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办?”翟冲想起自己的十几岁,有些替皇上犯愁。

“有太后镇着呢,怕太后考问他,白日里淘气荒废了功课,夜里偷偷用功补上,不懂的再来问我,还向我道歉,坐一会儿就故态复萌。”欧阳先生依然笑呵呵得。

“若皇上闹得过分,先生可跟太后告状。”翟冲出主意道。

“告状会适得其反。”欧阳先生摇头,“说来奇怪,前几日闹腾,都是从后门悄无声息溜出去,今日这样大声,竟不避着太后,倒是有些过分。”

翟冲知道跟昨日的事有关,可皇上向跟他不亲近,他也不会哄孩子,冯茂在就好了,或者以前的荣恪,皇上还叫他太傅的时候,对他几乎言听计从。

小皇帝气咻咻坐在肩舆上,今日欧阳先生讲汉代昭宣中兴,对权臣霍光大加褒扬,说他平息内乱休养生息平定边疆,是昭宣中兴的首功之人。

他心里明了欧阳先生说的在理,可他更爱听秦少师所说,权臣到最后,都是奸臣。

本朝的大奸臣,就是镇国公。

欧阳先生是镇国公的人,他说这些,是不是受了镇国公的指使?

心里起了怀疑,便对欧阳先生分外反感,只是打小被教导尊师重道,没有当场发作,欧阳先生看出他不耐烦,便停止讲授,让他自己读一会儿书。

他低头读书,纸上的霍光二字变成镇国公阴鸷的脸,杀气腾腾看着他。

昨夜睡梦中,他梦见了镇国公,梦见流血的小河,他在睡梦中哭了,醒来的时候枕上一片濡湿,他恨自己不争气,为何要哭?要让镇国公哭才对。

想着这一切,他再也难以忍耐,嚷嚷着跑了出来。

到了宁寿宫还在琢磨,嚷嚷那几句,可被母后听到了?欧阳先生会不会找母后告状?他若敢,朕也跟母后告状,他对母后垂帘听政颇有微词,让母后免去他太师之位。

翟统领也瞧见了,翟统领会告状吗?翟统领是父皇的人,会护着朕的。

笃定下了肩舆,径直进了书房,丽贵太妃正在写字,似乎在默写什么,想一会儿写一会儿,写的不对就揉皱了扔掉。

小皇帝唤一声丽娘娘,贵太妃忙搁下笔站起身,问他道:“怎么又不读书了?”

“心里烦。”小皇帝坐下喝两口茶,咚一声搁在几上,咬牙道,“朕非杀镇国公不可。”

丽贵太妃回头瞧一眼纸篓,镇国公将手册拿去却不归还,她日日默写,却总是不对,一颗心空落落的,无所归依。

小皇帝这样一说,勾起她心中怨愤,来到门外左右一瞧,庭院中寂静无人,方回身压低声音道:“皇帝,你要忍耐。今年便物色皇后,明年大婚,大婚之后就可以亲政了,亲政后手中握有军政大权,镇国公还不是随你处置?”

“丽娘娘支持我?”小皇帝欣喜看着她。

“我支持有什么用?既无胆略又无计谋,不过是一个蠢女人。”她一声长叹。

小皇帝起身过来握住她手,激动说道:“不需要胆略计谋,我有了憋不住的话,可以说给丽娘娘听,丽娘娘肯听我说就好。”

“自然肯听。”丽贵太妃慈爱笑看着他,十三岁的孩子,已经与她一般高,高瘦的身形象极了先帝,还有人说眉眼像她,看着他的眉眼心中一颤,脱口说道,“我一直当皇上是亲生儿子,皇上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

小皇帝兴奋起来,搓着手说道:“可是,我等不了那么久,秋狩的时候吧,就秋狩的时候,镇国公是狩猎高手,姑父也爱狩猎,朕示意姑父邀他前往,他一定肯去……”

小皇帝站起身:“朕要秘密筹划一番。”

跑到门外与彩莲擦肩而过,却没顾上理她,彩莲摇头一笑,怎么急火火的?笑着又皱了眉头,今日怎么又不读书?

进了书房禀报道:“镇国公府的双姑娘求见,说是月婵夫人带了礼品给贵太妃。”

丽贵太妃说一声让她进来。

小双进来伶俐笑道:“之前来的是大双,奴婢是小双。”

说着话递上一个锦盒,打开来是一对精美的漆碗,丽贵太妃惊喜不已,抚摩着说道:“是扬州漆器,是我家乡特产的器物。”

“月婵嫂子说贵太妃十五年没回过家乡,特意去一趟扬州,选购了这对漆碗。”小双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一本手册,双手递了过来笑说道,“这本手册是镇国公特命奴婢还给贵太妃的,镇国公说去年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归还,心中一直惦记,还请贵太妃谅解。”

丽贵太妃接过去,眼泪潸然而落,这手册承载这她对先帝的相思,虽然先帝的最爱不是她,可她的最爱,一直是先帝。

小双走后,她翻看着手册猛然起身,自己因对镇国公生怨,冲动之下说支持皇帝,没有拦着他,还撺掇他提前亲政,是不是做错了?

皇帝的计划,要不要告诉太后?

第155章 缱绻

她想起去岁镇国公突然离京, 太后对她的迁怒。

太后高高在上冷眉冷眼,太后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震慑她,太后逼着她去求她,太后穿着重粉散发赤脚,挑衅看着她,似乎在说:“后宫中我最大,只有我可以为所欲为,你们的一切,都是我的恩赐。”

先帝去后, 她将所有艳丽的衣裳束之高阁,她永远是庄重的寡妇装扮,即便是夜里睡觉, 也穿着青色的寝衣头发盘得整齐,从未像太后那样恣意, 不是不敢,是不想。

太后让她严厉管束后宫, 扼制流言蜚语,她狠心杖毙了两名宫人,她走路看到蚂蚁都要绕着走,却被迫杀了人,好多次午夜梦回, 那两个人双眼流血,幽幽看着她,然后张口哀嚎, 有时候白日里,那哀嚎声也会响在耳畔。

被杖毙的人,被撵出宫的人,并非信口胡说,他们说的是实情。

是太后有错在先,太后与权臣有了私情,既然敢做,就别怕人说。

先帝崩后不久,她就迷恋上了镇国公,她可曾有一日,真心为先帝守节?

丽贵太妃思绪万千,心中愤恨又起,为何要告诉你?

镇国公那样勇猛,即便事先不知道消息,也不会有事吧?

她将心思摁下,只假作不知。

可到底担不住事,心头像压了一块大石,不得安宁。

隔日小皇帝又来,晚膳的时候,她小心提了一句:“前日皇上走后,我心中忧虑不安。皇上还是别再琢磨对付镇国公的事了,只一心读书,我与两位太妃给皇上物色皇后,亲政后也别杀他,镇国公一门功在社稷,是百姓心中的神明,就将他发往幽云,继续守卫边疆就是。”

“丽娘娘怎么出尔反尔?”小皇帝推开面前盘碗,气呼呼起身说道,“不吃了,以后也不来了。”

丽贵太妃一直追出宫门,小皇帝头也不回走得远了。

叹一口气对鸳鸯道:“说是以后再也不来了。”

“不会,”鸳鸯摇头,“有人勾着他的心,怎么会不来?”

“你是说,咱们宫里有人狐媚皇上?”丽贵太妃冷了脸。

鸳鸯忙道:“不是娘娘想的那样,是皇上喜欢看到彩莲,喜欢跟她说话,每次来看不到她总要问起,彩莲还偷偷给皇上缝衣裳,上回还在东间揉肩,娘娘得空教导教导她,指望她做皇后是不可能,出身在那儿摆着呢,可她是皇上头一个中意的人,在皇上心里肯定跟别人不同,以后封嫔封妃,她若风光了,是咱们宫里出去的人,咱们也跟着风光。”

“这男女情爱,是不讲先来后到的。”丽贵太妃叹一口气,“皇上既喜欢她,是该多加教导,好歹皇上身旁多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小皇帝出了寿康宫,埋头疾步向前,一抬头,宝慈宫已在眼前。

“也不领好路,怎么到这儿来了?”气得跺着脚骂崇福。

“那,皇上想去哪儿?两位长公主也好些日子没见了。”崇福小心翼翼说道。

“朕谁也不想见,一个个的,招人厌烦。”皇上气道,“回福宁殿去。”

上了肩舆回头看向宝慈宫,但见灯光柔和,温暖而静谧,是他以前最惦记着去的地方,去别的地方只是应景,如今,去宝慈宫倒成了应景了。

揉一揉发酸的鼻子,闭了双眸继续盘算秋狩的事。

“可巧,碰上太后回来。”静默中崇福说道。

小皇帝抬眸一瞧,一堆人簇拥着太后的肩舆,迎面而来,忙忙吩咐道:“绕开,快绕开。”

远远瞧见一支队伍绕行到后苑去,芳华笑对艾姑姑道:“谁啊,黑灯瞎火的往后苑去了。”

“瞧着像是皇上,估计又捉燕么虎去了。”薛明笑道。

温雅心不在焉嗯了一声,荣恪三日没进宫了,昨夜里也没来,在忙什么?

午后看到刑部的奏折,才知道张敬火烧洛阳行宫,在丽正门外伏击他的事,原来他是因此受伤,又加张敬劣行昭彰,恼恨之下批阅道,张敬枭首示众,妻子儿女变卖为奴。

恼恨过后冷静下来,想到张敬是徐泰内侄,召来刑部尚书吩咐道:“张敬的妻子儿女变卖的时候,跟卫国公说一声。”

刑部尚书明白太后的意思,让卫国公买了她们加以照拂,也算是给他脸面。

傍晚的时候,徐泰进来跪倒在地,涕泪横流谢恩,太后问道:“张敬通过谁收买的小黄门?莫不是徐褚?”

徐泰心中一凛,忙忙说道:“他是小孩子,断然不敢如此。”

“敢与不敢,我也不再追究,此案来龙去脉,你告诉他就是。”太后缓声说道。

徐泰答应着告退走出,从东暖阁唤出徐褚,好一番苦口婆心,末了小声说道:“此事与你定有干系,太后不予追究,又赏咱们脸面,给了你表哥的妻子儿女恩典,你要记着太后的恩德,忠心耿耿得侍奉皇上。”

徐褚忙说知道了。

温雅正是此意,如今徐泰在朝堂上无足轻重,徐褚将来却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是以宽待张敬的妻子儿女,以示拉拢。

进了宝慈宫,沐浴更衣后正靠着迎枕看书,床下几声轻响,荣恪来了。

温雅搁下书看着他嗔怪道:“昨夜里怎么没来?”

他坐下笑道:“昨夜里冯起吃弟弟妹妹的醋,闹着要回曾祖家,延平只得打发人送了过去,小双和秦义陪他玩耍一会儿,闹着要找他的大马,好不容易等小家伙睡着,我想要起身过来找你,他尿了,尿我一身,怕熏着你,便去沐浴换衣,身上有伤洗得慢,刚收拾好他又醒了,揉着眼睛问我怎么往床底下钻,他说他也要钻进去玩儿,折腾一夜。”

温雅也笑:“小家伙醋劲儿可真大。”

“可不。”荣恪笑道,“听说在家趁大人不注意,拧弟弟的脸蛋,都拧得青了,对妹妹下手轻些,也捏到红肿。”

二人说笑着,温雅脱下他外袍看着伤口,:“好多了,背上没再添疤痕。”

“添了才好,纵横交错成棋盘,可以在背上下棋。”荣恪笑道。

温雅想要拍他,忙停住了,轻轻抚摩着说道:“今日看到奏折,已经知道你为何受伤了。”

“你既知道了,省得我跟你再说一遍。”荣恪笑看着她。

“三日没进宫了,百草巷那么忙吗?”温雅拉他上榻,娇嗔看着他。

“你没跟我商量,就封我做元辅。我怕辜负了这么大的官职,提起精神应付每一位访客,忙得焦头烂额。”他拥着她躺下去,看着她笑。

其实他是不想进宫面对小皇帝,欧阳先生说小皇帝近日叛逆得厉害,他担心一旦进宫,毛孩子气性上来,拿刀剑指着他,或者拿袖箭射他,雅雅知道了,不过徒增烦恼。

“哄谁呢?”温雅钻进他怀中笑道,“你就稀罕这元辅吗?”

“原先呢,是为了你陪在你身旁,有时候负气,当差难免应付。如今你我这样亲密……”他翻个身覆住她看着她笑,“我自然得小心翼翼当差,免得夜里受罚。”

“坏蛋。”她两手掐在他腰间,低低叫了一声,“轻些,免得崩裂伤口。”

他嗯了一声,果真就如细浪里行舟,缓慢而轻柔,低声问她:“今日可吃药了?”

“吃了。”她抚上他脸,“在巴州一时忘情,抛下了自己的身份,回宫后,我又是太后了,更觉的小双做的对。”

看他眸色变沉,忙抬头亲亲他唇,小声问道:“又生气了?”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问过吕爷爷了,落下毛病的不过百中有一,且都服用十年八载。我不会正好是那一个,我也不会用那么久。”温雅忙抚摩着他的肩背哄劝。

“你见过吕爷爷了?”他神情和缓了些。

“见过了。吕爷爷担心原先的药失效,给了我一罐新的。”温雅说道。

他竟笑了起来,低头亲亲她:“那就好。”

“冯茂的事,你知道了吧?”她捋着他额前垂落的头发。

他嗯了一声,忽低头咬上她颈间,轻声说道:“这种时候,不许提起别的男人。”

“吕爷爷就不是男人吗?”她笑问道,“是你先提起药的。”

“这种时候不许说话。”他也笑看着她。

“谁定的?”她唇贴上他唇吃吃得笑,“我偏要说话,这会儿想说话。”

他也笑,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掌心贴着他的掌心,身子挨着她的身子,双眸凝视着她的眼,哑声道:“想说便说。”

她张张口想说什么,玉面修颜就在眼前,双眸中蕴了星光一般煜煜生辉,被他的目光包裹着,喉间轻轻吞咽,一时忘言。

他看着她微启的红唇,迷蒙的眼,张口含住她的唇瓣轻柔得吸吮砥舔,间或深情唤着她的名字。

微风卷起细浪,小舟在星光下轻轻摇荡,似乎永远也不会靠岸。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燕么虎,蝙蝠。

第156章 云阳

二人的整个夏日火热而漫长。

除去早朝, 镇国公甚少进宫,小皇帝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更加密切得筹划秋狩的刺杀行动,画好地形图,安插好埋伏的人,这次不用口令,看到镇国公直接射杀,若这些人不中用,那朕将你当作是豹子老虎, 太傅教着如何对付猛兽,朕就如何对付你。

筹划着心想,姑父怎么还不回来?早该回来了。

此事该问谁?孙相国还是户部尚书?镇国公作为元辅无所不知, 他应该知道,却不想跟他说话, 不如问母后去。打定主意抬脚出了西暖阁,往东暖阁而来,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翟冲,而是蒙阔。

“蒙阔。”小皇帝顿住脚步,背着手皱眉问道,“翟冲呢?”

“翟统领护卫太后出宫,往大长公主府里去了。”蒙阔行个礼恭谨说道。

去姑母那儿, 怎么不叫上我?姑母家那一对龙凤胎可爱,冯起有趣,我也想去。小皇帝心中不满嘟囔着, 板着脸问道:“去公主府何事啊?”

“好像是大长公主驸马的事。”蒙阔笑道,“镇国公也去了。”

小皇帝心中一急,竟明目张胆结伴去姑母府中?又一想,不对,若是男女幽会,该在夜里,这会儿大白日的,定是姑父有事。

急惶惶回到西暖阁问欧阳先生:“先生可知大长公主驸马出了何事?”

“臣听到的是这样。”欧阳先生慢悠悠说道,“大长公主驸马押运粮草到了巴州后,正碰上我朝遣往南诏的使臣,冯驸马心慕南诏国四季如春风景如画,非要跟着去,去了后南诏国王正为小公主选婿,看上冯驸马了,将他扣下不许离开,镇国公得信后,经多方联络,今日与太后一起去往公主府,想来是有了对策,要与大长公主相商。”

“姑父出了这么大事情,怎么不告诉朕?”小皇帝气呼呼得,“怎么没人告诉朕?”

正埋怨的时候,崇福进来了,恭敬说道:“太后请皇上前往大长公主府,有要事相商。”

小皇帝兴奋得险些跳起来:“就说嘛,这么大事情,怎么能不让朕知道?”

一边喊摆驾一边往外跑,一路催促快行,到了燕子巷,在崇福提醒下,放缓了脚步整肃了神色,端起一国之君的架子,昂然往里。

进了正殿一眼看到荣恪,这还是丽正门发生冲突后,君臣头一次直接会面。

荣恪没事人一般过来恭敬行礼,小皇帝板着脸嗯了一声,想要说几句场面话,到底绷不住,张口就是一声冷哼:“朕听说姑父被羁押在南诏国,南诏国王逼他为婿,镇国公年纪老大没有成亲,不如到南诏国做驸马去。”

延平嗤一声笑了:“这孩子,尽出馊主意。”

温雅瞧着皇帝,看那模样,好像对荣恪有天大不满似的,琢磨着招手道:“过来,过来坐下,唤你来就是为了你姑父的事。”

小皇帝过去坐在温雅身旁,却保持着距离,看着延平道:“姑母怎么还笑得出来,不是该急得直哭吗?”

“有什么好哭的。”延平笑道,“你姑父宁死也不会愿意。”

温雅笑道:“是这样,南诏国王君衍秘密回国并登基为王,元辅在这其中帮了他大忙,元辅去信跟他商谈,他自然要给脸面,昨日他来信提出,若是皇帝肯娶云阳公为皇后,他就放冯驸马归国。”

“是你。”小皇帝两眼喷火看着荣恪,“是你想出来的蠢招对不对?你就是成心跟朕作对,给朕添堵。”

“臣没有。”荣恪拱手道,“是南诏国王自己提出来的,想来是谋划已久,羁押冯驸马只是个幌子,就为了诱着我们主动商谈。他不想让天下人以为,南诏要巴结殷朝。”

小皇帝看向温雅:“母后,我不愿意。”

“为何?因为彩莲吗?”温雅和煦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