讨好说道:“镇国公文武兼备,日后还请多多指点小儿。”

“一定。”荣恪又拱拱手。

徐泰满意笑着转身走了。

刚走几步,有人在身后说声等等,回头看去,孙智周一溜小跑跟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多谢镇国公教承志骑马,承志以前因为不敢上马,被他父亲责打过,可越打越不敢上去,像今日这样坐在马背上不肯下来,还是头一次。”

“我身为太傅,教他们几个乃是分内之事,孙相不必客气。”荣恪冲他笑笑,“听说孙相不愿承志进上书房?”

孙智周点头:“过年的时候我知道了太后的意思,跟承志说让他回家,他不肯,说上书房的师父们都是国之大才,又说皇上与徐褚当他是朋友,他舍不得离开……”孙智周顿了一下,“承志的父母夫妻不睦,有时候拿孩子出气,承志说,他进宫后反而自在。我也就不勉强了,每日在值房能看到他,我就知足。”

看荣恪沉吟不语,拱拱手又说道:“我也会兢兢业业,只做该做的,不该做的绝不沾手。”

他的意思是从今后绝不肖想更多,恳请太后留着他相国的位置,一来脸面好看,二来可以常常在宫中见到宝贝孙子。

“我明白孙相的意思,太后面前自会为孙相说话,孙相放心。”荣恪也拱手承诺。

孙智周满意而去。

荣恪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元屹逝去三载,朝堂中这两位把持文臣武将的辅政大臣,被悄无声息分权而治,乌孙因有符郁,几十载内不会再有外患,从此以后,雅雅可无忧矣。

转身望向垂拱殿东暖阁,正看到秦渭告退走出,施施然从丹樨上走过。

一位不屑于求取功名的大才子,突然决定进京为官,不到一年已在垂拱殿出入,且得到各方赞誉,他是为何?

若是为了雅雅,不会娶方若兰为妻。

或者说他野心勃勃,成为方太师的东床快婿,自然可以青云直上。

荣恪冷眼看着他,此人是敌是友,只需静待时日便可知晓。

第104章 夜市

三月初一从皇陵祭奠归来, 因大丧丧期已满,前朝去了素净添了华美,后宫渐有花团锦簇之相,两位长公主穿了粉嫩的衣裳,几位太妃也凑趣,穿着稍微鲜亮的颜色,发髻间簪两朵小巧的宫花。

太后却依然青衣青冠,十分庄重。

这天是三月初三,夜里回到宝慈宫, 就见窗下条几上摆着一对梅瓶,梅瓶中插着绚烂的桃花。笑着看了过去:“桃花都开了吗?”

“今日是上巳节,芳华她们家乡叫做桃花节, 她早起特意去后苑摘来的。”柳真笑道。

温雅哦了一声,归途中几位太妃曾问过, 今年的上巳节要不要办,她说时间太过紧凑, 只怕来不及,以后就改成四月初四。

想着去岁的四月初四,不由摇着头笑:“转眼又是一年。”

柳真服侍她脱下外衫,笑问道:“看着这桃花,突然想起一件衣裳, 和桃花一样的颜色,姑娘可想试试?”

“想。”温雅脱口而出,“昨日里看到永安永宁的衣裳, 我竟有些眼馋。”

柳真笑着捧了过来展开在她面前,粉色的云锦衣裙,绣了同色芙蓉暗花,温雅笑道:“太好看了,柳姑姑快为我穿上。”

穿好了在等身大铜镜前转个圈笑道:“还得换个发髻。”

柳真手巧,很快梳好垂鬟分肖髻,发间只插一对哥哥送的金钗,温雅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这不成了进宫前的装扮?”

“还是这样好看。”柳真笑道。

“这衣裳哪来的?”温雅歪着头笑问,“尚衣局只怕不肯为我做这样好看的衣裳。我是寡妇,于礼制不合。”

“我送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温雅唬了一跳,不置信回头看去,荣恪正站在碧纱橱的隔扇那儿,笑看着她。

“怎么是你?”她蹙眉问着,紧张看向门外,人声寂寂,显然是柳真早将人轰得远离。

荣恪缓步向她走了过来:“我说过要到你的宝慈宫来瞧瞧。”

“怎么进来的?”她瞪着他。

“跟着吕爷爷进来的,吕爷爷给我下颌上沾几绺胡须,戴个破帽子,说我是他在外乡的傻大个徒弟,擅长针灸,太后宫里的柳姑姑最近犯了头风,让我过来为柳姑姑扎针。”荣恪笑看着她。

温雅想笑,忍住了绷着脸问道:“既是为柳姑姑看病,怎么又进了我的寝室?”

“柳姑姑本来嘱咐我躲在她屋里,我悄悄到这边蹓跶,发现你的寝室里没人,就从后窗跳了进来,等你好一会儿了。”他来到她面前,“雅雅的寝室里很香,百宝阁很别致,枕头和被褥很软。”

“你上我的床了?”她咬了牙。

“靠着看了会儿书。”他慢悠悠说着话,双眸一时片刻也没离开她,“雅雅穿粉,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看着他咬了一下唇,“过会儿又怎么离去?”

“冯起夜里发烧,公主府派人来接,我跟着吕爷爷出宫。”他蹲下身笑看着她,“都安排妥当了,就放心吧。”

她哼了一声:“如今帮你的人还真是多。”

“发式也好看。”他一手搂在她腰间,一手轻抚她的发髻,“这便是雅雅出阁前的样子吧?”

她嗯了一声:“经常梳这个发式,只是甚少穿粉色衣裳,及笄的时候穿过一次。先帝驾崩后,兴许是因为有了限制,看到亮色就眼馋,想着桃红柳绿鹅黄这些,还没怎么穿过就不让穿了。这几日回到宫中,看永安永平穿了粉,就想着自己何时也能穿给你看。”

说着话噘了嘴:“我回宫三日了,天天想着见你,你怎么不进宫来?可是又因我前往皇陵祭奠先帝,不高兴了吗?”

他摇头:“今日是上巳节,我答应过带你逛夜市,我筹划了三日,生怕有任何闪失。”

“逛夜市?今夜里吗?”温雅亮了眼眸,“我也坐公主府的马车?”

“吕爷爷还带了一名背药箱的小黄门,他今夜里留在宫中,你跟着我走。”荣恪搂她在怀中。

她靠着他:“我要扮做小黄门吗?”

他嗯了一声:“不愿意?”

“愿意。”她揪着他袖子,“逛夜市的时候不愿意扮做小黄门。”

“马车上可以换衣裳。”

“你在旁边看着呢。”

“刚刚换衣裳的时候,我也看到了。去年琼林宴后在百草巷,我还看到你穿着寝衣散着头发的样子。”

“好看吗?”

“太好看了。”

……

相互依偎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温雅不时看一眼漏刻:“快到时辰了吗?”

“嫌慢?我倒嫌快。”荣恪握着她手,“我想在你这儿多呆些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