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玹顺势握住她的手。

在船上的时候,生怕自己会错了意思扑了个空,如今终于把人捉在手里,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想到方才她跟贾小五那样亲密的模样,便想质问她两句,可望着面前久违恍若隔世的容颜,却又无法在这种久别重逢的时候先飞吃起干醋来。

桓玹定了定神:“你好啊,竟然知道躲到我老师这里来。”

锦宜再想不到这样隐秘的地方他竟也会寻来,这天底下还有哪里是他找不到的?还是说她原本就不该到叶铮这里。

锦宜也竭力稳住心神:“三爷是特意找我来的?”

她始终没有抬头,看也不曾看他一眼,没有勇气,又本能地心焦畏惧。

桓玹道:“不然呢?”

来的路上他也回想过很多次,锦宜怎么知道叶铮在东极岛,他也想起前世书房里跟自己同门师弟的那一场谈话,多半那会儿她已经醒了,故而偷听到的,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可能。

锦宜轻声:“这么久了,何必。”

桓玹拧眉:“你以为一走了之就算了?你……”他想责问她,想问她为什么要抛下自己,明明先前还让他以为两个人蜜里调油,从此再不能分开的,转眼间就冷冷地给了他一巴掌。

他忍了又忍:“你就算不念在我,你竟也能忍心把子远子邈……你爹他们都扔下?”

锦宜道:“三爷你跟他们不同,你知道、知道我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我为什么会一走了之。”

桓玹将她下颌一抬:“你也说是‘曾经’,现在他们都好好的不是吗?你就跟我也好好的行不行?”

猝不及防,对上他质问的眼神,锦宜猛地推开他的手,断然地说:“不行!”

桓玹愣住了。

原先因天生畏惧引发的躲避心理,在这会儿神奇地消失了。锦宜原本柔和明亮的眼神,透出了冷厉的怒色。

她毫不退让地瞪视着桓玹,眼神就像是锋利的刀子,把他心里所有杂乱的思绪都切断了。

隔了会儿,桓玹才问:“为什么不行?”

许是因为看出了锦宜的决绝,他的声音里也泛出了几分微微冷意。

锦宜回答他的,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你知道。”

她说完之后,转身要走,却又被他拦下。

“是因为……”桓玹望着近在咫尺的锦宜。

不知为什么,明明她就在眼前,给他的感觉,却像是先前遍寻不着的时候,那种不知隔着千水万山的疏离惘然感。

他停了一停:“因为那次和离?”

锦宜闭了闭双眼,眼里酸胀的很。

桓玹见她不语,又道:“你难道不知道,那以后我有多后悔?我本以为……”

“三爷!”锦宜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也不想……再记起。”

“那你又何必去想着,就当是……没有发生就是了。”

“我不能!不能!”锦宜红着双眼,咬牙回答。

桓玹心里生出些寒意。

他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锦宜的决心跟恨意。

他原先还以为找到她,不管用什么手段,先带她回到长安,但谁知她藏身的地方实在太过特殊,如今,又像是真的绝不回头的情形。

当初子邈在北疆出事后,两个人起了争执,锦宜灰心之故,提了和离。

“三爷,我们和离吧,”她轻声说,“或者,你休了我也可以。”

桓玹心头极为冷怒,但想到她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何况自从子远去后,她从来都疼惜子邈如同性命,如今子邈也再不可复生……

桓玹没有再说什么,只道:“你好好休息。”转身去了。

但桓玹没想到,接下来,锦宜竟跟桓老夫人说了此事!

那天,老夫人亲自叫了他去,将这件事告知,又道:“如今她身边儿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也实在不忍她孤苦伶仃。不过,我看她的意思,像是执意要走似的,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不如……”

桓玹道:“老太太,现在让她去,郦家的人又都死绝了,她去哪里?”

桓老夫人顿了顿:“你怜惜她是好的,但就算你强留她,她心里也未必痛快,你没见她近来瘦的那样了?”

这倒是真的。桓玹无言以对。

桓老夫人又低低说:“另外……还有一件事,你也知道,你们成亲了这四五年,虽也同房,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按理说也早该有一子半女的满地跑了。就算你不考虑和离的事儿,那总该……也要为了子嗣着想,假如你执意不肯和离,那也罢了,不如顺势收几个丫头,或者纳几个妾吧。”

桓玹懂老夫人的心意,只是不能接受而已。

当夜他回到三房,质问锦宜为何要跟老夫人提和离的事。

锦宜垂着头:“三爷如果答应,我自然就不必去跟老太太烦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还要我怎么样?”桓玹心中已渐渐地大怒,自己房里的事,他自己竟管不了,还要闹到老夫人面前,让老夫人出面说教自己。

他又不是非女子就活不下去人,只是头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甚至想好好地呵护她……但她偏偏不领情。

这几年来他们虽然有好有坏,但他心里始终只有她一个,几乎她所求自己的种种,他也都满足了,他自思已经做到了极至,为什么居然挽不回一个人的心?

锦宜默默地看着他:“我不求三爷别的,只求你……让我走吧,和离也好,休书也罢,我都接受。”

桓玹似乎看见自己的心被扔在地上,然后被郦锦宜双足无情地踩了个稀烂。

他想珍视的人,偏偏嫌他弃他如敝履。

“你……就这么想离了我?就这么讨厌我?”他直直地望着面前这张脸,极至的失望甚至绝望,让他的声音也冷到毫无感情可言。

锦宜不答,只是转开头去。

她漠然的样子彻底激怒了他,他简直想把她咬碎吞了,事实上那一夜,他的确也在她身上留下了好些失控的痕迹。

那夜过后,桓玹终于答应了和离。

和离后,锦宜回到了郦府。

正如桓玹所说,郦府已经像是一座空府,幸而锦宜的外祖母还建在,听说消息后,老人家一个人雇了辆车,赶到府里陪锦宜。

这些事,桓玹一一从心腹禀告里得知。

他本来不想再知道有关这个女人的任何事,也许并非不想,而是……太难以接受。

从没想到喜欢一个人,会成为一种折磨,他宁肯自己回到当初什么都不懂的那个冷心冷情的人。

在那段日子里,无法开解的苦痛之下,他心里有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想法。

——郦家的确没有人了,锦宜又是那样倔强任性,先放她回去冷静些日子,倒也好。

等到她不再沉湎于过去的痛苦里了,或许……他可以再……

他怀着这一点微渺的想念。

但世事难料,就算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左右天下大事,却无法精准地拿捏一人之心。

那天,病中的明帝召他进宫。

自从照夜阁出事后,明帝就无法再行动自若,长时间的缠绵病榻让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孱弱,但性子却越来越暴戾,已经有好几个宫女太监因无意中触怒皇帝而送了性命,连后妃们都战战兢兢。

天底下,能劝止明帝的似乎只有桓辅国了。

所以桓玹进宫的时候,是宫中众人觉着最值得庆贺的时刻,简直恨不得辅国能常驻宫内。

但那一天,却成为桓玹最不想面对的日子。

未央扶起皇帝,两人闲话了片刻,皇帝道:“你如今也像是朕一样成了孤家寡人了,想没想过再娶一房贤妻?”

桓玹摇头,明帝笑道:“咦,难道你还旧情难忘,念着那个郦锦宜?”

桓玹心里刺痛,面色却更加冷峭:“陛下切勿说笑。”

明帝瞧着他冷漠无情的神色,挑眉:“你真的对她没了念想?你如果还想吃回头草,那可要趁早了。”

桓玹不语,转身去斟茶。

就听身后明帝道:“好马不吃回头草,你不回头是对的,大丈夫何患无妻?难道天底下只有她一个女子不成了?”

桓玹只当他又是在调侃,便没有理会。

“你能想开我也就放心了,”不料明帝道:“先前太子来给一个人求亲呢。你猜猜看是谁。”

他的手势一停,回过身来。

明帝道:“林清佳的原配夫人去年染病亡故了,他也一直未娶,这次太子是给他求的,他想娶的是郦锦宜。”

林清佳自出仕后,从最初低微的奉议郎累迁到正四品的正议大夫,一路可谓扶摇直上。

且因他人品才貌皆优,行事端方,深受朝臣们喜欢,也很得皇帝陛下青睐,近来又被封为太子詹士,可谓是朝中一颗炙手可热的新星,渐渐地已把其父林嘉给比了下去。

因为锦宜身份毕竟特殊,所以太子出面询问明帝。

但桓玹知道,林清佳胆敢对郦锦宜起了念头,这绝不仅仅是他“儿女情长”太过而已。

这还是一个信号。

但当时的桓玹更加在意的是——李长乐都已经出面向明帝求婚了,那么,锦宜对此事是什么看法?

虽然他心里隐隐知道,林清佳不可能在锦宜没答应的情况下就把此事张扬出来。

可他下意识地不肯承认。

那一世,他像是活在了一个身不由己的漩涡里。

自以为掌控大局胜券在握,谁知道,绕来绕去,终于也把自己绕了进去。

那这一世呢?

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靠近。

桓玹抬头,蓦地发现叶铮在前方七八步远。

他的身后是八纪,小孩儿已经看见了锦宜,不由自主大叫:“姑姑!”飞快地跑了过来。

再离开远些,是老叶同王叔。

见了老师来到,桓玹收手。

他定神,端正地向着叶铮躬身见礼。

也就在这一刻,锦宜离开他身边儿。

锦宜才走几步,就被八纪冲上来抱住:“姑姑,姑姑你果然在这里!你知不知道……我想死你啦!”

眼泪刷拉拉地流下来,瞬间哽咽不已。

锦宜低头看着这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家伙,情不自禁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这会儿叶铮也瞥了过来,锦宜心头乱跳,低低唤道:“先生……”想解释几句,叶铮却不等她开口,就淡淡道:“你在干什么?墨都干了!”

锦宜一愣,又有些明白,忙答应了一声“是”,待要走,八纪却仍不撒手。

第116章 蜀琴欲奏鸳鸯弦

锦宜摸了摸八纪的头,轻声道:“快松手。”

八纪何等的机灵,虽然跟锦宜骤然重逢情绪激动,却飞快地明白过来。

当即紧紧握住锦宜的手:“我不离开姑姑。对了,子邈受了寒,多亏了王大叔跟爷爷,现在在府里头躺着呢。”

锦宜之前只顾惊慌着避逃,却没看见子邈跟八纪,猛然听八纪这样说,心里张皇起来,迈步要走。

又担忧地看向叶铮,他倒是淡淡的没说什么。

锦宜屈了屈膝,拉着八纪忙忙而去。

八纪且走且回头看桓玹,见他向着自己,似轻轻地颔了一下首,八纪心里就有数了,安安心心跟着去了。

那边儿王叔也陪着他两人回去,老叶是认得桓玹的,却留在了原地,并不靠前,只远远地等着。

剩下叶铮瞥着桓玹,轻声道:“辅国大人,向您见礼了。”

桓玹仍是低眉垂首,闻言忙道:“我知道来的唐突,请老师宽恕,但我是情非得已的。”

叶铮哼了声:“你已经是权倾天下的辅国大人了,自然是来去自如,谁人敢说什么?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桓玹道:“请老师给我一个机会,我向您详述。”

叶铮却道:“你之所以来,我也猜到几分是为了什么,这真是沧海桑田,活久才见……”

叶铮半是嘲讽地感慨了这句,突然脸色一变:“但我没空理会你们的儿女情长,也不想听你说什么东西,你要来则来,要走就走,为所欲为,请便就是了,横竖我是管不了阁下的。”

他说着拂袖转身,突然又停住。

叶铮缓缓转身,望着桓玹,冷冷哼道:“如今你终于也懂儿女情长了,可喜可贺啊。”冷冷地哼了声,不由分说地去了。

桓玹跟着走了两步,老叶等叶铮自身边走过,便对桓玹恭敬行了个礼道:“三爷好。”

桓玹微微止步:“叶叔。”

“不敢不敢,”老叶忙连连地点头,又瞅叶铮一眼,小声道:“三爷怎么突然就来了,好歹先报个信儿,让先生有个准备。”

“因为一件迫不得已的急事。”

“是为小玉?”

“她并不叫小玉,是我没过门的妻子。”

“哦……”老叶发出了长长的感叹,又道:“怪不得呢,看她的举止言行,并不像是个寻常人家的丫头。”

说着,又若有所思地长叹了声:“我突然想起来,那次先生接了三爷送来的名榜,她着急地在上头找什么似的,那会儿先生还问我跟三爷定亲的那户人家姓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郦家也有孩子那次参考,莫不是那时候先生就知道了?”

桓玹道:“我知道瞒不过老师。”

老叶心里啧啧称奇,又道:“三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小玉……这姑娘怎么就跑出来了呢?”

桓玹道:“这也是一言难尽的。”

老叶道:“三爷这次是专为她来的?”

桓玹点头,老叶笑道:“我可真想不到,三爷也能……”话将出口,又忙止住,转说:“怪道先生大不高兴。”

两人在这儿说着,那边叶铮已经走远了。老叶不敢耽搁:“三爷知道先生的脾气,不打紧,既来之,则安之,只未免要委屈三爷暂时在别处歇息,等先生的气儿稍微消了些,再仔细说话不迟。”

桓玹明白他的照应之意:“多谢叶叔。”

老叶拱手行了礼,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又回头问:“跟着三爷来的那两个孩子,那发病了的是郦家的孩子?那另一个呢?”

桓玹道:“他叫八纪……我稍后会跟老师亲自说,在此之前,请叶叔多照顾他两个。”

老叶呆了呆,答应了声,转身要走,才走了三四步,突然想明白他话中藏着的意思,猛地就止住脚步。

老叶回头盯着桓玹,张口想问,但那话有千金之重,怎能轻易说出口来?生生地忍着,又转身去了。

且说锦宜先领着八纪回到叶府里,八纪拉着她去见子邈。

子邈吃了药,已经睡了。王叔在旁说道:“不打紧,是路上劳累,又晕船所致,吃一副药就好了。”

锦宜望着子邈,见比先前自己离开的时候又长了好些,顿时泪流不止。

八纪在旁边就问:“姑姑,你好好地怎么一声不响就不见了人,当时子邈都要疯了,学也不上了,只顾想到处找你,子远哥哥也是,急得都大病了一场。”

锦宜心痛如绞,不能回答。

八纪道:“多亏了三叔照应着,一边叫人找姑姑,一边安抚郦大人跟子远哥哥,还叫我陪着子邈……就连你们家里的那个小孩子,三叔也派了林嬷嬷照料,不然要天下大乱呢。”

锦宜听了这几句,呆呆的。八纪道:“姑姑,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你非走不可呢?我心里想,会不会是因为桓素舸那个臭丫头,她可不是好人,如果是她得罪了姑姑,你不要理会,她如今已经跟郦大人和离了,回到桓府了呢。哼,以后有她难过的时候。”

这短短的几句,把锦宜离开后的情形几乎都说了明白,锦宜心里百感交集。

正说着,就听王叔道:“先生回来了。”

锦宜忙站起身来,叶铮在门口站了一站,对锦宜道:“你跟我来。”仍旧负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