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宜眨了眨眼,却像是没有力气抬起眼皮,只有耳朵身不由己地仍在尽忠职守。

入了夜,这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两个御医立在外间,低低商议什么,容先生靠在床边坐着,时刻打量桓玹的反应。

原来先前在宫里的时候,伤势已勉强控制住,只因为桓玹坚持要回府来,一路颠簸,又入府强行走了那几步,便弄的伤口迸裂,幸而及时给止住了血。

桓璟坐在外间的桌边上,听着太医们的话,时不时插上一句。

这会儿,锦宜立在入卧房的门边上,悄悄地向里头床上打量,却并不肯进这卧房的门半步。

桓璟看在眼里,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横竖她不再执意要走就是了。

容先生坐了会儿,瞥见门边的锦宜,他思忖片刻,站起身来,也没吱声,就来到外间。

先生低低同桓璟说了句什么,二爷皱皱眉,悄然看了锦宜一眼,终于站起身来,出外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锦宜回过神来,这屋里已经没了人影。

下着雪的冬夜,格外寂静,这屋内更是连一丝呼吸声都不闻。

锦宜心底无端惶然,目光所及,却见屋中的陈设等物,一样样撞入眼中,先前还没心思仔细打量,这会儿猝不及防地都跳出来,令她惊心无措,本能地后退两步,便要转身跑出去。

却正在这会儿,里间似乎有些响动,锦宜遽然止步,隐隐像是桓玹说了句什么。

心里想起桓璟之前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锦宜紧紧攥了攥拳,迟疑着回过头去。

桓玹身上的伤只略微做了简要包扎,因为毕竟还要继续上药,容先生只象征性地给他披了一件中衣,棉被也只盖到了腰间,免得碰到他肩头的伤处。

所以锦宜轻而易举地就能将桓玹以及他身上的伤看的很清楚。

他伏在那里,无知无觉,俊美可堪入画的脸隐约透出了一丝憔悴。

他不笑的时候,威严的模样可以把胆怯的孩子直接吓哭,但是睡着的时候,隽逸的五官里却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温柔。

他受了伤,又是这种完全无害的容颜,锦宜像是受了蛊惑,双脚不由自主地往里屋走了进来。

等反应过来之前,锦宜发现自己已经神奇地坐在了床边,就像是方才那一瞬间她失了忆,而是另一个人指挥着她做了这件事。

可锦宜知道,那“指挥”自己做这些事的,是什么。

不是别的,只是这一具身体、或者说灵魂……曾经的本能而已。

桓玹仍旧沉睡……或者说昏厥之中。

里外无人,似乎天地之间都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锦宜定了定神,此刻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面前这个人,用有些复杂的眼神。

就算受伤这样重,被人用肩舆抬回来,此刻又是以一种有些狼狈的姿势卧着……但这张脸仍是好看的犹如神祗,眉目间依旧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温柔跟高贵。

锦宜听见自己的心“砰”地跳了跳,带着一丝痛楚。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发现在他的颈间,有两滴没有被擦去的血渍,看着是这样的碍眼。

锦宜举手入怀,掏出了自己的帕子,将要擦过去的瞬间,却看见自己手腕上那个价值不菲的镯子,刹那间,手势停顿。

下一刻,锦宜把帕子又塞回了怀中,并下意识地狠狠咬了咬嘴唇,唇上有一股刺痛感,这是她在提醒自己。

那天晚上,桓玹把这玉镯送给她,并握着她的手,亲自给她戴在腕上。

“不许摘下来,我要阿锦就这样戴着,一生一世。”当时他不肯放开她的手,握着在唇边亲了又亲。

他是那样温柔而坚定,让人无法怀疑,以至于在他得陇望蜀地封住锦宜的唇的时候,锦宜都没有办法抗拒。

当天晚上,在桓玹走后,锦宜摸着手腕上的镯子,睡着的时候,唇角有一抹偷偷满足的笑意。

但是睡梦里的她显然不这么想。

在锦宜的梦里,这玉镯显然也是主角。

但是桓玹给她的方式,跟今晚完全不同。

在锦宜的梦中,两个人似乎已经是“夫妻”,同居一室。

桓玹假装在看书,实则暗中把玉镯放在她的梳妆匣里,他看似漫不经心说是“有人给的,所以随手转送给你玩”,却因为她没有立刻表示欣喜之情而焦急恼怒,又很快因为她表示感激而展颜而笑。

如果梦境直到这会儿结束,锦宜第二天,一定也会高兴的笑出声来。

但是没有。

她看见了那玉镯真正的结局。

——“铿”,只是很轻的一声响,就足以让这镯子从中碎裂,原本毫无瑕疵的玉色从中冰裂!自她的手腕上分成两半,坠地之后,又在地上被毫不留情地摔碎,成了令她无法接受的四分五裂,无法挽回。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在她的眼前,像是定格了似的放慢,放大,慢的足以让她看清楚那玉从无瑕到碎裂,如何脱离了自己的手腕,又如何在地上迸散,每一个跳跃跟细微的响动都刺进她的眼里,耳中,虽然她确信,就在玉碎的瞬间,自己的心也跟着裂开了一道痕。

桓玹放开她的手,走了。

“姐……”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唤自己。

锦宜怔怔回头,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子远。

子远疑惑地看着她:“辅国……走了吗?”

她悄悄地把手放回身后,迅速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是呀,他、他还有事呢。”

子远略显得失望,他喃喃道:“既然来了……怎么、都不多坐会儿呢?”

锦宜只得说道:“他很忙的,只是抽空路过才来看看,不过没关系,他说改日再特意来探望你呢。”

“真的吗?”子远苍白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一抹红润之色。

他先前遭受茂王的折辱,九死一生,后来锦宜设计茂王,子远并不知情,虽隐约听闻,却只以为茂王更加得寸进尺而已。

这些日子,茂王的下场人尽皆知,桓玹毫不掩饰是自己的手笔,子远本就仰望桓玹,因为此事,越发钦佩敬慕。

当时,锦宜看着他露出的那一丝满足般的喜悦点点头,感觉有什么顺着喉咙往下滑落,苦涩无比。

桓玹……

她曾经畏他如鬼怪,后来又一度以为他是能救自己于水火的天神,但到最后,她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鬼怪,还是神祗……她无法分清,也不想再纠缠,精疲力竭的只想敬而远之。

此刻,锦宜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

是的,她记起了很多。

那些原本被她惊恐地以为是噩梦的东西……其实并不是她不记得,她只是拒绝记住而已。

因为那实在是太沉重了。

如果承认那些不幸跟波折都是真的,或许,足以让人崩溃。

“哥……”一声唤,打断了锦宜的回忆。

她忙凝神,疑心桓玹要醒过来了,……她该以怎样的一副面目来面对他?

但桓玹并没有醒,他只是喃喃地唤了几声。

先前,桓璟跟锦宜说,桓玹在宫里昏迷的时候,叫过两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他的大哥桓琳,另一个……

锦宜不由自主凑近了些,打量桓玹。

就在她的眼前,桓玹的长睫抖了抖,他毫无预兆地睁开双眼。

锦宜窒息,几乎要跳起来之时,却听桓玹唤道:“阿锦……”

锦宜直直地瞪着他,屏住呼吸。

“阿锦……别走,别走……”桓玹喃喃低语,若不是锦宜离的近,只怕难以听清他在说什么。

她本来正在考虑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桓玹的目光却又开始涣散,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响。

最终,他又像是一个困极了的人般,无力地合起了双眼。

锦宜发愣。

身后突然响起了容先生的声音:“他并没有醒。”

锦宜心头凛然,忙站起身来。

容先生上前,在桓玹脉上重又细细一听,又看了看他的伤势。

虽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却知道这里不是自己该呆的地方,锦宜正要退出去,忽闻容先生道:“我是大夫,不懂那些情爱之事。”

锦宜莫名:“先生在说什么?”

“我不懂那些儿女情长,所以只能说医者的话,”容先生回过身来,深深看她:“这会儿三爷在昏迷中,人在这种失去所知所感的情况下还能心心念念惦记的人,一定也是……跟性命相关的至关重要之人了。郦姑娘,你是吗?”

第87章 楼船夜雪瓜洲渡

锦宜愣怔的功夫,外头一位御医亲自捧着药入内,有些惶然地对容先生道:“这个药务必要给辅国喝下去……不然今晚就……”

容先生瞅着那碗褐色的苦药,想了想,对锦宜道:“先前试着喂他喝药,都是一口没进。三爷现在这种情形,兴许……会相信他他所信任之人。”

锦宜隐隐猜出容先生的意思,却对此表示怀疑。

御医掩不住满面愁容:“先前在宫里,皇上亲手喂他,都没喝一口呢,二爷之前也劝了半天,都没法儿。”

容先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锦宜呼了口气:“我不是想拂逆先生的意思,只怕我也不管用。毕竟,我……”

容先生已看了御医一眼,对方忙将药碗奉上:“只要能让辅国喝了药,身子好转,就是救了我们一家大小的性命了。”

锦宜心中重重地嗐叹了声,捧着药,转身瞧见那人仍是昏迷不醒的样子,着实为难,待要放弃,身后容先生早神不知鬼不觉地拉着那御医出去了……这种随时都要溜之大吉的态度,简直不知道谁才是大夫。

重新在床边坐了,锦宜有些为难,如果桓玹是仰头躺着的,那或许可以直接把药灌到他嘴里去,现在是伏着身子,倒要怎么灌。

锦宜打量了半晌,又怕药再凉了,便勉强舀了一勺,送到桓玹唇边。

他自然是岿然不动的。

锦宜略用了几分力,反把药给洒了出来,她忙掏出帕子擦了擦,这一动作,突然间便想起了当初自己被郦老太太打伤,在桓府住着的时候,也是他来喂自己吃药……

目光瞬间便有些迷蒙了。

锦宜看着药汁,又看看昏迷不醒的这人,无声地一叹。

重又舀了一勺,锦宜道:“三爷,吃药了。”

温声连唤了几声,他的长睫似乎抖了抖,却仍是固执的不肯张口,洒出的药汁把枕头都湿了大半。

锦宜有些焦躁:“你不喝药怎么会好?”

如果他是醒着的,也许可以赌一赌气,使些小性子,但现在却像是对着一块儿石头,不对……石头倒没有这样有些温度,虽然伤着,但仍能看出极好的肌理,倒像是玉石……不对,岂不正是应了他的字:玉山?

锦宜呆呆地胡思乱想,想到这里,突然灵机一动,便又舀了药汁,在他嘴上拱了拱:“三爷,玉山?玉山,喝药了。”

如此说了两次,那嘴唇终于大发慈悲地有了些松动的迹象,锦宜心里一喜,越发哄孩子般道:“玉山,你听话,把药喝了……”

桓玹的嘴唇微微张开,锦宜忙将药汁送进去,睁大双眼,见他果然把药汁啜了。

这时刻,她早忘了先前自己抵触不肯喂药的时候,像是要急于完成任务般又舀了一勺:“你做的很好,玉山,再吃一勺。”

不知不觉中,桓玹竟已经吃了半碗,锦宜越发再接再厉,连哄带劝,把剩下的一碗也都喂他吃光了。

她看着手中的空碗,又看看他赫然无知的样子,唇上还沾着一丝药汁。

锦宜又用帕子给他擦了擦,心里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一种莫名的酸楚。

把碗往旁边放下,锦宜见桓玹仍是没醒,便把他搭在身上的中衣掀开了些,低头往伤口上瞧,却见那裹着伤的纱布上已经透出了些许血色,且在这片大伤之外,旁边也有些零星细碎的伤口。

锦宜看了半晌,心里又惊又疑,突然听见身后似有脚步声,这才忙又放下衣裳。

进来的正是容先生,见那药碗空了,脸上也露出些许如释重负的意思,又道:“多谢郦姑娘了,你不仅救了三爷的命,可知两位御医在外头急得要上吊呢,他们一家子的命也都在这里了。”

锦宜道:“先生,这……这不像是刀剑兵器的伤,是怎么了?”

容先生点头道:“这的确不是兵器伤,是被、”他微一迟疑,声音越压低了几分,“是被太湖石砸伤的。”

锦宜心头一揪,想到了方才怀疑的一件事。容先生却又道:“今晚上毕竟不得消停,外头还有药呢,就劳烦姑娘在这里多守着会儿,多喂三爷喝几碗了。”

锦宜张了张口,却也罢了,容先生诊了诊桓玹的脉象,又向着她认真行了个礼,就退了出去。

倒是无怪锦宜惊疑,她原本不记得,桓玹曾有过这场大劫,更且是在宫内出的事。

若是桓玹在宫里出了这种大事,莫说是桓府,天底下也会传的沸沸扬扬,但锦宜却偏一点也不知道,方才她守着桓玹的时候,回头细想,倒是隐约记起了一件事,只是吃不准是否跟桓玹这次伤着有关。

前世也是腊月,下了场大雪,桓玹原本不在宫里。

自从那天他到了郦家,摔碎玉镯后,锦宜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可谓“势同水火”,或者“相敬如冰”,总之两不相容、只怕再没有好的一天了。

她竟有些不敢立刻回到桓府的心虚忐忑之感,于是在郦家多住了三天。

直到桓素舸问她怎么还不回去,锦宜只是搪塞,但这三天里,她在子远跟众人之前扮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底那股憔悴黯然却有些藏不住。

锦宜记得,当时桓素舸笑道:“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对,比才回家的时候差了很多……对了,我才听说先前三爷来过,怎么坐也不坐一下就走了,是为了何事?”

锦宜那会儿从来当她是个好人,并不知道这话里藏着的玄机,但她自然不会告诉桓素舸真相,就只按照告诉子远的那一套来说。

桓素舸却并不说破,只说道:“三爷的确是太忙了些,改日得闲,倒要让老爷好生请一请才好。”

说着扫了一眼锦宜的手腕,却道:“先前你戴的那个镯子呢?”

锦宜抖了抖,手抚在空落落的腕子上,这次就算是想扯谎,竟都无法忍心。

桓素舸见她不言语,便道:“那镯子委实是好,我都想要一个呢,所以想再看一看,最好按照这个的模样再寻一个去。”

锦宜暗中深深呼吸,才道:“我前儿一时失手,掉在地上摔碎了。”

桓素舸大惊:“摔碎了?实在可惜的很,那种品相,可是世间难得的,我要还不能够呢……不过,若是碎的不厉害,是可以镶补的,能不能补回来?”

那样四分五裂,就算最高明的匠人只怕也不能够。何况就算镯子能修,人心呢?

锦宜黯然摇头。

桓素舸又连连叹了两声可惜,便没有再问下去。

锦宜极不想回桓府,但她知道这位小继母的心思极深,又怕子远看自己总不回去也跟着担心,第七天上,就强打精神,带了奶娘回府去了。

她知道桓玹把人冷落起来是什么样儿的,早就做好了半年不见人的准备。

却没想到,竟是错想了。

锦宜回到桓府的第三天,桓玹就从内阁回来了。

那时节已是夜晚,锦宜正在里间做衣裳,因为笃定桓玹不会理会自己,便穿着家常的衣裳,也没有任何装扮,只在发鬓上斜插了一支嵌珍珠的银钗而已。

听见外头丫头报,锦宜无法置信,匆忙起身的瞬间,就见桓玹果然迈步走了进来。

“三、三爷……”仓促中,锦宜忙屈膝行了个礼。

桓玹瞥了她一眼,与此同时,锦宜突然嗅到了浓重的酒气,她本是不敢瞧他的,因闻到酒气,不由多看了两眼,果然见他眼神有些许微微晃,神情却还一如既往的淡然冷漠。

奶娘见是这般情形,有些担忧,暗暗对锦宜使了个眼色,便出外叫丫头进来伺候。

里间,锦宜低低地问:“三爷喝了酒么?我叫人去准备……”

话没说完,就听到房门“砰”地一声,竟是给关上了。

“阿锦……”喃喃地呼唤在耳畔响起。

锦宜猛然回神,此刻身子正微微后仰,差点儿从凳子上掉下地。

惊魂未定地稳住身形,锦宜看着眼前的桓玹。

这刹那,她几乎无法分清,到底现在眼前所见的这个是真,还是……她回忆之中的那个人是真。

从那之后,桓玹倒是隔三岔五的回来。

满府里的人都在说,三爷盛宠夫人,连桓老夫人等也是这样认为,老夫人甚至特意吩咐宝宁,让厨下留心多熬点补身子的汤水给桓玹。

但对锦宜而言,却只有一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那天夜晚,桓玹歇在家里,照例折腾了半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