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被桓玹抱起来,慌乱中锦宜瞧见他露在外头的手,又嗅到他怀中那股独特的气息,这才起了大胆的猜测。

虽然桓玹仿佛开了个玩笑,锦宜却并没有真的敢当这是玩笑。

定了定神后,她心虚地喏喏问:“辅国大人……怎么会在那里?难道……”她有个不好的揣测,难道桓玹也在酒楼里?怎么会这么凑巧?

“路过。”桓玹淡漠地回答,又反问:“你又怎么会在那里?”

“我……”锦宜听说他只是路过,稍微宽心,“我也是路过。”

他的双眸眯了眯:“我看见你从楼里出来。”

“我、路过楼里。”脸热。

这是个极为敷衍、而且敷衍到明目张胆的回答。简直放肆。

桓玹沉默,他的手指君蠢蠢欲动,想要再在面前这低头应答自己的人的眉心再来那么一下子,但只能强忍。

锦宜仿佛嗅到了桓玹身上散发的不悦的气息,她不敢看辅国大人的脸色,今日她所受的打击已经够多了,很不必这位大人再来雪上加霜。

天啊,又何必是他来“救”自己,跟与这人同车相比,她宁肯在雪里打滚。

精神恍惚的刹那,锦宜想起在酒楼里的情形。

那时候她望着林清佳,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年纪还小的男孩子的形象。

“妹妹别怕。”他把小女孩儿护在身后,然后正气凛然地呵斥:“再敢乱嚼舌头欺负人,我便告诉父亲,把你们都打一顿赶出去!”

每次想到那一幕,锦宜的心都会变得很软。

此刻也是同样,锦宜道:“小时候,林伯母带我到你们府里去住,府里的大人们取笑我是没娘的孩子,我吓得只是哭,是林哥哥护着我,训斥了他们。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欺负我。我……”

对那时懵懂晦涩的郦锦宜而言,林清佳是那样鲜明耀眼的存在,就像是会保护小羊羔的牧羊犬,英俊聪明,威武可靠。

可锦宜想不到的是,能将欺负羊羔的畜生们咬走的,有时候并不一定是牧羊犬,还有可能是别的闲着无聊的危险性动物,比如野狗,狐狸,狼等等。

林清佳目光微动:“妹妹原来还记得这个……”

然后他话锋一转,用一种让人无法挑剔而且绝对值得信任的语气说道:“其实,不管当时是什么人,我都会这样做的。”

这无懈可击的语气“说服”了锦宜。

她那没说出口的三个字,也被这句话死死地堵压个正着,再也说不出来了。

林清佳点点头:“若无别的事,我先走了。”

他转身出门,却跟一个人撞了满怀。

原来是个跟他同桌的朋友,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笑道:“大家说你是偷走躲酒了,没想到居然……”

林清佳阻拦不及,他已经看见了屋内的锦宜。

这人脸上的骇然在一寸寸放大,以至于林清佳担心,下一刻尖叫就会从这张大到极至的嘴里冲出来,然后迅速地贯穿全楼,引来所有人围观。

对锦宜而言,现在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心里的那个小男孩的形象,仿佛随着林清佳那句话而消散,消散。

这才是最重要的,让她无法接受。

锦宜先是茫然地站了片刻,然后无视那人惊愕的眼神,她迈步出门,径直下楼。

出门后雪地里那重重一摔,好像把昔日珍藏在掌心的宝贝都给摔碎了,冰冷的雪落在头脸脖颈里,仿佛在冷酷地告诉她美梦该醒了。

车厢内。

桓玹看着锦宜低头无语的样子,她显然在想她的心事,这心事还多半跟林清佳有关。

却浑然不在意近在咫尺的他。

这让桓玹有点难以名状的烦躁。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桓玹忽然开口。

锦宜一时反应不过来,缓缓抬头,眼里满是疑惑。

桓玹却不经意般扭头:“你家里不是在给你张罗亲事吗?”

锦宜愕然,然后觉着这种琐碎事情就不劳桓辅国操心了,而且她自己也更懒得再操心,于是应付般回答:“好像是。”

桓玹瞥了她一眼:“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锦宜眨了眨眼:“想法?”

桓玹不答。

锦宜想了想,鬼使神差地问道:“三叔公是在问我有没有意中人吗?如果有的话,您也要为我做保山吗?”

桓玹浓眉一皱,然后淡淡回答:“不会。”

锦宜搓了搓发红的手:“真可惜。”

“可惜什么?”他的目光随着移动。

“可惜没有这种荣幸。”她举手揪着腰间的荷包,把上头绣着的牡丹花都扯的变形。

“荣幸?”桓玹嘴角一动,却又敛住,似笑非笑地:“会有的。”

“啊?”锦宜的眼中朦朦胧胧,满是懵懂。

桓玹凝视着锦宜,已过了年,锦宜十五岁了,脸庞却还青嫩的很,她从来不肯涂脂抹粉,今日因要见林清佳,就特意在唇上点了一点胭脂,格外嫣红的唇,更显的脸色之白,因先前在雪里冻了一场,进了车内被暖气熏蒸,便是极动人的白里透红之色,吹弹得破似的。

可是在桓玹眼前所见,却并不只是十五岁的青涩未开的锦宜。

他看见的,是另一个郦锦宜:华服盛装,端然而坐的贵妇,膝上睡着一只鸳鸯眼的波斯猫儿,细嫩如玉的手指轻轻地抚过猫儿背上,引得波斯猫喉咙里发出舒服的骨碌碌声响。她有着让桓素舸都望尘莫及的精致妆容,并且,貌似亲和的笑容里透出了恰到好处的冷淡疏离,睥睨众生般高高在上。

突然,桓玹握住锦宜正在蹂躏荷包的手,将她往自己身旁拽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三叔公怎会知道锦宜会见林才子呢,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真的安装了追踪监控装置XDD

第19章 三叔公怜香惜玉

左手握着她的手腕, 右手在腰间轻轻一勾, 便把锦宜“请”到了身旁。

猝不及防,锦宜毫无反抗,轻而易举地就给他拽了过来。

“你……”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锦宜下意识只觉着奇异之极。

她当然不会以为桓玹是要“非礼”自己, 一来是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辅国大人,有些不入流的行径他绝看不上,也不会做。次要来说,这位可是她名义上的“三叔公”, 德高望重到可以刻成牌位摆在高台上礼拜的长辈。

但是这想法极快发生了转变, 因为锦宜发现桓玹的手在掀她的裙摆。

“辅国……三叔公?!”她瞪圆了眼睛,与其说是后知后觉地位自己的清白担心,不如说是完全不解桓玹为什么突然中了邪。

锦宜没有办法解释这种桓玹为何举止失当,她甚至异想天开地觉着桓玹是想打自己一顿。

因为过于震惊,锦宜只是瞪大双眼想看桓玹到底要做什么,完全没有任何危机来临奋起反抗的自觉。

那修长的手指君不是徒有其表的,他们非常有力,甚至……不似主人一样的冷, 掌心里反而透着暖意, 这只手坚定地握着她的脚踝,撩起她的裙摆,然后……

桓玹的手指轻轻按到锦宜的膝头, 然后他发现锦宜非常的安静, 她在叫了自己一声“三叔公”后, 就保持着怪异的沉默。

桓玹抬头,对上她瞪得如同波斯猫般圆溜溜的双眼。

“疼么?”桓玹沉声问。

锦宜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手上,最后落在了自己的膝头。

——先前从酒楼里奔出来那一摔,两个膝盖都疼得失去了知觉,但是心里的痛太过巨大,所以身体上的痛几乎都被忽略了。

此刻被桓玹一问,才迟钝地想了起来。

“腿!”锦宜终于有了身为活人的自觉,嘶地惊叫起来:“我的腿好像断了……三叔公,我的腿是不是断了?”

真倒霉,被林清佳打脸不说,还摔了个狗啃地,摔了个狗啃地不说,还被桓玹捉了个现行。

现在腿又生死未卜。

锦宜觉着自己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上面一定写着:诸事不宜。

此时她无所依靠,虽然知道桓玹不是个可以诉说的人,但仍是禁不住透出了惊慌失措的委屈口吻。

就像是真正的小孩子面对长辈一样。

“断不了。”桓玹似乎从锦宜呼痛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怯生生的依赖意味,嘴角悄然上挑。

这边马车里波澜不惊,但那厢酒楼里却风云变幻。

子远本想稍微应付一下那相识即刻就回来,谁知那屋里足有七八号人,大家见他来到,齐声惊呼贵客,纷纷拉住子远,要敬他的酒。

就像是子邈在书塾里地位犹如清明节的纸鸢般扶摇腾空一样,子远在同学跟知交里的角色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之前爱答不理的那些,会主动过来跟他攀谈结交,先前跟他有过节的,也会一脸忐忑跟谄媚的示好……子远置身其中,俨然有众星捧月之势。

比如众人聚会吃酒,放在以前,郦子远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但是今非昔比,子远已贵为“坐上宾”,能请到郦子远出席那是一种荣幸。

但子远比子邈清醒的多,他并不自大,反而觉着这些人只因桓辅国的缘故而对自己前倨后恭,实在叫人不齿。

但另一方面,子远心里又隐隐觉着喜欢,毕竟桓玹对他们这些少年而言,就像是九天之上的神祗般遥不可及,如今居然跟自己“沾亲带故”了。

虽然子远跟锦宜一样曾为父亲的这亲事忧心忡忡,但自从桓素舸进门后,所作所为,言谈举止,足足名门淑媛的风范,且这“小继母”竟也十分合格,所以子远对桓素舸的抵触就像是要逃之夭夭的八爪鱼的触须,刷地都收敛了回去,同时对于桓玹的仰慕,却渐渐地“高山仰止”般,越发高大起来。

而对子远那些相识而言,作为桓玹亲戚的子远,当然也是炙手可热,他们见不到桓玹的面,过来奉承奉承这位小爷也算是“望梅止渴”,就像是能透过子远单薄的身躯瞻仰到桓辅国的英姿一般与有荣焉。

子远好不容易从众人的争抢跟吹捧里逃了出来,到房中一看,锦宜却已不见踪影。

他心怀侥幸地一路下楼找过去,楼下却听那小伙计说,有个身份不明之人,把个小姑娘给“掳”了去。

这瞬间,天上的雪好像都变成了雪水,齐刷刷地浇透了子远全身,子远心惊胆寒地站了会儿,彷徨无措,猛地想起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谁而起,顿时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回身噔噔噔地上了楼。

楼上,林清佳正不知用什么法子镇压了那位受惊匪浅的朋友,一抬头,就见子远像是发怒的斗牛,尥蹶子往这边儿奔来,鼻孔喷火地叫道:“姓林的!”

林清佳一愣,见子远如此失态,突然也想起方才锦宜自个儿走了……他不大敢信,忙先问:“妹妹呢?”

子远已经奔到跟前:“你问我?你这混蛋!”不由分说,一拳挥了过去。

林清佳看着斯文一表,不料身手也竟不错,他一歪头,抬臂握住子远的手,皱眉问道:“她方才下楼去了,你没见到?”

子远挣了挣,气的红着眼叫道:“你去找!满大街连个人影都没有,说是被个不知道什么人带走了!”

林清佳的心凉了半截,满口伶牙俐齿也发挥不了。

子远愤怒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姐姐要是有事,我要你偿命!”

他拼尽全力将手腕抽了回来,转身狂奔下楼。

剩下林清佳眼睁睁看着子远背影消失,他回头瞧一眼仍在推杯换盏热闹非凡的雅间,略站了一站,终于做出了艰难的抉择,也急急地追着子远下楼去了。

而在林清佳去后,他那一班朋友见他久不回来,派人去找,却听酒楼伙计说林公子走了,大家瞠目结舌,不知究竟。

其中,那个窥知端倪的朋友,心痒难耐,几度想要泄露天机,话到嘴边,却又堪堪压下。

怀着有趣的秘密而不能告诉他人,就像是藏着一样稀世罕见的宝贝,心痒难耐蠢蠢欲动地想跟人炫耀,但一想到林清佳……这人只得牢牢地闭上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随嘴吐露出来。

桓玹打量了一眼锦宜的双膝,显然是磕破了,冬日天冷,冻得地面僵硬,骨头却越发脆,难为她之前竟未察觉。

他的手动了动,目光顺着点缀着小绣花的粉白色裤脚往下,因方才被他唐突地撩起裙摆,露出了一抹玉白而纤细的脚踝。

桓玹的手势便停了下来。

“自己提起来。”简单地吩咐了一句,回头向着身侧的匣子里翻找什么。

锦宜不知道要提什么,呆头呆脑瞪了会儿,迟疑地看着自己的裙子,然后她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自己的衣衫不整。

于是,在桓玹找到两个瓷瓶回身的时候,发现锦宜已经整理好了裙子,且正在奶狗撒赖般往后蹭。

他才微微一皱眉,锦宜立刻后发制人地求道:“三叔公,你是要给我上药吗?不妨事的,我的腿既然断不了,那回家里上药也是可以的。”

她打破脑袋也想不通桓玹为何要对自己如此“尽心”,但正是因为这种反常才更叫人觉着可怕。

何况她早就下定决心绝不跟桓大人牵扯更多关系的,不管他是好意歹意,锦宜自觉自己是万万地“消受不起”。

而且虽然叫他一声“三叔公”,可他毕竟不是什么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而是个当世无双风靡万千少女的美中年……不不不,是美青年。

虽然锦宜也决不至于自作多情到认为桓玹有任何“轻薄”自己的意图,可毕竟男女有别。

自从锦宜过了十岁后,她的一切私事都是自理,外加沈奶娘协助,连雪松都不得亲近,虽然平日跟子远子邈打打闹闹,但也很有分寸,像今日这样当着一个男子的面撩起裙子,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你想回去上药?”桓玹扫她一眼,看着手中看似不起眼实则特制的药瓶。

锦宜点头。

桓玹道:“那若有人问你,是哪里摔的这样狠呢?”

“我……”锦宜心里回答:“我只要随便说是在院子里那处摔倒的就是了。”

但当着桓玹的面承认自己想说谎,还是有些难为情。

不料桓玹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意:“就算你谎称是在院子里摔了的,你觉着你这副模样,可以自己走回府里么?”

锦宜目瞪口呆,才要嘴硬说自己撑得住,桓玹却微微仰头,双眸微闭,似随口般说道:“让我猜猜看,你先是‘路过’写意楼,然后……你摔伤了腿,虽然你的腿一时半会断不了,但膝盖骨已经受创,按照我的经验你走不到十步,就会再度倒下动弹不得。所以你绝不会安然无恙地偷偷回府,你的谎言也没有发挥的机会。”

头头是道,逻辑缜密。锦宜越发瞠目结舌:“我、我……”

桓玹没有理她,继续说道:“然后,你大概会被郦家的下人发现,大家都觉着奇怪,大小姐不是人在府里么,怎么在府外倒地不起?于是将人带回府中,叫大夫一看,竟是双腿摔的重伤……剩下的事还要我说吗?”

直到现在,他才又睁开眼睛,瞥向锦宜。

跟桓玹相见的次数倒是不少了,但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

又这样丝丝入扣,仿佛……是他亲眼所见,又像是真的会发生、或者真的发生过一样。

锦宜屏住呼吸。

是的,如果按照桓玹所说,这个谎言她连出口的机会也没有,甚至更糟。

如果她在外头摔伤,府里一定会追查她怎么出的府,那必然会追到子远,就算子远会维护她,但桓素舸何等心思缜密,必有法子查到他们两个人偷偷出府做了什么。

她的声誉……

锦宜心头惨淡:这件事的确瞒不住。

不过……瞒不住就瞒不住,虽然写意楼上跟林清佳一见,结果并不是她所想要的,但如果不见,她的心里始终过不去。

索性破罐子破摔,唯一放不下的是子远,大不了要跟父亲苦求,不要连累子远就罢了。

锦宜只顾乱想,桓玹道:“这瓶药是外用跌打最为有效的,尤其才伤之后便涂,不出三日就会大有起色……”

他缓缓收声:“你只要按照我所说的去做,今日的事,会瞒天过海。”

锦宜提起裤脚的时候,偷瞥一眼桓玹,见他抱臂垂眸,仿佛已经睡着的模样。

有些奇怪,辅国大人的样子看着威严怕人,但是假寐时候的样子,却竟透出几分奇异的温润跟风雅,完全无害。

正诧异地盯着,桓玹道:“看过伤处了么?”

锦宜窘然,但当她垂首看见膝头伤的情形,忍不住又低低惊呼了声。

右边膝上被什么硌出一道颇深的伤,血把外裤都湿了,左边虽轻些,却已透出青紫红肿,渗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先把药粉撒到破损之处,再厚厚地涂一层药膏。”桓玹语气沉稳。

锦宜突然后悔,……去他的男女大防,倒不如让桓玹为自己上药,强如她现在亲自动手,目睹自己的伤口,心惊胆战,先怯的不行,那疼也趁机加倍作祟一样,恨不得撒手不管,再哭出来发泄。

但是方才是自己硬不许他动手也不许他看的,现在再回头求……锦宜咬唇,战战兢兢地料理起来。

等上好了药,额头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正想松口气,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锦宜抬头,却见桓玹举手入怀中,他似乎想掏什么东西,可迟疑了会儿却仍是抽手出来,反而又去袖子里掏摸片刻,这次终于成功地拿了方上好的素缎帕子出来。

双手微微用力,桓玹将帕子撕成了两片:“系在伤处。”

桓大人倒是个君子,此刻仍是不曾睁开眼。

锦宜将这一幕从头看到尾,惊讶之余,为这价值不菲的精美丝帕心疼惋惜,何必这样糟蹋东西。

锦宜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如法炮制,谁知目光一动,看见桓玹的胸口,因为方才掏手帕的缘故似乎带出了一物。

那洁白的一角物件儿不甘寂寞地从他胸口探出头来,倒也像是一方手帕,奇怪的是,质地似乎十分低廉,跟桓玹这人很不相衬。

最主要的是,看起来如此眼熟,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