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秀心惊肉跳,不知李长乐将要如何,便忙又悄悄地返回梧桐院,隔着门隐约听到李长乐说那些话,她心里已知道不妙。

太子为何要服毒,纤秀想不明白。

太子本是个豁然通透的人,当初纤秀在桓府第一次遇见这人,就已经知道。当时她还只是个内向羞怯的娇弱小姐,如阳光清风般的太子殿下,从第一眼相见,就印在她心底牢不可破。

但这样的太子却偏喜欢上那样阴郁的桓素舸。

可看着太子被折磨的白里泛青的脸色,所有的失望,怨念,都变成了满心的痛惜。

直到入夜,才有嬷嬷悄悄地来回报梧桐院里没了动静了。

纤秀的目光直了直……最后只是冷冷的一笑。

锦宜是在次日,才知道桓素舸死在了东宫的。

只是太子殿下也病倒这件事,倒是不曾给流传出来。

毕竟皇帝陛下身体欠佳,太子若又不好,在这个敏感时候,恐怕又会引发波折。

纤秀只自己悄悄地进宫了一趟,询问着明帝略清醒的时候,把府里的事向皇帝启奏了,但半个“毒”字也不曾提,只说太子因自责后悔,伤心病倒了而已。

明帝大概精神欠佳,也未多问,只交代让她不要操劳,好生保养身体。

纤秀出了宫,略松了口气,眼前阴云密布,似将有雨。

但想到东宫正在痊愈的李长乐,又摸了摸肚子,似能感觉那小家伙还妥妥地呆在那里,纤秀心里,却反比往日更觉着轻松。

她知道锦宜定然担心自己这边的事,早在她出门前,就派了个心腹往毅国公府报了信。

只说太子病倒,太医看过了并无大碍。倒是桓素舸,大概是吃了不相应的东西,竟不幸离世,如今一切都仍在掌握,让锦宜不必慌张担心。

锦宜也派了人到东宫,传她的话,多事之日,让纤秀仔细身子要紧。

两人虽不曾照面,彼此的心意却是相通的。

只不过另有件事,因桓素舸之死,桓府大夫人跑来东宫哭闹,说女儿不明不白死在了府里,必要有人给偿命的。

对此,纤秀倒是早有提防,只叫内府司跟大理寺的人来跟大夫人说。

那差官道:“事发后,太子妃便叫人去报了官,因事关皇家,所以不可对外张扬。我们都验明仔细,三姑娘确是给毒死的。”

大夫人惊怒,正要再叫嚷吵闹,内府司的人说道:“且不要忙,当时三姑娘在陪太子殿下饮酒,两个人都中了毒,酒太子殿下如今还在救治,太子妃怀疑是三姑娘毒害太子,叫我们暗中查明呢。”

大夫人想不到李长乐竟也中了毒,一时惊呆。

又听说纤秀怀疑素舸下毒,更加愤然:“这是胡说,怎不说是她下毒!”“她”,自然是指的太子妃纤秀。

差官咳嗽了声:“备酒席的都是伺候院中的人,当时太子妃在房中半分不曾沾手,你这话可要小心,若是诬告,留心性命!”

内府司的人也说:“太子妃因念三姑娘也是桓府的人,所以才不许哄闹,不然一一追究,牵连不小。我劝夫人也偃旗息鼓,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大夫人无法接受。

但先前长房的桓泯不知为何竟也给睿王的人拿了去下在狱中,本拜托了二爷桓璟去奔走,谁知二爷偏偏近来出城去了。

只能让自己的长子桓泯出面,但桓泯偏偏向来看不惯自己这个胡作非为的二弟,又因事关睿王,所以竟不肯听大夫人的话,不愿沾这个手。

是以莫大夫人身边竟没了可用奔走之人,她原先还想来求太子,谁知素舸偏偏也出了事,大夫人焦头烂额,痛心绝望,整个人怔然无措。

这连日来,因长安事多,八纪跟子邈一直都未曾去翰墨。

子邈在郦家,随着父亲跟哥哥料理郦老太太的后事,八纪则仍寸步不离地跟着锦宜。

丁满在外打探的消息,内阁跟睿王早准了给北疆的粮草军备,而北疆发来的军情却也令人精神一振,说戎人见久攻不下,有渐渐退去的迹象。

长安城的百姓们憋了半年的心情,终于有些松缓下来,又因军情回报,也知道桓玹仍好端端地守在秦关,先前那些流言,竟是别有用心的谣传,居心险恶之极,若是朝廷也听信了这样流言为难桓玹,那可真是自毁长城,愚蠢至极了。

锦宜悬着的心也才放松下来。

渐渐地将近五月,也快到锦宜的生日了。

只不过因为桓玹不在长安,郦老太太又是新丧,且桓府里还有桓素舸的事,便觉着不宜操办。

虽如此,桓老夫人那边儿却还惦记着,早叫宝宁过来跟她知会过,说在五月端午那日,就在毅国公府里跟她过一场家宴生日,也不必请什么客人,只姜老夫人,郦家之人,桓纤秀,以及桓府老夫人跟毛氏等几位。

锦宜见如此盛情,又也知道桓玹这一去半年,老太太心里怕也憋闷坏了,借机略微怡情倒也罢了,便不忍拂逆。

生辰未到,这日纤秀来访,两人入了内室,锦宜问起近来太子的情形。

纤秀说道:“好多了,已经能起身走动。”

锦宜宽慰了数句。见纤秀若有所思,便问她是不是另有心事。

纤秀迟疑:“我这次来的确是另有一件事。姐姐只听听,若觉着不相干,就当我没说过。”

原来先前太子毒发,昏厥了许久,醒来后也精神萎靡,始终的不言不语。

纤秀在榻前时常开解劝慰,百般的温柔体贴,太子到底并非铁石人,渐渐回心转意。

纤秀因怕触及他的痛楚,便不提那天的事,太子也始终没有说起,直到昨日,太子被人扶着,出花园闲步,走了片刻,到底身体大不如从前,便在亭子里坐了。

纤秀陪在身边,此刻已经显怀,动作也格外谨慎缓慢,太子看了半晌,道:“阿秀,你恨我吗?”

纤秀微笑道:“夫妻两个,怎么说这话?”

太子道:“那天,我在宫里被父皇呵斥,又听安乐伯说了素舸的事,我一时……脑中一片空白。”

“殿下别说这些了。”纤秀怕惹他想起此事又伤及身体,忙阻止,“横竖都是过去的了,如今殿下在,还有……我们的孩子,这就已经足够了。”

太子抬手,在纤秀的肚子上轻轻地摸了摸,眼神渐渐变得柔软:“外头的人,常说皇家冷血,没有真情,但有谁知道,我向来挚爱手足同胞,只可惜到现在才知道,也许……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阿秀,你是真心对我好的,这孩子……应该也不至于跟我隔阂起来吧?”

纤秀笑道:“殿下说哪里话,你是这孩子的父亲,父子怎会隔阂。”

太子的眼神十分惆怅:“但是我跟父皇,便是十分的疏离冷淡了。”

纤秀的笑容一僵。

太子顿了顿:“这段时间我不理政事,睿王……跟内阁都做的妥当吗?”

纤秀道:“听说诸事皆都妥当,而且北疆也传来捷报了。殿下不必担心。”

“唉……我果然差点鬼迷心窍的误会了桓辅国,差点铸下大错。”

纤秀正欲安抚,李长乐叹了声,握住纤秀的手:“那天你跟素舸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说是素舸在我耳畔吹风,其实……她真的没怎么说这件事,倒是有个人,原本谆谆告诉我说桓玹不可信的。”

纤秀疑惑:“何人?”

李长乐神色黯然:“是……睿王。”

那天在殿上,睿王先提安乐伯,让太子知道自己错爱了素舸,接着又说要信任桓玹的话,也正是那时候,李长乐才知道自己给人捅了一刀。

那日在寝宫里,太子殿下意识到所爱的女子背叛了他,他所珍惜的兄弟背叛了他,他所敬爱的父皇也对他很失望。

而李长乐自己也知道,他差点做了千古罪人。

一时万念俱灰。

纤秀把太子的话转述给锦宜:“睿王殿下向来聪明睿智,为什么一面唆使太子叫不要相信三爷,一面又在皇上面前卖好呢。”

锦宜道:“说来我也有些奇怪,我先前去跟睿王妃见面的时候,并没有就提别那证人的话,毕竟事关桓府,生怕把桓府也牵连进来,只想让睿王出面点醒太子,不料睿王竟大张旗鼓地在御前闹出来……看着竟像是准备万全。”

纤秀道:“姐姐,你说睿王殿下为何如此?这样闹出来后,太子势必得不了好,但是安乐伯是桓家的人,倘若皇上真的昏聩了,一怒之下命人追究,只怕桓府也得不了好。”

两个人越说,越觉着细思极恐。

纤秀又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回东宫去了。

锦宜独坐思量,突然想起已经几日不见八纪了,便叫人把丁满传来。

丁满道:“这连日来翰墨那边儿正武试射猎,明儿还有一天呢,明天完了,小八爷定然会飞回来。”

锦宜道:“原来是这个,早先八纪还念叨,要夺个魁首给我做生日贺礼呢。”

这一夜,锦宜独自睡着,到了半夜,毫无预兆地,竟突然梦见了前世在宫内的最后一幕。

当时八纪拿了玉玺转身速离,一支冷箭破空而来,仓促中锦宜以身挡住。

事情发生的实在太快,且又是深入骨髓之痛,连回忆都无法忍受。

锦宜紧皱眉头,听见纤秀大叫自己的声音,听见太子叫“住手”的声音。

也听见她自己的呼吸正一寸寸停止的声音。

眼前像是水波纹浮动,渐渐地,显出那日在场众人的脸。

纤秀大叫着,从前方往自己身边奔来。

太子李长乐举手挥舞,向着弓箭手的方向,示意他们将箭放下,一边大叫:“混账……是谁!”

弓箭手们惶惶然,面面相觑。

禁军们表情各异,有人想上前扶住,又有人后退。

锦宜身子后仰,天旋地转之时,目光掠过前方明帝寝殿的兽头飞檐。

她突然看见,在寝殿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锦宜猛地睁开双眼,惊魂未定之时,却突然发现近在床边上,的的确确有个人在。

第139章 完结中的二更君

京郊, 翰墨学院。

百余名参与此次射猎的学生们整装待发。

大家都是统一的服色,个个身着白衣,外罩锁子玄铁甲,头上系着黑色抹额, 着实的英姿飒爽,少年意气。

八纪原先还是个粉妆玉琢的孩子, 经过这两年的砥砺磨练, 已经透出小小少年勃勃英气,腰间佩剑, 手中持弓,竟像是个气势十足的小小将官。

八纪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子邈:“你才自家里回来,这几天都没演练过, 记得跟紧我,好歹我还照应着你。”

子邈还没答话, 八纪身边怀仁公主的小公子萧立道:“小八哥,那我呢?”

八纪道:“去去去,叫八爷。”

萧立捂着嘴嗤嗤地笑,子邈对他说道:“横竖咱们别散离开太远就是了, 这次去的是先前没去过的梁齐河谷,听说地势复杂的很,横竖大家彼此互相照应。”

说到这里, 子邈瞟了一眼左手边。

八纪跟萧立都领会了,同往那处看了眼。

也有几个翰墨的学生骑在马上,隐隐往这边瞧来, 为首的这几位,却是先前跟八纪打过架的,也都是权贵皇戚子弟,廉国公府的子侄,太子母舅家的小少爷,以及尉迟将军家的小孙儿。

这些都是少年子弟,心性激烈高傲,原先还算相安无事,后因桓玹出征,谣言满天飞,又结下了梁子,虽如今谣言已退,却也仍明争暗斗,互不相让。

演武场的门口上号角吹响,众学生们一涌而出,天朝的少年精锐尽汇于此,龙腾虎跃,意气洋洋地往梁齐河谷而去。

翰墨的武试,顾名思义,比的是骑射,所以衡量谁夺得魁首的条件共有两个,第一,要评判在梁齐河谷猎到的猎物多少,第二,要比谁先翻过河谷,到达对面的次演武场,摘下金箭射响挂在百尺旗杆上的铜锣为止。这两个条件,既要比试箭法,又考验了谁的骑术高明。

而且本次比试的梁齐河谷地形复杂,还要考验少年们的观察能力,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陷入其中,半天转不出来。

子邈跟萧立等人向来跟八纪要好,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并没有那么高明,所以都想助着八纪取胜。

少年们呼啸着策马奔过长道,马蹄引得尘土飞扬,树林跟草丛中的飞禽走兽受了惊吓,纷纷远遁飞逃。

八纪一马当先,子邈跟萧立一左一右,忙着跟紧。不多时已经穿过一片树林,冲入了山中。

时近五月,正是满山碧翠,草木葱茏的时候,已经有早蝉伏在枝头,时不时发出一两声鸣叫。

八纪勒着马缰绳,让马儿放慢脚步,一边仔细观察周围。

突然,前方草丛中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八纪忙止步张弓,正在瞄准,就听到旁边“咻”地一声,有一支箭先飞了出来,歪歪地射入前方草丛里。

这支箭并没射中猎物,但却将那原本躲在草丛底下的兔子给惊的跳了出来,兔儿蹦了两下,逃之夭夭。

八纪回头,却见尉迟小公子笑看了他一眼,八纪也不恼,只也笑道:“尉迟贞,你这箭法不行啊,叫你爷爷看见了,定要把老头子气死。”

尉迟贞瞪向他,旁边张小少爷赶来道:“走了,不要白嚼口,这儿又没好东西了,冯朗不知哪里去了,咱们找他去。”

两人双双打马离去。

八纪嗤了声,身后子邈赶过来道:“尉迟贞是故意的,倘若这一路上他们都用这法子,倒是不妥。”

萧立道:“这有何难,他盯着咱们,咱们也盯着他,看看谁先投降。”

八纪笑道:“才开始呢,急什么。”

众人你追我逐,都是些热血少年,丝毫不觉着疲累,只想奋勇争先,不知不觉中,萧立跟子邈都给八纪撇开了,两人一合计,决定分头去找。

且说八纪仗着骑术高明,又知道尉迟贞等盯着自己,便有意甩开众人,果然,在山林中穿行片刻,身后左右已经无人跟随。

八纪连续打了一只獐子,两只灰兔,心想要再得一头鹿就最好了,便把猎物挂在马鞍旁边,仔细搜寻。

正一路往前,却听见又细微的动静从身侧林子里传出来。

八纪止步回看,张望了会儿,依稀看到一抹白衣影子,八纪不由笑道:“尉迟贞,都看到你了,别藏了。”

那边却仍是不动。

“你倒是追的快,让我看看你打了什么好东西?”八纪拨开一根树枝,才要去戳穿他,冷不防“嗖”地一声,竟是支箭迎面射来!

距离太近,叫人无法反应,正在紧要时刻,旁边一道人影冲过来,拥住八纪,把他扑倒在地上。

八纪在地上滚了滚,看清了替自己挡箭之人:“子邈!”

子邈脸色煞白:“你怎么样?”

八纪握着他的肩膀:“我没事,你呢?”

子邈还未回答,身后又有一支箭追着射了过来。

八纪拉着子邈往旁边躲开,那箭便射入了身前地面,八纪一眼看到地上的箭翎——这次比试箭翎上都标记着各人姓名,免得猎物射中了却不知是谁的。

八纪一把拔了起来,喝道:“冯朗,你疯了吗?”

冯朗正是太子殿下母舅加的子侄,这箭上赫然竟是他的名号。

突然旁边有人叫道:“他不是冯朗!”

与此同时,一支箭向着“冯朗”所在的方向射了出去,是尉迟贞张弓搭箭,打马出来,厉声叫道:“那不是冯朗!”

八纪拉着子邈站起来,浑身不寒而栗,尉迟贞翻身下马,站在他们身旁。

这时侯“冯朗”自马上跃下地,把手中弓箭往地下一扔,自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腾身跃了过来。

这日,应毅国公夫人邀请,睿王同睿王妃到府中做客。

席间子远陪坐,锦宜先是谢过了睿王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解了北疆之困的恩德,又赞他劳苦功高,代理朝政也都处置的井井有条,大有章法。

睿王笑道:“这不过都是本王该当做的,若论辛苦,还是远在秦关的辅国大人辛苦,我等着实不算什么。”

子远便道:“睿王殿下不仅仁德英明,而且如此谦逊,可知朝野之中尽是对王爷的赞颂之声?我在京兆府里,便听众人常常说,陛下有意改立太子。”

睿王忙肃然道:“不不,如今太子殿下只是被陛下勒令闭门思过,他其实并无大错,改日陛下气消了,自然也就好了。”

子远哼道:“照我看,太子殿下虽然性情仁慈……可到底有些太过懦弱无主见了,之前听信谗言误会了桓辅国,又为了一个女子,弄得东宫不宁,坊间多少引为笑谈的,将来如何能为一国之尊?”

锦宜道:“子远,怎可在殿下面前胡说,殿下跟太子乃手足同胞,你可留神。”

睿王妃道:“这些道听途说的话,大公子不过转述罢了,不必苛责他。横竖不管是皇上,殿下,还是太子各自心中明白,不会怪罪的。”

锦宜道:“我弟弟生性直率,口没遮拦的,幸而殿下向来宽厚仁德,未必肯计较这些,只不过……”

睿王妃道:“不过怎么?”

锦宜皱眉道:“前日太子妃来过,说了几句话,我倒是有些不信。”

睿王妃又问,锦宜便道:“据太子妃说,太子殿下告诉她,之前睿王殿下,似乎劝过他让他不要相信三爷……说三爷有反叛之心等话……”

说着她抬眸看向睿王。

睿王不动声色:“这是从何说起,那日我在殿前如何向父皇禀报的,夫人也亲耳所听亲眼所见。”

锦宜道:“正是如此我才觉着疑惑,殿下绝不可能是那种两面三刀的才是。”

睿王妃道:“太子先前为情所伤,多半是太过失意了,所以……神思恍惚,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锦宜道:“太子向来性慈,先前因为我跟茂王殿下不合导致茂王被驱出长安……他还一直记恨我呢,按理说不该这样对待睿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