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宜出门的时候,跟太子几乎打了个照面。

李长乐挑了挑眉:“郦姑娘?”

锦宜点头:“太子殿下。”

“你……咳,”李长乐看看里间,又看看锦宜,笑道:“辅国没事了吧?”

锦宜看着面前这张看着十分明朗和善的脸,却不再像是先前跟他相遇时候一样喜乐无心,便低头道:“殿下进去看就知道了。”又行了个礼,忙不迭地出门去了。

李长乐回头瞧了她一眼,一笑进内。

桓玹人在床上,见太子殿下入内,只是单手拄着床沿,微微垂了垂头,代替行礼:“殿下,请恕我不能见礼了。”

太子早先一步上前,双手虚虚在桓玹肩头拢住:“辅国万万不可多礼。”

他仔细打量了桓玹半晌,松了口气:“今日毕竟比昨天要好的很多了,今天一早我进宫去,父皇一直催促让我快些来看,我看父皇的意思,倒是恨不得自己过来一睹究竟。”

桓玹道:“陛下可好么?”

李长乐道:“父皇无碍,只是略受了些惊吓而已。另外就是太担心辅国了。”

桓玹道:“臣也没什么大碍了,请陛下跟殿下放心。”

李长乐道:“让我看看您的伤。”

一名御医上前,为桓玹把肩头的袍子轻轻拎起,李长乐只看了一眼,虽然那最严重的伤已经被包扎起来,但周围还有细碎的伤痕,斑斑件件。

他脸色一变,忙举手遮在眼前,闭上双眼道:“哎……”

御医忙将袍子放下,桓玹道:“让殿下受惊了。”

李长乐定了定神,再看向桓玹的时候,眼圈已经发红:“我真想不到,辅国的伤是如此之重。”

桓玹见他眼中闪闪烁烁地有些泪痕,不由道:“殿下安心……容先生跟太医都极为尽心,皮外伤的话不日就可痊愈。”

“这本该是我们当子女的该为父皇受的,”太子殿下喃喃了一句,“可是,又伤的如此之重,若是我……还不知能不能熬过来呢,且我听说了照夜阁塌陷时候的情形,我扪心自问,就算在场,也绝对做不到辅国这种地步的,怪怪父皇忧心难安,这次若不是辅国,只怕……后果我真是不敢细想。”

桓玹道:“这种事不是靠想的,不管事先想多少次只怕也没有用,非得要事情临头,才知道怎么做,又该做什么。所以,假如当时太子在场,以太子纯孝的天性,兴许做的比我更好呢,殿下就不必妄自菲薄了。”

李长乐满目钦敬,还有些感激之色,望着桓玹道:“多谢太师教诲,我一定会谨记在心。”

桓玹道:“对了,不知道照夜阁的后续查的如何?到底为何突然塌陷?”

李长乐神色微变,过了会儿,才低低说道:“工部跟大内的人都仔细看过,倒是没有什么别的痕迹发现,只说是因为年岁久远,再加上数年前长安曾地动过一次,兴许是摇动了地基,这次雪又下的格外大些,所以才会突然塌陷的。”

桓玹道:“原来如此,那想必是凑巧了。”

“是啊,”李长乐皱眉道,“我知道辅国在担忧什么,但……想想还是很不可能的,毕竟,谁又会想到那么晚,父皇居然会临时起意的去照夜阁呢?若说有人蓄意,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桓玹道:“殿下言之有理。”

李长乐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还有话想说,外间容先生道:“殿下,三爷,该换药了。”

太子殿下忙站起身来,容先生跟御医上前,又小心地请桓玹卧倒,把衣衫除去,将纱布轻轻地揭开。

李长乐忍不住瞥了一眼,便见他肩头似乎被什么凿出了一个大洞似的,虽然旁边的伤口多数已经被缝合,可仍是极为骇人。

太子殿下忙抬手捂住嘴,退后了几步,在瞬间脸色都变白了许多。

桓玹并没跟锦宜说的太过详细,只是叫她知晓了事情的脉络而已。

事实上,桓玹的确记得宫内照夜阁塌陷之事,其实事先他也曾安排过心腹,以不露痕迹的方式检查过照夜阁上下,正如太子所说,并没看出什么异样。

他记得前世之时,那夜近身侍卫将他从梦中惊醒,出来后才得知宫内出了事,他忙快马加鞭进宫,才知道照夜阁无端塌陷,当时皇帝偏人在阁子内安歇着。

照夜阁建的特殊,是在假山石环绕之中,拱立而上,看来就如同一座山上的小阁子而已。虽然极小,对皇帝却有着特殊的意义,有时候明帝心浮气躁无法安稳的时候,便会来此躲避消遣。

当桓玹入宫之后,才知道情形比自己想的更加糟糕,照夜阁几乎全毁,皇帝被压在乱石之中,就算太监侍卫拼命救驾,皇帝却仍是受了重伤。

桓玹命紧闭宫门,封锁所有消息,太医院的精锐御医们都在殿内听命。

经过两天两夜的抢救,才重新将明帝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

桓玹在这几天里一时也没有合眼过,一边命人抢救明帝,一边命内务司跟大理寺联手详查,他不信平白无故照夜阁会自己塌陷,且正是皇帝在里头的时候。

足有三分之一的宫人被牵涉其中,审讯拷打,严刑逼供,有多少法子就用了多少法子,总之,不得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但,事情却仍然不了了之。

事后,钦天监秘密呈上了一份奏报,说是当天夜晚,长安城里有一次极细微的地动……也许正是因此而导致了照夜阁之事。

但这地动,整个长安城,乃至整个皇宫都毫无感觉,也并没有任何一间房屋塌陷,为什么偏偏是这阁子?

桓玹知道,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会引起什么样的流言。

每一次天降异象,民间随之而生的,众口一词所指最多的,无非是“天子无道”。

如今一次“地动”,弄得照夜阁塌陷,天子重伤,这岂不正是“上天”对于天子的“警示”或者“惩戒?”

事已至此,桓玹所选择的是亡羊补牢,秘而不宣。

所以就连锦宜都不知,那看似很小的一宗传闻里,竟藏着如此的惊天之秘。

这一次,为了免除前世的灾难,桓玹用了点儿手段。

他把一份来自钦天监的奏报提前给明帝,说明了在这三天之中,皇宫西南方向将有一次小小的地动,一干人等最好不要往那里走动。

照夜阁正在西南。

同时为了怕另生意外,桓玹提前一日便进了宫,以伴驾为名,“看着”明帝。

本来一切都有备无患,他做的不露痕迹,却极为完美。

只是桓玹毕竟低估了明帝这无常的性情。

那夜,桓玹格外戒备,他也怕明帝突然哪根筋儿不对地跑去照夜阁,便故意要跟他对弈以消磨时间。

明帝的棋艺不算太精,桓玹却得照顾他的心理,不敢过分赢他,免得他恼羞成怒,也不能露骨地输给他,免得他觉着没趣。

两人对弈了五六局,有输有赢。

明帝十分尽兴,中途休息之时便笑道:“难得你有这种兴质过来陪我,是怎么了?我可是听说了,你那位心上的小姑娘,今儿可是在你们府里呢,你竟肯舍了佳人,跑来宫里过夜?到底是跟人家生了龃龉故意躲避冷落呢,还是怎么着?”

桓玹道:“陛下多心了。我跟锦宜……好着呢。”

明帝嗤了声:“既然好着,你更不会跑下这样好的亲近机会跑来跟我下棋。你当我不知道呢,我看你是巴不得把成婚的日子提前吧。”

桓玹诧异:“陛下怎么知道我的心思?”

明帝笑道:“哪有猫儿不吃腥的,你府里的那个小孩子……叫什么来着,你不是把他跟郦家的那个孩子一起送去翰墨了吗?上次你还巴巴地去接,我可不知道你是这样看重那两个毛头小子,无非是为了借机多见那丫头一面。”

桓玹当真的钦佩起来:“陛下实在是明见万里,竟连这个也知道?”

明帝得意洋洋道:“我什么不知道?”

桓玹一笑,低头又布棋局。明帝却没了下棋的心思,突然对他说道:“那丫头的确长的有点像是阿羽啊,你是因为这个而格外喜欢她的吗?”

桓玹愣了愣:“锦宜……真的像是阿羽?”

明帝道:“难道你没看出来?”

桓玹拈着一枚白子,前生今世的种种在心底泛起,他摇了摇头:“我实在并没有察觉。”

“你自以为不曾察觉,其实你心里无形中早就承认了,”明帝俨然像是个很懂男女之情的神棍,“不然,你怎么在她之前冷如冰,在她之后就热如火了?”

桓玹忍不住一笑:如果明帝说的是真,那么前世他在娶了锦宜之后,就该立刻不由自主地扑上去,也不必默默地在心里抵厌了她那么久了。

那一句话,他本来藏在心里,但是今夜,突然有些忍不住了。

桓玹捏着棋子,抬头看向明帝道:“陛下,锦宜不是阿羽,我喜欢她,更不是因为她身上有阿羽的影子。”

“呃……”明帝微怔,仍要坚持己见,“情不知所起,你又哪里知道……”

“我知道,”桓玹的目光清明,他轻声道:“因为我从来都没喜欢过阿羽。”

他轻轻地吐出这句,把棋子按落。

垂眸那刻,他自然没有看见明帝微微收缩的瞳仁。

两人谈笑对弈,不觉将到子时。

明帝挥手推了棋盘:“困死了,我可不像是你,可以三天两夜不合眼的,睡了睡了,明日再大战三百回合。”

桓玹只得从命,送了明帝回寝殿,将走之时,又俯身小声地叮嘱了一句:“陛下,今夜只怕会有地动,记得不要出外。”

“好啰嗦,外头还下着雪呢,这样冷出去干吗?我又不是疯了。”

明帝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又道:“都怪你非要缠着我下棋,我竟忘了今晚上答应了罗美人让她来侍寝,明儿又要听她哭哭啼啼的抱怨了。”

桓玹嗤地一笑,放了心,自回了偏殿去安歇。

约略半个时辰后,有内侍匆匆进门,桓玹恰觉着一阵心潮涌动,惊而起身之时,正那内侍跪地:“陛下在一刻钟前拐去了照夜阁了!”

桓玹大惊,顾不得说话,忙往外奔去,那内侍在后面,兀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原本说是去罗美人宫里的,谁知道突然就改道了!”

第90章 西城杨柳弄春柔

桓玹往照夜阁赶的时候心里同样懊悔,他为了万无一失,临睡还叮嘱皇帝,却忘了皇帝实则是个何等不羁的性情。

他在寝宫也安排了心腹的人,留意皇帝的一举一动,本来就算是明帝偷偷跑出去,他也会第一时间知道,奈何明帝也不知是过于狡黠,还是突然起意的,最初明明说去罗美人宫里,中途忽然就转道了,等桓玹的人发觉不对跑回来报信,这人早已经到了照夜阁。

桓玹给明帝的那一份奏报,之所以并没有特意把照夜阁画出来,是因为就算再精细的地动仪,也无法做出如此明确的推算。

如果说的太详细,未免便暴露了他“未卜先知”之能,会招致不必要的猜疑。

这阴差阳错的种种,便形成了一个让明帝有机可乘的空子。

这一夜的雪下的极大,落在空旷的皇宫之中,踩在地面上,松且厚软。

空气十分清冷,北风卷着飞雪,撩到人的头脸上去。

桓玹穿过长廊,遥望照夜阁的方向,黑暗中果然见一串微弱的灯光,绵延而上。

“陛下……”他盯着那处,瞬间觉着心凉,寒意自脊背上爬起。

在这时候桓玹所想到的,不仅是现在皇帝所遇到的险境,其中竟还有……他跟锦宜之间。

他本来安排的万无一失,保证皇帝不会遇险,却仍是百密一疏,眼睁睁看着明帝重又走上了照夜阁。

那么,他跟锦宜呢?

桓玹早知道,就算预知一切,也未必所有的事情就能如自己所愿,所以他缜密地尽心安排,但……

他深深呼吸:难道一切真的不可避免地要走上老路吗?

熟悉的雪影在眼前晃动,让他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像不是在皇宫之中,而是在那一年的边疆。

放眼看去,是一片白茫茫,无边无垠的雪原。

桓玹赶到的时候,明帝正俯身看着桌上的那盘残棋。

今晚上三输四赢,让皇帝有了一种自己或许可以纵横无敌的想法,但他凝视着棋盘半晌,竟仍是无法让黑子再走半步。

直到身后有人道:“辅国赶来了!”

明帝怔然,旋即戏谑般笑道:“这个人是疯了,半夜不睡,敢情是汉子戴了绿帽,迫不及待出来捉奸的么?”

正桓玹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叫道:“陛下!”

明帝见他脸色很不对,一怔道:“怎么了?你……”心里有些怕桓玹动了真怒,便笑道:“别着急,朕只是过来看看,即刻就要走的。”

桓玹上前攥住他的手腕,转身拉着往外,明帝叫道:“你……玉山,怎么了!”

桓玹不答,只沉声吩咐门口侍卫:“护驾!”

明帝脸色一变,将出门之时突然又道:“等一等!”

他竟然还想回身往里,桓玹道:“陛下!”

明帝却不顾一切地叫道:“等等,我有东西忘了!我拿了东西再走……”

两人目光对错瞬间,明帝用力推开他,回身到里间儿,把棋盘旁边放着的一卷画轴握住,他脸上露出欣慰之色,转身往外。

就在这瞬间,耳畔响起轻微的一声“咔”。

明帝还以为是错觉,但脚下已经站不住了。他一时忘了所谓“地动”,不知发生何事,但桓玹反应最快,早冲了过来,拽住明帝,拉着他脚不点地地冲出了照夜阁。

将出门的瞬间,明帝回头瞥了一眼,正好看见桌上的那一盘棋突然跃跳起来,黑白子像是癫狂了一样乱颤乱抖,离开了原本安静所持的地界,相互混乱,难分难解。

耳畔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咔嚓声响,明帝忙中回头,陡然震惊,却见先前安静矗立的太湖石就像是突然被妖魔鬼怪赋予了生命,一个个摇摇晃晃,似乎能够站立起来自由行动。

这会儿侍卫们也都惊慌失措,只有桓玹仍是坚定地拽着皇帝沿着几乎扭曲的石阶往下,一边喝道:“护驾!”

在太子殿下亲临之后不久,陆陆续续,睿王殿下,内阁的几位大人,诸位朝中大臣等也都相继而来。

睿王妃跟这诸位大臣们的内眷也都亲来拜访,入内慰问桓老夫人,陪坐寒暄。

锦宜自从离开桓玹房中后,那未足的睡意让她忍不住仰头打了个哈欠。

奶娘道:“先回四房哪里好生歇会儿吧。”

虽然昨晚上还下着雪,今日却是个大晴天,屋顶上绵绵的白雪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刺目。

锦宜仰头看了会儿,道:“老太太怎么样了?”

奶娘道:“先前听说睿王妃来了,这会儿正在说话呢。”

锦宜喃喃道:“今天也不知道能不能家去。”

奶娘忙说:“着什么急,自然是要看三爷好多了才走的。”

锦宜笑道:“都说三爷福星随身呢,没事儿的。”

蓉儿在身后说道:“姑娘,不能大意,我之前在外头,偷偷听那些御医们说,给三爷缝伤口的时候,疼得好几次都晕过去了。这可是好玩的?我想也不敢想。”

锦宜低下头去,奶娘叹息道:“就是,那么重的伤,三爷毕竟又不是真的神仙,怎么会不疼,他只是不想姑娘担忧罢了。之前我来到的时候,他的额头上满是汗,容先生给他擦都擦不迭。”

锦宜眼底黯然,摸了摸自己的手:“咱们走吧。”

正往后去,迎面见桓纤秀领着阿果走来,两人各自紧走几步,握了握手,桓纤秀道:“我想带阿果去看看三叔,……不知他怎么样了?”

锦宜想到奶娘跟蓉儿方才的话,那个“好”竟有些无法出口,便道:“想必没什么大碍了,方才太子殿下去了。”

桓纤秀微怔:“是吗,那我待会儿再去。”

锦宜笑道:“这有什么,若是碰见了,正好见一见。”

桓纤秀脸上浮出一丝微红:“姐姐怎么拿我打趣。”又问锦宜是否吃过饭。

奶娘道:“饭是吃过了,就是听容先生说,昨晚上没好生歇息,正要回姑娘家里睡会儿呢。”

桓纤秀忙道:“那我陪姐姐回去。”

锦宜拦住她:“不用,我又不是不认得路,阿果好不容易肯出来一趟,你就带他去看看三爷吧。”

桓纤秀脸上一红,低头不语。

沈奶娘笑道:“四姑娘自便,我们陪着姑娘回去就成了。又不是外人。”

桓纤秀目送锦宜去了,低头看看阿果:“真的想去看三叔吗?”

阿果不回答,只是仰头望着她,桓纤秀叹了声:“那好吧,咱们往那边走一走,若是太子殿下还在,咱们就不进去了,今儿来的人只怕多,听说睿王爷待会儿还要来呢。”

姐弟两人往三房而去,走到半路,遥遥地也看见有几个人从廊下而来,细看,竟是莫夫人陪着桓素舸,带了两个小丫头。

桓纤秀迟疑地放慢了脚步,知道他们必然也是去看望桓玹的,那边却也瞧见了她,桓素舸道:“秀儿。”

桓纤秀只得上来行礼,又叫阿果行礼,阿果却仍像是没听见,低着头不理不睬。

莫夫人道:“四丫头也是来看望三爷的?”

桓纤秀道:“是,夫人跟姐姐也是?”

莫夫人道:“是啊,我陪着你姐姐方才在老太太那边坐了半天,她因为身子重,老太太催着叫回去歇了会儿,但她到底是不放心,非得过来瞧一瞧。”

桓纤秀道:“我听锦宜姐姐说,太子殿下才来探望三爷了。”

“是吗?”莫夫人诧异,“方才只顾陪你姐姐,竟没听说。既然这样,咱们待会儿再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