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宜轻声斥责道:“哪儿的话,别胡说。”

容先生在门口听见,便道:“姑娘,还是多歇息会儿,你身上还有寒气没退,现在最需要静养。”

锦宜咳嗽了声:“多谢先生好意。”

锦宜当然不知道桓素舸的真正来意、以及桓玹驳回之事,但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尤其是已经跟桓玹定了亲,昨晚上留宿了一夜,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如果还继续逗留下去,连桓府也要被卷入那些蜚语流言里去。

容先生却明白她的顾虑,点点头,退了出去。

虽然子远苦劝,子邈跟八纪也跟着附和,锦宜仍是要走。

锦宜明白,昨夜她虽是身不由己被桓玹带进了府,却不好不告而别,当即略微正装,去跟桓老夫人请罪加辞别。

这会儿将近正午,府里人来人往,有看见锦宜的,纷纷驻足打量。

锦宜毕竟还害着病,身上又有伤,略走几步,便有些虚汗冒出来,低低地气喘,她靠在廊下栏杆上,只觉着头重脚轻。

八纪忙扶着她:“姑姑,你是不是不舒服?叫你不要出来的,你要是有个什么,三叔要骂我的……或许还会打我呢。”

锦宜强撑着道:“没事儿,快到了吗?”

终于到了桓老夫人上房,子邈跟八纪便留在外间等候。

而里里外外的丫头婆子们见锦宜来了,就像是发现了什么珍禽异兽,虽不敢明晃晃地打量,但锦宜仍觉着所到之处,背后的目光几乎要引发一团火,把自己燃烧殆尽一样。

入内拜见老夫人,略一屈膝,几乎往前栽倒。

宝宁早留意到不妥了,向着旁边的丫头一使眼色,福安忙过来扶住锦宜。

桓老夫人见她果然神情憔悴,便道:“快别多礼了,你的身子还没好,怎么着急出来了?”

锦宜道:“为我惊扰了府里,已经过意不去了,请老太太宽恕,我现在已经好多了,该回家去了。”

桓老夫人很意外:“你想回去?”

锦宜道:“是,昨夜是不得已的,万没有再留的道理。”

桓老夫人沉吟地看着锦宜:“先前素舸也来说,家里的老太太摔伤了,想接你回去呢。”

锦宜一惊:“祖母怎么样了?”

桓老夫人见她眼中尽是惊忧之色,心里想:“这个孩子倒是个不记仇的,昨儿被打的那样,一提起老太太受伤,竟还这么关切呢。”

她原本因为桓玹一力宠爱锦宜,心里有些过不去,何况又听桓素舸说锦宜暗中给了桓玹帕子,更是有些疙瘩。

桓老夫人叹息道:“你也算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了。不过你放心,没什么大碍,何况……老三也说了,让你多留几日养养伤再说。”

锦宜红了脸:“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势必要回去的,没有祖母摔伤了,我却在外头的道理。”

桓老夫人觉着锦宜这番表态倒是颇识大体,也正合她的心意,毕竟无缘无故留人在府里,说出去很不好听。

只是碍于桓玹临去吩咐,便故意道:“话虽如此说,但……”

正在这会儿,门外有个声音道:“四姑娘来了。”

桓老夫人停口,不多时,有个身段纤弱的女孩子走了进来,生得却一派斯文秀气,正是桓家四房的姑娘桓纤秀,也是被许了太子妃的那位。

桓老夫人笑道:“四丫头你来的正好儿,快进来。”

桓纤秀进门,先向着老夫人行了礼,又转身看向锦宜:“这位定然是郦姐姐了。”

锦宜同她对行了礼,桓纤秀笑微微地说道:“姐姐虽然来了府里几次,偏我多病,竟始终没有见面,着实失礼,我心里一直惦记不安,今日有缘得见,实在喜欢的很。”

锦宜看着她神情恬和,容貌秀美,虽然年纪小,却透着温文可亲,极有教养的模样,心里也自生出三分好感来。

桓纤秀上前一步,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姐姐果然跟我想象的一般。”

锦宜不知道这孩子心里想象的自己是什么样儿的,幸好她没说“如传说里一般”。

桓老夫人见桓纤秀如此亲近锦宜,便笑对锦宜道:“这四丫头因身子弱,平日里谁都不爱亲近,偏偏跟你投缘了。”

锦宜不知如何作答,桓纤秀却也对老夫人道:“老太太,我有个不情之请。”

桓老夫人道:“四丫头又有什么主意?”

桓纤秀柔声柔气地说道:“我一见到郦姐姐,心里就有亲近的意思,今日姐姐既然在这里,不如老太太就开恩让她多留几日,大家好生说话亲近。”

桓老夫人没想到桓纤秀竟会出言挽留锦宜,越发意外,她原本对这个孙女儿并不怎么上心,而桓纤秀素来也少言寡语,从不露头,是桓府姑娘里最默默无闻的一个,谁也想不到当初太子妃的人选会落在她的头上。

但既然是未来的太子妃,自是得高看一眼。

桓老夫人道:“你虽然是好意,但方才锦宜说她是要回家去,我也正想她留呢……正好儿你劝劝她。”

锦宜正要顺着推辞,便察觉桓纤秀握着自己的手悄然紧了紧。

小姑娘转头依依地看向她,两只眼睛里都是盈盈地殷切恳求:“姐姐就答应我好么?”

桓玹回府的时候,天已黄昏。

他本打算着快些将正事办完,早些回府,谁知内阁的事才议好,宫里又传旨让他进宫伴驾。

伺候好了那位陛下,快马加鞭地往回赶,虽然在才出宫就得到消息,知道锦宜如今还好端端地在府里头,心却只放下了一半儿,另一半就好像系在她身上,要赶快回去,见了才算完整。

才翻身下马,正好二爷桓璟从门里出来,两下碰见,桓璟一怔之下,笑的开心:“老三,唇上是怎么了?”

桓玹道:“不小心磕破了。”——这问题今日已有不少人旁敲侧击问过,如今回答,也是面无表情得心应手。

桓璟凑近:“是磕破了,还是被人咬伤了?”桓二爷不愧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双眼仿佛有透视之能。

桓玹咳了声,不理不睬地往前上了台阶:“我还有事,二哥自忙。”

桓璟笑着回头:“别那么心急,等着你呢!”

桓玹头也不回,置若罔闻,只是迈步进门的时候,原本淡如白玉的脸上,隐约浮出了些许可疑的轻红。

第59章

桓家四房的姑娘桓纤秀, 虽然年纪小, 却极为通情达理, 善解人意。

虽然明面上没有人说出口, 但私底下大家几乎都达成了一个默契:太子妃花落谁家, 这件事是由桓辅国来决定的。

尤其是当定下来的人选是桓纤秀之后,越发是板上钉钉地这样以为了。

只不过对于桓府里的人来说, 未免略觉古怪。毕竟之前桓素舸未出阁之前, 这位姑娘一直都被看做未来的太子妃人选。

而桓纤秀在桓素舸的映衬下,就像是在白天鹅身旁的丑小鸭, 羽毛黯淡而不起眼。

何况桓家四房里,四爷桓瑀是正五品下的宁远将军,镇守在北方朔州,一年里只有几天的时间在长安, 只有夫人跟一子一女同住府里,向来也不闹不吵,安静本分的几乎让人忽略了他们的存在。

太子妃人选定了那日, 都说是桓家四小姐,大家还都诧异,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下午,子远跟桓素舸便先回了府。

锦宜在桓纤秀的陪同下, 在四房屋里略坐了会儿。

桓纤秀的弟弟比八纪还要小两岁,性格却是天壤之别, 坐在原地发呆, 半晌都不出一声。

八纪素来知道他的性子, 当着锦宜的面儿也不敢去调戏,倒是子邈在跟前坐了半晌,但不管他说什么,阿果都不答应。

后来,八纪不耐烦,便先拉了子邈,两个人又跑出去玩了。

桓瑀之妻苏氏亲端了一盘点心上来,看锦宜的眼神带着安静的笑意:“姑娘莫要嫌弃这里简陋。”

大抵这人跟人之间有种奇特的感应,锦宜从小到大都是在困顿交加的环境里长大的,如今看这四房的情形,却也跟昔日的自己家里有些异曲同工的气息。

可见就算是高门大户里,各家之中过的日子也是不同的。

锦宜忙道:“多谢夫人。”

苏氏笑了笑,并没说什么。锦宜却瞧出这笑里的意思——将来她嫁了过来,就不能叫“夫人”了,称呼上自是大变。

苏氏道:“你们自在说话。”又叮嘱小儿子:“阿果,你随我出来,别扰了你姐姐跟姑姑。”

锦宜忙道:“不妨事,留他在这里吧。子邈跟他的年纪差不多呢。”

小孩子仰头直直地看了锦宜半晌,仍是一言不发,也不动弹。

桓纤秀道:“小少爷真是聪明伶俐,怪不得能跟小八爷玩到一块儿去,阿果就不一样,这孩子有些怪,性子闷得很。”

锦宜瞧着小孩儿乌溜溜的眼睛,道:“他还小,再大些就好了。照我看这样反而讨人喜欢,我家的子邈总是跟我吵嘴,常闹得我头疼呢。”

桓纤秀笑道:“我想阿果跟我吵都不成呢。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说的话,他能不能听懂。”

虽如此说,桓纤秀转头打量阿果的时候,眼神里却带着宠溺之色。

这会儿,锦宜突然发现自己跟桓府四房的另一个相似之处。

两个人说了半晌的话,毛氏派了小丫头来,说准备妥了给锦宜的房间。

桓纤秀道:“姐姐一定是累了。你的病还没全好,我送你回去歇息吧。”

锦宜跟她虽没说很多话,却觉着彼此心里都是清楚明白的,竟似一见如故。

她的确是有些乏累,原先喝了药,只吃了两块儿点心,现在有些困饿之意,因此并没有推辞。

起身之时,锦宜特意躬身拉了拉阿果的手:“我改天再来看望阿果。”小孩仍是默默地看着她,并没有道别。

客房靠近后花园,也跟桓玹的南书房相隔不远。

锦宜回到房中后,容先生又叫药童送了另一份汤药,跟特意吩咐厨下准备的饭菜。

桓纤秀并没有立刻就走,只是在旁陪着,直到锦宜喝了药,吃了饭,她年纪虽比锦宜小,照顾人却是一流。

直到外间传来吵嚷之声,听着是八纪跟子邈又摸了回来。

桓纤秀这才道:“姐姐就安心住在这里,且记得把身子养好了最要紧,其他的不必多想,我得闲也会来看你。”

锦宜欲起身相送,桓纤秀握着她的手道:“留步,不是外人。”

桓纤秀出门的时候,果然见八纪跟子邈打打闹闹跑了来,见了桓纤秀,两人站住,齐齐叫道:“四姐姐。”

等桓纤秀去了,八纪才道:“这个四姑娘,平日里不言不语的,没想到对姑姑还挺上心呢。”

子邈说道:“你小心说话,她将来是太子妃,也许……是皇后娘娘呢!”

八纪笑道:“是又怎么样,咦……莫非你是因为姑姑做不成太子妃了,所以瞪我?”

子邈听他又胡说,便道:“等我告诉姐姐!”

八纪不以为然:“你去说呀。”

子邈眼珠转动:“我告诉三叔公!”

八纪扶着额头,老气横秋地认输:“阴险,卑鄙,甘拜下风。”

两个小家伙跑到房间里,锦宜因吃了药,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实则听着他们在外头嬉笑的话。

不觉唇角微翘,昨夜在郦家的经历犹如身在地狱,但是这一刻……却竟像是偷到浮生半日之闲之静。

刹那间,生辰那日绽放在天际的烟火复又浮现:执子之手,平安喜乐。

心头砰然一动,像是心底的烟花也随之绽放。

真的能……执子之手,平安喜乐吗?

又或许是这一刻太过“喜乐平安”了,竟让锦宜生出了一种如梦似幻之感。

桓玹进门的时候,正八纪跟子邈坐在堂下,对着一盘棋像模像样地乱下。

两人虽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却难得地并没有出声吆喝,反而刻意地压低声音,间或手舞足蹈地斗狠,似打哑谜般。

桓玹起初不解他们为何要如此,直到八纪用压低的哑声警告子邈道:“你不要再赖账,不然吵醒了姑姑,我向她告状。”

子邈则道:“我不怕你,你敢跟姐姐告状,我就跟三叔公告状。”

“你告什么,我又没有赖棋?”

“你说姐姐当不成太子妃……”

八纪正要捂住他的嘴,突然身侧传来一种不祥之感,他下意识地探头瞅了眼,果然见桓玹站在旁边默默地正在望着他们两人。

八纪几乎要晕过去:“三、三叔?!”

子邈回头一看,也忙跳起身来:“三叔公。”

桓玹举手示意他们噤声,然后又轻轻地挥了挥手,竟是让他们走开的意思。

子邈还要再说,八纪忙拉着他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他拽了出去。

室内重又一片清静。

桓玹迈步往里间儿,两个丫头立在门口,见他进来正要行礼,却因见了他的手势,都低着头退了出去。

床帐半垂着,桓玹走到近前,举手将床帘撩起来。

大概仍是余热未退,锦宜的脸色有些不太正常的红,又许是因为呼吸不畅,嘴角微微张开,睡得无知无觉。

桓玹悄悄地抬手,在她额头上按落,手底下果然仍有些过热,他禁不住心底叹息,恨为什么不是自己代替了她受苦。

他也不落座,只是默然立在榻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面前无邪的睡容。

直到他终于无法忍受,缓缓俯身,想要在那朝思暮想的唇上吻落的时候,脚步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原来是容先生派的药童,又来送药了。

这孩子却并不懂什么忌讳:“三爷……”

只一嗓子,就把锦宜惊醒了。

睁开双眸,第一眼便看见了桓玹。锦宜忙要起身,却给他轻轻按住:“别动。”

他的手很热,贴在她的肩头,锦宜不敢动。

药童吐了吐舌头,将汤药放在桌上:“先生说一定要趁热喝了。”还算是有眼色,行礼后便蹦跶着逃了。

桓玹一笑,取了药碗回来。

锦宜扬首看着,面有苦色。

才喝了另一份的苦药,这么快又要灌,本能地有些抗拒。

于是只道:“三……您回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虽未曾叫他的名字,但这一句话,却有些亲熟之意。

“才来,”桓玹瞧出她不乐喝药,劝慰道:“先把药喝了,喝了病根儿才能除去,乖。”

锦宜突然察觉他像是要亲自喂自己,又惊又怕:“三、三爷,我自己来就成了。”

桓玹挑了挑眉,锦宜心虚道:“玉山……”

桓玹笑了声,这一笑便把唇上的伤给牵到,他不由嘶地一声,举手在唇上一抹。

这一整日在外头,也没怎么对谁露出笑容,所以并没在意这伤,没想到偏在此破功。

“怎么……了……”锦宜见他面露痛色,本能地要问,目光却又胶着在他的唇上。

因为那伤还未痊愈,更带的唇瓣有些肿,锦宜盯着看了会儿,突然心跳起来。

她忙转开视线,不敢问,也不敢再看他唇上的伤。

她假装喝药,低头望着碗里的药汁。但脑中却似着魔般回想那错乱的场景。

昨夜……仿佛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半昏半醒里嫌弃苦药,不肯喝,那伺候着的人便发狠似的自己喝了口,搂着她的肩膀,以嘴渡了过来。

她察觉,越发抗拒,他却分毫不让。

她挣扎不过,被他蛮横地闯入跟不由分说地侵略惹怒了,恍恍惚惚里用力咬了一下。

耳畔隐隐听见一声闷闷地痛哼。

于是,那无尽的苦涩里就多了一丝血腥气,但这并没有吓退这意志坚定的侵袭者,他停了片刻后,便以加倍的放肆跟压迫卷土重来。

那些影像仿佛有些模糊,但锦宜记得那种感觉,一寸一寸地回忆起来。

他不由分说地把所有的苦药逼着她一口一口地咽下,但……却又不像是单纯地要喂她喝那仿佛是毒药的苦药汁儿,却像是趁机要搜寻什么他想要的甘泉琼浆一样,在她的口中侵略洗劫一空,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心跳,逐渐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