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邈因对那人心心念念,突然听仿佛找到此人就可以请来做师父,一时喜道:“若是有心要找,应该也不难,我记得哥哥曾说过那人眼熟,不知哪里见过的。”

锦宜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声,便看向子邈。桓素舸也有些诧异,把茶盏放下:“是吗?怎么没听子远说过?”

子邈才要说,锦宜喷道:“整天高人高人的,你是疯魔了,子远哪里说过这话?你如今胡说八道,为难夫人帮你找那人,给爹知道了,只怕武师也不给你请了。”

子邈本要辩驳,却被最后一句恐吓到:“好好好,许是我听错了,我不敢挑剔了,横竖只要给我请个武师,不管是高人还是低人都行,只是别不给我请。”

桓素舸看一眼锦宜,又对子邈道:“要请的话,自然不能请些不入流的,总要请个有些头脸名气的才好。”

子邈笑说:“对对对,八纪常常让我跟他对打,每次都轻易把我打败了,我总不能每次都输给他呀。”

锦宜有些担心子邈还知道些什么多嘴泄露,便想同他离开。

她起身告辞,桓素舸也并未留,只在姐弟两个将出门之时,桓素舸道:“对了,子邈你可还记得那个高人的样貌?如果照着去找,未必找不到。就算不是请做武师,也该好好感谢感谢人家。”

锦宜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可又觉着事情过去大半年,子邈未必会记得……就算记得,桓素舸也不会有通天之能对号入座吧……何况连她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她本来想拦阻子邈不让他再说,可也许桓素舸只是随口问问,她着急拦阻,反而会露了痕迹。

果然,子邈皱紧眉头想了会儿,道:“当时太乱,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中等身材,像是很年轻的人,又像是有胡子。”

锦宜松了口气,桓素舸笑瞥了锦宜一眼,道:“这可没处找去了。好了,你们去吧。”

姐弟两人便离开了夫人房中,才出了门,锦宜便揪着子邈往前快走,走出院子,才问道:“子远什么时候跟你说那人眼熟的?”

子邈道:“我只隐约不知在哪里听过的。大概是听错了。”

锦宜道:“那你当真不记得那个人的样貌了?”

子邈摇头,又问:“姐姐,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锦宜顿了顿,本不想跟子邈透露什么,可毕竟又怕他人小灵精,万一又记起什么来呢?锦宜便俯身低声道:“你记得,以后夫人再问你有关那晚上的事,你只说不记得了……不大清楚,知道了吗?”

子邈虽不知为何,却用力点点头:“姐姐放心,我记得了。”

锦宜把子邈送回房里,让他的奶娘给他换了一身新衣裳,也整理的焕然一新,便让带着去见雪松。

锦宜自个儿回到房中,想到桓素舸先前询问之态,总有点儿心神不宁。

当初上巳节跟写意楼的事,锦宜起初以为桓玹不许她泄露,是怕她的名声有损,连累桓素舸以及桓府。

但直到如今,隐隐地觉着似乎不仅如此……尤其是那帕子事件后,如果真的是为了桓素舸的话……在桓素舸去南书房质问的时候,桓玹应该不至于要冒着暴露的风险一力否认。

锦宜暗中叮嘱沈奶娘看着前头,留意雪松跟桓玹他们的酒吃到几分了,她突然有些后悔,在子邈去陪席之前,该叮嘱子邈暗中传递个消息之类……倘若怕子邈年纪小做不好,也该跟子远透露几分。

眼见将近中秋,夜风微凉,屋内却有些热气未散,也许是她心猿意马的原因,只觉着格外躁热。

锦宜出了房,靠在廊柱上,手扶在栏杆上乘凉。

今晚的院子格外寂静,因为辅国大人大驾光临,这屋里的小丫头们都按捺不住地跑了出去,想要撞撞运气,看能不能一睹辅国大人的风采。

就连蓉儿也都跟着去凑热闹了,沈奶娘又被锦宜打发了去听动静,这院子从里到外,竟只剩下锦宜一个。

她孤零零地趴在栏杆上,望着头顶那一轮将圆的月,突然想到端午那天晚上的烟花,瞬间,眼前仿佛又幻化出那流光溢彩的“执子之手,平安喜乐”,以及门上来喜儿来福儿捧着喜饽饽,笑逐颜开的脸。

锦宜想的入神,歪头一笑。

思绪又飞到那天在子邈书塾里的奇遇……身上竟逐渐地有些燥热,似乎连秋夜的凉风也无法安抚。

锦宜沉溺于回忆之中,浑然没察觉的手已经按在唇上,轻轻地摩挲而过,感觉就像是那天……

突然,“腾”地一道黑影窜出来,把锦宜吓得几乎失声。

细看,竟是那只肥猫,窜上栏杆,在锦宜的手肘上蹭来蹭去。

锦宜失笑,摸了摸这老猫的毛:“你从哪里来的,把我吓了一跳?”那猫儿仰起头来,示意叫她挠自己的下颌,锦宜顺从地挠了挠,又摸摸它的肚子,觉得很大,“哈,你已经吃饱了?是不是去前头讨东西了?”

肥猫呜噜呜噜说了几句猫语,撒猫步沿着栏杆去了,锦宜羡慕地看着它:“我要是你就好了,也可以往前面去……”

才说了这句,就听身旁有人道:“往前面去做什么?”

锦宜猛然回身,简直无法相信,却见自己正想着的那人,居然正在身旁。

桓玹负手望着锦宜,夜色带着温存,把他的容貌浸润的无端多了几分柔和,竟流露出几许温柔。

四目相对,锦宜张了张口:“你……三、三爷怎么在这里?”

她忙跳下美人靠,敛手站好。

桓玹却走了过来,一抖袍子,坐在锦宜身旁:“我吃饭的时候,耳朵一直发热,心想一定有人念叨我,所以出来看看……”他转头望着锦宜:“是不是你?”

锦宜愣了愣,才突然想起先前自己心心念念记挂的事,忙走前一步:“我、我有件事要告诉……三爷。”

“你叫我什么?”他无辜地仰头望着锦宜。

锦宜突然有些口干,嘴唇动了几动也没叫出声来。

桓玹突然探手,将她的手腕一握,锦宜猝不及防地往前,被他轻轻地拥住,放在膝上。

“怎么不叫了?”大手拢着她的长发,如缎子般的青丝从他手指间滑过,这感觉无端地销魂蚀骨。

锦宜惊心:“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实在太大胆了,所有人都偷偷跑出去看他,他却偏跑到这里来……只是现在人在廊下,前面的院子门也是开着的,只要人走进来,立刻就会看到两人的情形……等等,他怎会知道自己住在这里?

锦宜胡思乱想之中,那只拢着她长发的手已滑到腰间。

锦宜缩了缩身子,羞恼地抗议:“辅国!三……”

紧贴在她腰肢上的手悄然握紧,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侵入,像是在引火。

锦宜叫道:“玉……玉山!”

耳畔是他低低笑了声,淡淡地酒气弥漫,他喝醉了?

锦宜几乎不敢抬头,只想他快些放手:“我叫了,你快放手,我有事跟你说。”

“方才是在想我吗?”完全不理会她说什么,辅国大人开始自说自话。

“没有!”锦宜即刻否认,含恼瞪他一眼的瞬间,偏偏看见近在咫尺的他微微翘起的唇,就仿佛那天在书塾里的雨声穿透时空在栏杆外洒落,而她仍在小楼里……缠绵悱恻。

桓玹打量她脸上羞色:“今日,同你父亲定下了婚期……”他情不自禁把她抱的更紧了些,喃喃道:“但只有天知道,我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他的呼吸粗重,怀抱炙热,眼神更是想要择人而噬。

锦宜慌了神:“你、你醉了!”

“我没醉,阿锦,”桓玹低头,同她脸颊相贴,他含住锦宜的耳垂,含混不清地说道:“你是我的了,只是我的……不要逃走,也不许……”

与此同时,小院之外。

小丫头挑着灯笼在前,身后,是范嬷嬷扶着桓素舸的手,道:“这样晚了,夫人要见姑娘,传一声就是了,做什么亲自去?”

桓素舸道:“出来透透气也是好的。”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皎月,突然道:“嬷嬷,今儿在我房里,子邈说那个救他的高人的时候,锦宜那丫头,看着像是受了惊吓似的,你留心到了没有?”

范嬷嬷怔住:“是吗?奴婢没有细看,竟没发觉。”

桓素舸笑了声:“也许是我多心了,总觉着……她像是有事瞒着。就像是之前……”

才说到这里,桓素舸止步,她转头看着旁边的院墙:“是什么声儿?”

众人忙紧走几步,桓素舸还未进门,抬头往内,当看见眼前情形之时,心头狠狠一颤,花容色变!

第49章 尽在掌握一切未晚

且说桓素舸听见隔墙异响, 便加快了步子, 到了院门口往内看时,却被面前这幕场景惊呆了。

锦宜所住的院子不大,仍是她从小到大所住的, 院子虽小, 却物尽其用地种了许许多多的花草……当然, 往常多半是菜, 春天的韭菜菠菜, 夏天的黄瓜豆荚, 秋天的萝卜,冬天的白菘。

左右手墙边都有手腕粗的香椿树, 每年春天,这几棵郁郁葱葱长嫩叶的香椿树俨然是郦家的圣树, 树上爬满了子邈跟小厮小丫头们。

虽然桓素舸下嫁之后,已经不必郦大小姐再在自己院子里努力开垦了,何况还有嬷嬷们日夜跟随,耳提面命地教导……渐渐地这院子里的花草的地盘便赛过了蔬菜的地盘,但锦宜仍是忙里偷闲, 叫奶娘偷偷地在花丛里种了几个青萝卜, 这几个萝卜大概明白自己的一枝独秀, 极为争气,长的圆胖讨喜。

此时此刻, 一个小小地身影站在垄头, 手里提着一个足有他半人高的青萝卜, 指点江山的语气得意道:“三叔公看,我是不是没有说谎?”

这孩子竟是子邈,而在子邈身前站着的,是桓玹。

桓玹的对面是锦宜跟沈奶娘。

听了子邈热情洋溢的推荐,桓玹回头,不疾不徐地扫了一眼锦宜:“我原本还不信呢,竟果然真的有这样大。”

锦宜只是低着头,仿佛没听见。

倒是沈奶娘忙打圆场道:“辅国大人若是喜欢,再叫人拔两个。”

听了这句,锦宜却猛然醒悟似的抬起头来。

“不必了,一个就足够。”桓玹望见她眼中流露的“吝惜”之色,笑微微回头,“多谢子邈。”

子邈提着那萝卜的姿势,倒像是个才捉了一个萝卜精:“难得三叔公喜欢,多拔两个也好。”

沈奶娘也附和道:“是是是,反正又不值钱,都是姑娘让我们种的,顺手的事儿。”

锦宜心疼自己的成果就被这样送人,忍无可忍叫道:“他又不吃这个!”

桓玹瞟了她一眼,脸色似疑非疑。

他却并未说话,因为已经瞧见了门口来人。

桓素舸觉着自己仿佛是在做梦。

迈步过门槛的时候,身形忍不住一晃。

嬷嬷忙道:“夫人留神。”

这会儿锦宜也看见了桓素舸来到,忙撇下桓玹,上前迎着行礼:“夫人怎么来了?”

桓素舸看她一眼,又看向桓玹:“睡不着,出来走走……”

说着也向桓玹屈了屈膝:“三爷怎么也在此?”

桓玹道:“没什么,我正要走了。”神情淡淡地,仿佛刚才展颜一笑的那个,也是人的错觉。

桓玹说罢,目光转动,又看了锦宜一眼,便对子邈道:“你父亲该等急了。走吧。”

子邈提着那萝卜不放,此刻晃了晃问:“真的不要别的了?”

夜色暗影里他的唇角微挑:“已有了最好的了,何须其他。”

子邈似懂非懂,却也依稀知道这是好话,便对桓素舸道:“夫人,我跟三叔公回去啦。”又对锦宜道:“姐姐,我先去了。”

等子邈跟桓玹一前一后地离开院门,桓素舸还未曾如梦初醒:“这……是怎么回事?”

锦宜低头道:“是……子邈胡闹。”

桓素舸皱皱眉,想要斥责子邈,心里烦躁,又无从说起,只问:“那萝卜呢?”

沈奶娘苦笑道:“二公子硬是夸口说……满长安都没那么大的萝卜。所以拉着三爷过来看……不由分说就拿走了一个。”

桓素舸面上笑影乍现又消失,旁边嬷嬷道:“夫人,不如到里屋说话。”

锦宜也忙恭请夫人入内,垂首之时瞟了一眼空落落的院门口,心里却模模糊糊想:“我为什么说他不吃这个呢……”

且说桓玹同子邈离开院子,子邈提不住那萝卜,索性抱在怀里。

男孩子不闻桓玹出声,便回过头来看他:“三叔公,姐姐真的没生气吗?”

桓玹抬眸:“哦……不会的。”

先前子邈同子远一块儿,随父亲陪席。

原本的确战战兢兢,规规矩矩地不敢乱动,不敢乱说话,然而吃了几杯酒后,桓玹突然主动询问子远的学业。

子远也没想到辅国大人会主动地嘘寒问暖,忙搜肠刮肚故作镇定地回答了。

子邈正在嘲笑兄长的一本正经,却听桓玹又问起他在学堂的情形。

子邈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桓玹道:“我听八纪说,你的书读的比他强,是不是这样?”

子邈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这话虽是事实,但听辅国大人的口里说出,就像是被六月的大太阳照头晒了下来:“不不……是八纪他、他太贪玩……”

子邈本是想说八纪人比自己聪明,只是心思不在读书上,不料话一出口,竟像是告状。

连雪松也忙咳嗽了声制止,子远更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觉着这小子居然踩底自个儿的好友来炫耀自己,实在不讲义气。

子邈察觉,心里着急,一时也顾不上了规矩了,举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两下:“三叔公,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八纪比我强的,他每次跟我比武都能把我打败……”

子远更加匪夷所思,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背后插刀的小混蛋。

子邈已经放弃挣扎,几乎顺着椅子滑落地面。

桓玹却善解人意地笑道:“八纪性子还算聪明,只是年纪小,不定性,不知为何近来习武倒是勤快,原来是因为找到了陪练。”

这个笑融化了子邈的紧张,他忙道:“是啊是啊,所以我刚才也跟姐姐……和夫人说,给我也找个武师呢。”

桓玹道:“哦?你也想习武?”

提起自己的爱好,子邈更是兴高采烈:“那是当然!”

桓玹想了想:“我或许可以给你找一个教习师傅,不过习武是要耐的了辛苦的,只不知道你能不能熬得住。”

这幸福来的太过突然,子邈已经不知所措,几乎晕过去。

子远的鄙夷也成了无尽的羡慕。雪松瞠目结舌之余忙道:“这个怎么好劳烦?”

桓玹道:“不麻烦,人是有的。”

子邈突然找到了人生信仰,他双手合什对着空中念叨:“谢谢菩萨成全我的心愿。”

酒席中半,桓玹起身解手,子邈因为突然发现辅国大人也并不难相处,主动自告奋勇地代替小厮的职责,要求自己领路。

两人走了片刻,桓玹道:“八纪跟我说,那次他打伤了人,害你被锦宜打骂了一场?”

子邈并没有在意他直呼锦宜的名字,只听他说的仿佛有些严重,便忙道:“是我的错,姐姐打的是对的……只恨我不争气,又害姐姐哭的那样厉害。”

“她……哭的很厉害?”

“是啊,”子邈叹气,揉了揉鼻子:“那天回来,姐姐哭了一路呢。”

桓玹止步,子邈回过头来:“三叔公,你怎么不走了?”

夜色里,桓玹的眼神变幻:“我……”

子邈仰头看着他,却听他说道:“你姐姐……近来还好吗?”

子邈听他的声音透着关切,心里又高兴起来,才要回答,桓玹突然说道:“今晚怎么没见到她?”

子邈道:“大概是爹觉着不便让她出来见客吧。”说了这句,却看桓玹凝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子邈顺着看去,忽地福至心灵:“前面不远就是姐姐的院子了……三叔公,你想见她吗?”

先前书塾打人风波,当时子邈虽不知道,但此后,八纪仍是把那天桓玹在场……摆平此事的经过告诉了他。

所以子邈心里格外地感激,看待辅国大人的目光里,更是敬畏,爱戴跟信赖交加。

把怀中的萝卜抱的紧了些,子邈望着桓玹:“三叔公,你……喜欢姐姐吗?”

桓玹垂眸:“是啊,喜欢她。”

“您是辅国大人,说话一定算话,”子邈眼睛弯弯地:“以后会对姐姐好吗?”

桓玹俯身,承诺一般:“会对她很好。”

子邈满意地点头。

桓玹看着面前这天真而机灵的孩子,心底却浮现出另一个“郦子邈”的身影。

虽然模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典型的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形象。

不仅不学无术,而且极喜欢仗势欺人,时不时就有有关桓府的小舅子吃醉酒打伤了人的传闻传到桓玹耳中,频繁的令他心生不耐。

桓玹记得自己最清楚地看见郦子邈那一面,是在桓府。

——他正恬不知耻地跪在地上,仍是笑着:“姐姐您不是辅国夫人吗?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只要让我姐夫跟京兆衙门打一声招呼……不过是一个贱奴的命罢了……”

到底郦子邈为何变成了那样,随着对郦锦宜越发了解,对郦家越发知情,桓玹能够揣测到。

幸而,现在一切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