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又答了一句,郦老太太沉默了会儿,又道:“呸!谁知道究竟是怎么样呢,许是她自己不知道检点,之前做出来叫人笑话的事儿还少么?偏偏他们当个宝……”

“娘!”这一次,雪松的声音提高了不少。

子远因为跟来禄照面过,又得了他几句话点醒,已经明白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此刻就算没听见雪松说什么,但听郦老太太回了这几句,也猜到她的所指,顿时脸上喷血,几乎要自己冲进去。

只被雪松这一声呵斥似的叫声,才阻住了他的脚步。

但郦老太绝非善类,被儿子斥责,先是一愣,继而又变本加厉地大叫:“你疯了?敢这样对你娘大呼小叫?”

雪松定了定神,终于说道:“好,王家的事我不提了。”

子远一惊,急得手捏成拳。

郦老太自以为儿子屈服,才要得意地再训斥几句,就听雪松道:“儿子另外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跟母亲说。”

子远在外急得几次要跳进去,又不知父亲要说什么,便只竖着耳朵听。

只听郦老太太道:“什么?你说。”

雪松道:“儿子我,想要辞官。”

“什么?”郦老太太的声音尖利的要刺破屋顶,让子远也觉着自己耳膜受创。

雪松因从小儿被母亲的魔音穿脑荼毒,早是练出来了,置之不理,继续又道:“另外,在辞官之后,儿子想举家搬离长安,就回到郦家原先的南边老家去安居。”

子远彻底惊住了。

里头,郦老太太一口气几乎吊不上来,她张大了嘴,仿佛一时找不到致命的语言从嘴里发射出来,半晌她才叫道:“你真疯了?”

托桓玹的福,郦雪松如今正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这王家的人之所以巴巴地上门,也正是看在这点上,现在正是雪松扶摇直上的时候,他却要辞官隐居,这对郦老太太而言简直如天方夜谭,外加晴天霹雳。

“我不答应!”不管儿子是真心还是假意,郦老太一口咬死。

“儿子势必要如此的,”雪松的脸色像是一潭死水,“母亲若是不答应或者觉着我做错了,大可去官府告儿子忤逆,是死是活,儿子我甘心情愿领受。”

最后这一句,本是郦老太的必杀技,但是突然被雪松自己说了出来,就像是手里的武器反被别人夺了去,戳向了自己的身上。

郦老太呆了,如此半晌,她突然想起来:“你、你跟我这样,难道就是为了今天的事?为了那个臭丫头?”

雪松笑了声,这笑里却像是带了泪:“我也不仅是为了锦宜,是为了整个郦家,今儿那王家的人所做之事,母亲虽然否认……好,我们就当这是假的。但是,桓辅国认为是真的!”

雪松停了停,继续说道:“娘你大概还不知道辅国是什么样的人,你只以为素舸嫁到我们家,我们家就有了免死金牌了?那么茂王怎么样?”

“你又说、说什么茂王?”

“前一阵被贬为庶人流放出长安的茂王殿下李长空!您以为他是为什么落到这个下场的,不是因为御史弹劾的三大罪状,是因为他在林家伤了锦宜!”

郦老太彻底惊呆了:“你说什么?”锦宜去林家赴宴,回来就头上带伤,对外自说是跌伤的,郦老太还不以为然,私下里贬斥:“指不定是怎么弄伤的呢。”没想到歪打正着。

雪松再也忍不住,索性跪在地上,流着泪道:“娘您如果觉着咱们郦家能比皇帝陛下的亲儿子还矜贵,那您就尽管再不把锦宜当回事儿,继续不知深浅的闹腾吧!儿子也迟早晚会被您害死,与其这样,不如早早地带着子远子邈,远离这是非之地!”

在雪松去郦老太太院落的时候,桓玹正迈步桓素舸房中。

桓素舸缓缓起身,一如既往地行礼:“三叔。”

望着她仪态端方的笑容、举止,那会儿,桓玹真想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相而已。

桓素舸见他不应,微笑让座:“三叔今儿有空?”

桓玹并没有坐,他走到桌边:“素舸,我有话跟你说。”

桓素舸道:“好呀,前日才得了武夷山的云雾茶,我叫人……”

“让他们都出去。”不等她说完,桓玹吩咐。

桓素舸略有些意外,但只有一点儿而已,她看一眼身旁的嬷嬷,一应的婆子丫头们就都退了出门。

“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现在能说了吧?”笑吟吟地问道。

桓玹垂眸:“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不要再打锦宜的主意。”

她的眼睛痉挛似的,极细微地动了一下,却仍是带着不解的浅笑:“三叔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桓玹抬眸:“我说什么,你心里很清楚,素舸,你是我的侄女儿,我始终不想把事情做的太绝。”

两人目光相对,桓素舸无奈般一笑:“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三叔你这样郑重其事地跟我说,是有关锦宜?锦宜不是好端端的吗?”

桓玹淡淡道:“她是很好,因为我派了人暗中保护。”

桓素舸的手一颤,疑惑地问:“你……派了人?派了什么人?为什么要……”

“从上次她被打伤开始,我就知道我得护着她,”桓玹看向桓素舸,“你不该那么算计她,她现在还相信你,也仰仗你,别叫她对你太失望。”

桓素舸维持不住脸上的笑了,索性冷哼了声:“我算计她什么了?”

桓玹举手入怀,拿了一块儿东西出来:“你不是说她私相授受吗?你看清楚。”

他手上拿着的,是块儿再普通不过的棉质帕子,像是已经用了很久,棉线似乎都松散了。

桓素舸皱眉,不解。

桓玹凝视着这块儿帕子,眼中带了淡然笑意:“这是当初在桓府,八纪捡去的,八纪丢在我的书房里,我又捡了来,从此,日日不离身。”

他像是诉说一件极平常的事,口吻平淡。

桓素舸却觉着这每一句话,都像是电闪雷鸣,在她身上头上脸上狠狠地劈落。

“你说什么?”她有些呼吸不稳,又像是大梦初醒。

“我说……”桓玹笑笑,坦然道:“在所谓的‘私相授受’之前,我就私藏了她的帕子。”

“你!”像是所有的言语在瞬间都消失无踪,她只顾惊魂未定地看着桓玹,“你、你……”

“我喜欢她,我喜欢锦宜。”桓玹沉声说。

“可那天、那天……”桓素舸有些语无伦次,“我跟你提起要把她嫁给你的时候……”

他温声回答:“我很高兴,你向来很懂我的心意。”

桓素舸禁不住,踉跄后退两步:“你果然、果然早有所图,我……”她想说什么,又牢牢地闭了嘴,只是胸口起伏不定。

“素舸,你最清楚我宠起人来是什么样儿的。”桓玹看着她。

桓素舸春葱般的手指握紧:是的,她当然最清楚,毕竟当初她就是那个独一无二。

他宠起人来,是可以把人捧在手心里,仿佛整个世间都要向她低头让路的。

但她太贪心地渴求更多。

“对锦宜,我不仅只是宠爱而已,”他残忍地打碎她的旧梦,“故意挑破她送我帕子的事害她受罚,以及……今日的事,以后我不想再看到。”

桓素舸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她有些失态地仰头笑道:“荒谬,难道郦锦宜有任何不妥,都是我算计?”

淡声冷笑,桓玹道:“你推波助澜的手段的确很高明,但你能瞒得过世人,瞒不过我,今天的事,只需要一点调虎离山,跟一点加了料的黄酒。”

桓素舸的脸色煞白。

话已至此,桓玹站起身来。

“三叔!”桓素舸盯着他,深深呼吸:“如果我真的这样处心积虑的想害她,为什么我还要撮合她跟三叔你?”

桓玹回答的很快:“因为你以为我讨厌她。”

笑容僵至崩溃边缘,桓素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嗓音变得尖利:“这可奇了!为什么我要让三叔你娶一个你讨厌的人?”

他波澜不惊地回答:“这就要问你自己。”

良久,桓素舸叫道:“我不知道!”几乎是咬牙切齿,歇斯底里。

“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承认也好,抵赖也罢,”桓玹面沉似水,“我心里清楚,才是最重要的。”

他是这样沉静而冷漠,她却几乎溃不成军。

举步之前,桓玹道:“我不会允许你伤害锦宜一分一毫,假如再让我发现你如今天这样不择手段,就算你是我的侄女儿,我也绝不会再姑息。”

他的声音冷漠而残酷。

桓素舸收回凌乱的目光,扭头盯着那道背影,厉声叫道:“桓玹!你为了那样一个丫头,不肯相信我?”

桓玹已经走到了门口,听见这句话,他停了下来。

桓素舸怔怔地望着他。

桓玹没有回头,他只是微微抬眸,低低说道:“我曾经相信过。”

也付出了令他后悔莫及的代价。

他走出了卧房,背后传来桓素舸的大笑声,将出院门的时候,身后那笑声被北风席卷,却变得诡异幽咽,听来像是大笑,也像是痛哭。

第78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锦宜听子远说罢在老太太房外偷听到的话,姐弟两个面面相觑。

子远道:“我猜,爹这是为了让祖母安分些的法子。并不是真的要辞官退隐吧。”

锦宜想了想:“应该是这样的。不过……爹怎会想到这样叫人意外的法子?”

子远叹了口气:“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啊,爹想必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

子远嘴里虽然说着这只是雪松的权宜之计,但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倘若郦老太太仍旧屡教不改,也许……雪松真的会走这条路的,原因也许不是他自己想走,而是,背后的那位辅国大人在盯着他呢。

两人说了这半晌,各自在心里消化了会儿,锦宜道:“为了这王家两个禽兽,爹去跟祖母摊牌,那么……三爷去找夫人是干什么呢?”

恰巧子远也正在想这个:“也许,是跟夫人透透风?让她以后防备着点?”

锦宜道:“奶娘不是说听见夫人在房里哭哭笑笑的,不知怎么样么?如果只是说祖母的事,怎会如此?”

子远百思不解:“方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三爷的人匆匆找他,两人就又往夫人房里去了。真不知道什么事这样神秘。”

锦宜想到方才桓玹突然离开,便拉拉子远的衣袖:“我们出去看看吧?”

子远吃惊:“你难道想去瞧?快别了,三爷不许我们把这些事告诉你,你一出去,他岂不是就知道了?你要还想去探听他跟夫人说了什么……给三爷发现,万一大发雷霆怎么办?”

锦宜道:“他不会的。”

子远笑道:“他不会对你大发雷霆吧?对别人只怕没那么客气。”于是坚决地摇头:“何况院里院外一定有人看着,咱们靠不近的。”

桓玹再次踏入桓素舸的房中。

他的心里百感交集,有无尽的冰冷的失望,也有即将按捺不住的愤怒。

——这里面的,曾经是他爱如亲生女儿般的小侄女,他一度以为桓素舸是世上最可爱温柔的女孩子,曾想代替兄长,尽心竭力地保她一世平安荣宠来着。

到底为什么会出现今天这样丑陋不堪的局面。

屋内本有许多伺候的下人在,见桓玹进来,不等吩咐,都陆续退了出去。

桓素舸伏在桌上,一动不动,屋里有一股极大的酒气弥漫。

桓玹望着桓素舸,并没有立即上前,他走到她的对面儿,在桌边坐了。

心里有些乱。

因为桓琳的缘故,他直到现在,还是做不到对桓素舸的彻底绝情,他永远无法忘记兄长是怎么死的,桓琳临死前的眼神,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他该以万分的耐心跟爱护之心对待哥哥最放不下的小女儿。

假如今日这般算计锦宜的是别的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清理掉,就像是那永远消失在世间的王氏父子,以及永远没机会再回长安来的茂王殿下。

但是桓琳在看着他。

桓玹抬手,手指抵在额心,无声而笑。

“素舸,”良久,桓玹终于开口叫了一声。

对面的桓素舸动了动,却仍是埋首在臂弯里,并没有抬头。

“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失望。”也不知桓素舸听到了没有,桓玹望着桌上跃动的烛光,轻声道。

桓素舸依旧没有动。桓玹道:“我本来不相信,你会跟今天的这件事有关,直到我不得不信,你所做的事,就算跟锦宜无关,也是无法被容忍,无法被原谅的。”

屋内寂静悄然,只有他的声音,缓慢地响起。

“如果是换了其他什么人,你知道我会如何处置。但我先前跟你说的那些,这已经是因为,你是我的侄女儿。”

“你从小儿就是个聪明懂人意的孩子,不管是在府内还是外头,一旦提起你来,人人交口称赞。我也曾经一度觉着,我没有辜负大哥的期望跟所托,我帮他,把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教养的非常好,我没有女儿,但我曾十分自傲,我把你当做自己最出色的女儿看待。”

烛光之中,桓素舸发端的一支珠钗微微摇晃,像是被透窗风所吹的缘故。

桓玹的眼底,也染了一层淡淡地微红:“可是为什么,你会变得这样,还是说……我之前所骄傲的一切,也不过是假相,你一直都是这样?”

轻轻地笑了笑,带了几分自嘲。

“素舸,”桓玹慢慢地吁了口气,“我突然觉着,这一切也许……”

回想往日种种,看着这女孩子一天一天长大,越发的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像是个完美无缺的大家闺秀,他心里也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欢,但是……

“也许并不是你的错,而是我的错。”桓玹定睛看着桌上的烛光,“我毕竟不懂怎么教孩子,你父亲叮嘱我,让我替他照顾你,我就想尽力的宠你爱你,想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你,也许这种所谓的宠爱,并不是真的对你好,只是我的自以为是而已。也正是我一味的纵容,反而害了你。”

心里突然绞痛,浓眉微蹙,桓玹垂眸。

他以为自己培养了个天下无双的好孩子,结果,真相在狠狠地打他的脸。

如今懊悔,痛恨,愤怒,皆都无济于事。

他心里竟有一丝茫然。

忽然烛影摇曳,桓玹抬眸。

对面桓素舸爬起身来,她的脸颊通红,满眼之中也全是泪光。

静静地看着桓玹,桓素舸突然哑声说道:“我不懂。”

桓玹温声道:“你不懂什么?”

桓素舸的声音沙哑,丝毫没有平日里温柔淡雅:“你为什么会喜欢她,你明明很讨厌她的,她有什么好,让你这样……这样不顾一切的喜欢她?”

提起锦宜,桓玹眼底因为自责伤感而起的痛楚消散了些许。

“锦宜……”就算念出了这个名字,心里都会觉着欢喜,“她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儿。”

“你说谎!”桓素舸双手用力,猛地拍在桌子上,人也随着站了起来。

桓玹一怔。

桓素舸盯着他,叫道:“你明明不喜欢她,当初我想嫁给郦雪松的时候,你亲口警告我的,你说郦家上下一团乌烟瘴气,你说雪松无用,子弟没出息,你说那老太婆顽劣难伺候,当然,最要命的是那个郦锦宜……”

她喝多了酒,嚷了这几句,身子微微摇晃。

桓素舸按住桌面:“那个郦锦宜……更是个恶俗毒辣的女孩子,不仅苛待家人,而且小小年纪便行为放浪,简直是世间无耻之最,这些都是你说的,你都不记得了?”

桓玹脸上发红。

当时因为桓素舸一心要嫁给郦雪松,桓玹早听说郦家名声一般,命人私下里查了查,更是火上浇油,他一则是盛怒之下,另一方面是想让桓素舸知难而退,所以故意地把话说的很难听。

桓素舸看他默然不语,便呵呵地笑了两声:“现在又怎么了?偷偷地藏起她的手帕,明目张胆地亲来抱去……甚至说自己喜欢她?人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这么快?你说谎!”

桓玹道:“我没有。”

桓素舸蓦地抬手指着他:“你是!你是想骗我,你知道我……是因为你讨厌锦宜才想撮合你们,你没有办法,所以你以退为进,故意装作喜欢她的样子,你想瞒天过海,想诓骗我……让你解除跟她的婚约!”

桓玹在惊愕之余,有些忍无可忍:“素舸,你喝醉了。”

桓素舸仰头长笑了数声:“我没有醉,再说,酒后吐真言不是吗?三叔,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说中了?”

桓玹沉默片刻:“你听好了,我跟锦宜是皇上赐婚,这门亲事绝不会变。”

“对别人来说不会,皇上不是最听你的话吗?只要你去求,自然就可以呀!”

“素舸!”他有些动了真怒。

桓素舸道:“我说的不对吗,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你做不到的事儿?你当初不是曾叫皇上降旨,定了让我当太子妃吗?因为我一求你,我说我要嫁给郦雪松,结果呢?你果然是一诺千金言出必践,而皇上的旨意就变了呀!你怎么会做不到?”

放在桌上的手也随之握紧,桓玹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嫁给郦雪松,难道太子不好吗?太子……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如意郎君的人选吗?”

“是啊,太子当然是了。”桓素舸抬手在胸口抚了抚,酒力涌动,让她几乎无法自控,所有平日里不能说的话,齐齐地涌到了嘴边。

他问:“那你为什么非要我答应跟郦家的婚事?”

桓素舸凝视着桓玹:“你当然想我嫁给太子,你觉着为我选了天下最好的归宿,从此就可以放心了……我偏不,我嫁给雪松,因为、因为……因为我不想你好过,我要你时时刻刻想着我,为我担心,不能丢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