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铮打量着她,道:“先前我问你是要留还是要走,你的想法,如今可还跟先前一样吗?”

锦宜低下头,不能回答,脸颊上却浮出了淡淡地晕红。

叶铮沉吟片刻,道:“你来了这岛上也有段时间了,应该也去过西边的望妻石吧。”

锦宜点点头。

这望妻石据说原本是个深情男子,因跟妻子吵架,妻子便离开了他,他虽然想挽回,又怕妻子不答应,于是只好每天站在湖畔远远地望着对面,久而久之,就变成了石头。

叶铮道:“这人最蠢的一点是,他的妻子其实早就原谅了他,也一直等他来找自己回去,他所要做的只是乘船过去见面而已,他却偏偏没有。”

锦宜似乎明白叶铮所指的是什么,还未答言,叶铮又道:“ 虽然只是传说,但世上却不乏这样的蠢人,这个故事最讨厌的一点在于,这人在岸边张望的时候,她的妻子也在对面看他,直到有一天她的妻子病了没有出现,后来再也没有来……再后来,他竟从别人的口中才知道妻子已经死了。”

锦宜若有所思,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乱窜乱跳。

“我先前对玉山心存偏见,直到昨日才知道,竟是委屈错怪了他,之前以为阿羽喜欢他,我还觉着他性子冷淡内敛不是良配,可从他对你的所作所为看来,这些年来他显然已经跟先前不同了。他着实变了不少,可见他是真心喜欢你,才能有如此改变,对他来说也实属不易了……”叶铮长长一叹:“算了,你跟他回去吧。”

锦宜想要道谢,但又不知究竟谢叶铮什么,是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她?是在她无有依仗的时候为她撑腰?还是现在的这种恰到好处的慰解?

她只能认真地行了个福礼:“多谢先生。”

正要退出的时候,叶铮突然又说:“等等。”

锦宜抬头,叶铮望着她:“这样放你走了,我却有些舍不得,以后不知道又有谁能够研好磨,还能做好衣裳了。所以……假如他对你不好,你可以随时再回来。”

锦宜一怔,继而笑道:“是。”

这天,他们乘渡船离开了东极岛,贾小五闻讯也来送行。

桓玹拜别了叶铮,八纪跟子邈也乖乖行了礼,四人分乘坐两艘小舟往外而行。

朱伯的船上,是八纪跟子邈,小五这里,却是锦宜跟桓玹,小五时不时地打量两人,眼神中仍透出牵挂不舍。

送两人上岸的时候,小五从船舱里拎出一条鲤鱼:“小玉妹妹,这是我一早儿捉到的,你去了客栈里,让伙计给你做碗鲜鱼汤,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了……”

锦宜大为感动,八纪早跑过来,机灵地接了过去。

小五的眼睛微红,仿佛不胜离别将哭出来,他摸了摸胸膛,依依不舍地说:“这件衣裳我一定会好好穿,小玉妹妹,以后有空就再回来。”

桓玹始终都在旁边,听到这里,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昨日来的时候,看见贾小五就觉着有些不顺眼了。

他盯着小五身上的衣裳,目光里似乎有火光闪出来,要给这衣裳上烧出几个洞。

锦宜本来也有些感动,可听小五说衣裳,就嗅到不好,忙道:“好的小五哥哥,再会啦……你也多保重。”

她转过身走开,身旁桓玹轻哼了声:“好的很,我想你给我做衣裳,还左求右求的,他是求了几回?”

锦宜道:“小五哥哥送了好多鱼去府里,总不能白吃人家的。”

“你什么时候那么喜欢吃鱼了?”

锦宜扫他一眼,忽地笑道:“鱼我是向来爱吃的,倒是不知道三爷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吃醋了。”

桓玹向来自负心思口才都不输于人,此刻被锦宜这样一句,堵了一堵。

顷刻他举手在她腰间略用力握住:“好的很,不过你总该知道,我吃的醋就像是喝的酒,是会有后劲的。”

锦宜原本还得意抢白了他一句,听了这句,又觉着那手在腰上暧昧的摩挲,便红着脸转开头去。

岸上谭六等人早早地过来等候,此刻接了桓玹,见这位爷的脸色不似旧日一样冷肃,所有人也随着松了口气,知道总算是皆大欢喜了。

桓玹因是撇开京内各种大事急匆匆赶来的,幸喜天道人情,事情做的如此顺利,竟是分毫也没有耽搁。

一则拜见了恩师,也把累年来的心结给去掉了,二则迎回了娇妻,这几乎一整年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

子邈的病也早好了,跟八纪两个,高兴的将要翻了天。

先前他们来的时候,因不知缘故,连八纪也不敢肆意闹腾,如今阴霾散去,又是头一次出门,顿时情形跟来的路上完全不同,简直一个是天寒地冻死气沉沉,一个是春暖花开莺歌燕舞。

锦宜心里本还惴惴不安,但桓玹早知道她担心什么,百般的劝慰开解,又有两个小家伙兴高采烈的引逗,便把心里的那点儿不安给压下了。

这一路紧行慢赶,倒像是游山玩水,难得的痛快自在。

不知不觉中,长安在望。

这夜因时间不够,便早早地歇在客栈里,预备明儿一早回城。

刚落脚,谭六便来敲门,原来是京内送了紧急消息过来。

第120章 黄金百战穿金甲

锦宜才陪着两个小家伙桌上坐了吃饭,桓玹走到外间,问什么事。

谭六低语了几句,桓玹倒并不见惊讶,只说“知道了”。

他回到里间,同桌子坐了,泰然无事地举筷。

锦宜频频打量他,他便笑说:“怎么不吃?是不是白日里太劳累了?”又道:“连日来车上怕颠簸坏了,明日便到长安,不如换了轿子可好?”

八纪向着子邈使了个眼色,子邈嘻嘻地笑。

锦宜红了脸,道:“我没那样娇贵。”

八纪跟子邈吃了饭,锦宜照例送他们去睡觉。

两个孩子正是最顽皮好动的年纪,虽然连日赶路,马不停蹄,对他们来说反而像是一场大幸事,白天玩的兴高采烈,吃饱了晚饭,仍不肯就睡,唧唧喳喳说了半天。

锦宜在旁陪着,反觉着困倦,守在床边,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桓玹自在屋里等了半晌,按捺不住,亲自过来探望,才进门就见两个小家伙睡在床上,锦宜却伏在床边睡着了。

桓玹哑然失笑,过来轻轻地把她抱住。

锦宜因累的狠了,心里又惦记着事,睡得有些沉,竟没发觉,直到听了关门的声音,才缓缓睁开眼睛。

桓玹道:“别动,就这样睡吧。”就抱着她放回榻上。

下人把热水送了来,桓玹浸湿帕子,给她轻轻擦脸,锦宜模模糊糊爬起来,又被他摁住。

锦宜呆呆地坐着,只拿眼睛瞧他。

桓玹脱了她的鞋袜,果然双足冰凉,他又试了试水温,便道:“泡一泡就睡,不耽误时候。”

锦宜这会儿困意已去,见状颇为羞耻,忙坐直了:“三爷,我自家来。”

桓玹揉了揉她那莹白精致的双足,笑道:“这会儿还怕羞么?”

一时洗了脚,才上了床,桓玹搂着锦宜:“还冷吗?”

锦宜摇了摇头,往他怀里钻了钻。

先前赶路的时候,还是分开来睡,或者锦宜陪着八纪子邈,后来不知不觉里,挨不过他的软磨硬施,只得答应。

倒也不是桓玹心急难耐,毕竟是失而复得的人,总要时时刻刻放在眼皮底下瞧着,生恐一个错眼不见的,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此时此刻,桓玹轻轻抚着她的背,在脸上亲了亲:“那就早点儿睡吧。”

锦宜隐隐“嗯”了声,只是过了会儿,才问道:“方才谭六爷跟你说什么了?”

桓玹沉默,片刻道:“没说什么,不是大事。”

锦宜道:“你别瞒我,我最恨你瞒我。”

桓玹愣了愣:“阿锦……”

锦宜的心噗噗跳,方才的睡意似乎不知跑到哪里游玩去了,再不肯回来,她不觉伸手握住了桓玹的衣襟:“是不是……北边出事了?”

桓玹将她有些发抖的小手握住:“是。”

锦宜抬头,看了桓玹半晌,又轻声问道:“三爷,你不会去的是不是?”

桓玹的唇动了动。

他这样的人,对事情胸有成竹,绝不会有答不上人家所问的时候。

唯一的缘故,只怕是因为他知道,这个答案说出来的话,会让提出问题的人……不满意。

锦宜也明白,所以她用力推开桓玹的手,猛地坐了起来:“你要去?”

桓玹忙也随着起身:“阿锦,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

“我当然知道,”锦宜望着他,满眼的急切:“但也不必非得你去,让别人去就行了,不成吗?”

桓玹看了她一会儿,缓缓说道:“我明白你是为我担心,但是这次……我向你担保,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你胡说!”锦宜睁大双眼,心慌意乱,“你、你既然要去,为什么又要找我回来?”

她的双眼泛红,眼泪猝不及防地就掉了下来。

锦宜低头,猛地咬牙:“我不跟你走了。”

桓玹见她扭身,忙上前把她紧紧抱了回来:“不许说这种话!想也不要想!”

锦宜于他怀中动弹不得,却仍挣扎着,叫道:“三爷从来只顾自己的打算,从不肯为了我想一想,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先生说你改了,我也以为你是改了,但你终究没有,你骗我,你送我回去!”

此刻已经夜深人静,锦宜带着哽咽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沉睡的旅人们虽听不见,谭六他们必然听得一清二楚。

桓玹又恐惊动隔壁那两个小鬼头,便忙温声抚慰,但不管他如何轻声软语,锦宜只是不答应,吵嚷要走,最后桓玹无奈,索性吻了上去,才暂时令她停了下来。

锦宜清楚北疆的事。

刻骨铭心。

前世,就在锦宜嫁给林清佳的那年,北疆的战事激化了。

连就近的边城驻军都紧急调往,但却仍然难以抵挡悍勇的戎人,北疆四城连续失守,据说桓玹的四弟桓瑀也因而受了重伤,生死不知。

上回桓玹随桓琳征边的时候,因跟戎人之战,桓琳殉国,这件事始终是桓玹心中之痛。

北疆四城是天朝在边疆的屏障,这么快就被攻破,如果再越过秦关,戎人就可以长驱直入,到时候长安也就危殆了。

在锦宜成亲后不多久,桓玹便亲自带军前往北疆。

起初战事还算顺利,在跟戎人几度交锋之中,连连取胜,把戎人牢牢地挡在了秦关之外。

直到最后,戎人联合十六部族,宣称要跟天朝决一死战。

锦宜清楚的记得那个冬天,格外的冷,滴水成冰。

将近二十年的繁荣盛世,让长安城的百姓们习惯了安居乐业,繁华鼎盛。

战事对他们来说似乎是极遥远的,虽然边境偶有零星骚扰,却也不成气候,不以为然。

百姓们也向来不喜欢谈论战事,但在那一年,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场跟戎人的生死之战,连茶馆里说书先生都不再讲那些传奇志怪或才子佳人,而是专注连载北疆战事。

甚至已经将近年关,城中放爆竹的也屈指可数。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关注自德胜门出入的兵部传信军马,因为每一个消息,不仅仅关乎前线战事跟秦关存亡,甚至也决定着天下每一个人的生死。

那天,太子妃桓纤秀来到林府。

林夫人善解人意,陪着略坐片刻,便借故告退。

锦宜同纤秀彼此打量,心中各自感慨万千。

桓纤秀先前本来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却因为桓瑀重伤的消息传来,惊悸之下,竟导致滑胎。

她的身体本就病弱,好不容易才怀了身孕,又经过这种挫折,元气大伤。

四姑娘比原先看着更憔悴百倍。

此刻,纤秀凝视锦宜的肚子,眼神里伤感而惆怅:“这是几个月了?”

锦宜勉强一笑,却并没回答,只说道:“你比先前清减了好些,为什么不好生保养?”

桓纤秀垂下眼皮:“昨日传了消息回来,我爹已经……去了。”

心一痛!锦宜放在膝上的手一紧,张了张口,却觉着任何言语都如此苍白无力。

她也是失去过父亲的人,当然知道那股无人可诉无人安慰的痛苦。

她终于说道:“可是你总该……好生保重,毕竟你还有阿果要照料呢。”

纤秀笑了笑,轻声道:“姐姐大概还不知道,在三叔离京的时候,我已经叫人送了我娘跟阿果出京了。”

锦宜果然不知,震惊的无法言喻:“什么?怎么突然这样?”

纤秀只又轻轻说了八个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眼神忧郁而伤感。

她的三叔桓玹是权倾天下的辅国,她的夫君是未来的一国之主太子殿下,世间再无她这样显赫的身份了,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锦宜觉着这句话充满了不祥之意:“你说什么?绝不至于如此,我听人说北边的仗打的很好,三爷……辅国他一定可以凯旋归来。”

纤秀不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突然间她举手捂着脸,竟痛哭起来。

锦宜惊心动魄,忙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你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

“三叔不会回来了,”纤秀泪落如雨,靠在她身上哭道:“他走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不是他回不来,也许……是他根本不想回来了!”

那会儿锦宜抱着纤秀,心惊肉跳,肚子里似乎也不安生,像是那小家伙也听明白了纤秀的话,在里头踢踢打打地闹腾。

隐隐作痛。

锦宜抬手在肚子上轻轻抚过,一边拼命深深呼吸,自我宽慰。

“你必然是……多心了,”锦宜强行镇定,掏出帕子给纤秀拭泪,“这场战事关乎举国生死,三爷他……殚精竭虑心无旁骛是有的,你千万别多想。”

纤秀痛哭之中,望见她隆起的肚子,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现在不能彻底流露软弱的一面,她很快地忍了泪。

她擦干了脸上的泪渍,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大概是因为先前……那孩子也突然没了,我一时有些失了神。对不住姐姐,让你也跟着担心了。”

锦宜见她这样快冷静下来,却更是不安。

两个人明明各怀心事,彼此的脸上却偏都尽量平静和蔼。

顷刻,纤秀笑了笑,道:“对了,昨儿宝宁姐姐去府里,跟我说了一件事儿,倒是有些古怪的。”

锦宜道:“什么事?”

纤秀说道:“三叔当初启程的时候,八纪一直吵嚷跟着,闹了很久,近来好容易消停了。但是前天不知怎地,宫里有人传旨,叫了八纪进去,至今还没回来呢。”

当时锦宜也觉着意外:“可说了为什么?”

“据说是陛下想念三叔,又见不到,所以叫八纪进去伴驾。”纤秀说到这里,又道:“但我听太子殿下说,陛下的病可是越来越不好了,有时候甚至连人都认不出来了。”

第121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那天,自打纤秀去后,锦宜心神不宁。

本想亲自去桓府一探究竟,但她的身份实在特殊之极,自和离后再不曾进过桓府大门,跟昔日那些人几乎也都断了联系,唯有纤秀时不时地还常往来。

何况……对锦宜而言以前种种,恍若一梦,宁肯再不相见倒是好些。

尤其是加上在她跟林清佳成亲那日,桓玹趁醉冲了进来,意欲胡为……

虽说最后并未如何,但林府的来宾等都知晓了此事,而且很快也传遍了长安。

锦宜本以为林清佳一定会勃然大怒,毕竟,任何男子也受不了这种犹如明晃晃羞辱般的行径,听说事后太子向着明帝告了桓玹一状,虽然最终无疾而终。

但林清佳却并没有因此流露出什么羞恼或者不满,赶到的时候,只先照料锦宜的安好,如此而已。

此后……虽然也曾有些飞短流长,但林清佳对锦宜却始终彬彬有礼,老夫人也如同母亲般宽和相待,“夫君”跟“婆婆”都相待甚好,又明里暗里的呵护,其他的人再多嘴也无济于事,也正是因为林家母子如此,才让锦宜本似冰冻的心有些和缓之意。

可就算林清佳看似对桓玹心无芥蒂,锦宜也从不曾在他面前主动提起桓玹。

自打桓玹去了边疆,几乎长安城家家户户都在讨论战事,说起桓辅国这个人。

可在林家,大家却不约而同地回避,不大提这个名字。

而且边境有战,朝中官员也并不轻松,尤其是皇帝病重,政务交付内阁跟太子,作为太子的左右手,林清佳也忙的不可开交。

这种状态,却让锦宜想起以前才嫁给桓玹时候的情形。

不过这次不同,因为肚子里还有个小家伙在陪着她……不管林清佳是真的忙的分身乏术还是有意回避,对锦宜来说,不去面对他也许会更轻松自在一些。

那天,林清佳难得地回来,去见了老夫人后,便回到房里。

锦宜近来身体沉重,爱睡懒动,正坐在桌边上,缝制一件小孩子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