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心微紧,何思淼总是姿态谦卑、口吻温和,分不出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最好的辨认方法就是一概不信,今天来见他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李碧珠当机立断的站起身,同时说着,“可惜了,我和你没什么话好说。”

“哦,还是有一句……”

她再次坐下,说道,“即便你回来了,也不要去找灵芝,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何思淼缓慢的眨了下眼,眼中带点笑意,“哦,她还在这个城市。”

无意间透露给他这个讯息,李碧珠懊悔的一拍自己嘴巴,“这张嘴……”

李碧珠咬了咬唇瓣,冷声威胁道,“反正你只要记住我今天的话,否则我一定会告诉她真相。”

即使阮灵芝知道真相后,应该就是她们之间的友谊走到尽头的时候,也没有关系,就当是赎罪,李碧珠如此想着。

何思淼苦笑,“怎么办呢。”

他顿了顿,说道,“我是真心想和她重新开始,弥补我……”

李碧珠打断他的话,说着,“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何思淼一怔,没有言语,垂下眼眸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李碧珠抿了抿嘴,说着,“梁安回来了,就在她身边。”

听到梁安这个名字,何思淼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目光暗下几分。

李碧珠看着他,无奈的请求道,“如果你真心想弥补什么,远远的,能有多远就有多远的,远离他们。”

何思淼抬眼与她对视,失去刚才温和的神情,他声音有些低沉说,“如果我做不到呢?”

李碧珠假笑着回应,“那你就去死吧。”

周二的晚上。

戴在手腕的表盘走至八点过半,阮灵芝站在洗手池的镜前整理着妆容。

她公司最近谈一项与外资合作的单子,陈忠良自己领着团队忙前走后,今晚是双方合资负责人出席的饭局,在这里当然是陈忠良做东。

虽然阮灵芝平日里化淡妆上班,但是她没有认真钻研过化妆技巧,也只能把自己涂到这份上,再浓就下不去手了。于是,她就将口红换成厚重的砖红色,用一支银质的孔雀尾羽簪子挽起头发,看着颇有别样风情。

阮灵芝对着镜中的自己深呼吸,幸好她姨妈期不长,三四天就快干净了。

听闻外商大都喜好中国风浓郁的酒楼,阮灵芝给陈忠良找过不下五间酒菜馆子,终于定在城南边的贵陇大酒楼。三楼包间的雕花木窗外头是人工湖,湖中搭着一个灯火辉煌的舞台,在这个寒冷的天气,火红的灯笼照得人微微发热。

阮灵芝从洗手间回来落座,只有陈忠良和另外两名公司的男同事在,尚未见到其他人来。她百无聊赖地转头向窗外,却看到一位穿着盘扣旗袍,身姿娉婷的小姑娘抱着一把琵琶,缓缓挪步到湖中台上坐。

这时,包间的门被服务生推开,阮灵芝迅速回头跟着站起身,楼下清甜响亮的嗓子这就开唱了,而她居然见到何思淼。

☆、第6章 旧爱(2)

率先走进包间的是一个外国男人,目测他的年纪约在五十左右,一头金白发,眉骨明显,笑起来眼尾堆着毛毯似的褶皱。他身后跟着西装革履气质不凡的两人,其中一个便是何思淼。

陈忠良笑如春风般上前和burke先生握手,热切的招待他们入座后,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发现愣住的阮灵芝,很快地用手肘推了她一下。

阮灵芝回过神来,慌忙坐下,陈忠良向她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她轻轻摇头表示无碍。

刚才何思淼见到她,有惊喜的神色一闪而过,就被稳重的气息掩去,仿佛不认识她似的,对视间自然地与阮灵芝点头示意。

全部人落座后,身穿大红锦衣的服务生开始依次上菜,墨色长衫的男人始终面挂笑容的站在一旁,就像扮演着管家的角色,介绍着一道道佳肴的由来。釉面的骨质瓷盘落在玻璃的转盘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这些声音融合在楼外传来的丝竹之乐中,极为细碎却又不可忽视。

burke对酒楼环境和菜色赞不绝口,陈忠良乐呵呵地开一瓶三十年的茅台。

闻着那瓶价格在一万左右的茅台酒的香气,才唤回阮灵芝的注意力,她心想陈忠良在公司素来以‘节俭’出名,今日又是定酒楼又是开名酒花钱如流水,还要笑容满面,阮灵芝都替他心痛。

这场宾主尽欢的饭局中,何思淼保持一贯谦和的微笑,与人侃侃而谈。阮灵芝从他们几番对话中得知,原来何思淼是burke在国内的得力助手,亦是子公司的cbo。

在大学与何思淼交往时,阮灵芝逐渐感觉他看似神姿高彻,心容世事而不争,而越靠近他,她越能发现,何思淼不甘平凡,向往高处,正是野心家中的佼佼者,所以他能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爬到今日的高度,阮灵芝一点也不意外。

当大圆桌上撤到只剩果盘时,阮灵芝趁此去趟化妆间。

从厕所隔间出来,她一边洗手,一边打量这化妆间装修和外面典雅风格一致,幽幽闻见雪梨香飘来,就连半身镜都嵌在做工精细的雕花木框内,她替陈忠良认为这钱花得值。

阮灵芝没想到她刚从化妆间走出来,就迎面撞见这位故人。

何思淼站在走廊暖色的灯影下,旁边摆着一盆小金桔树,他从容沉着的神态,像是专程等候在此。他静静唤道,“灵芝。”

阮灵芝皱眉回应,“你什么时候变成尾随狂了?”

何思淼笑了,“最近好吗?”

阮灵芝点点头,说道,“挺好,不劳您挂心,麻烦让一让。”

何思淼的身形没动一分,只说,“这么长时间没见,你都没有什么想说的?”

阮灵芝撇撇嘴,“说什么都尴尬。”

她语毕,何思淼未见让步,他那双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眼睛,就一直盯着阮灵芝,两人都钳口不言的僵持在这里。

阮灵芝无可奈何的开口,“知道当初为什么我会喜欢你吗?”

何思淼:“为什么?”

阮灵芝爽快的回答,“看脸啊。”

何思淼一愣。

阮灵芝看着他,神情认真道,“所以别认为我有多么在乎早就过去的事,你可以走得潇洒,我也可以放得下。”

她把话说完就侧过身绕开何思淼,按照来时的路快步走回包间。

留在原地的何思淼回过神来,他想着什么,突然失笑,但是眼底的暗潮静谧而汹涌。

阮灵芝走入包间,陈忠良等人正聊得热络,她坐下后没多久何思淼也回来了。

漫长,大概是最能代表她对这次饭局的感想。

陈忠良的话题已经泛至秦腔古韵,像一个说书先生,burke听得两眼发光,阮灵芝在一旁不是微笑,就是轻声附和,除此之外不敢多言,她一个小秘书,还是在试用期内的小秘书,生怕陈忠良喝高了,当场让她唱一段。

在这融洽的好似年夜饭的氛围中,阮灵芝的手机突兀地在背后的包里嗡嗡震动起来,她本想置之不理,却耐不得它一直震着,誓不罢休的样子。

阮灵芝只好从包里拿出手机,小声地道歉,“不好意思。”

然后她偏过头,用手遮挡音量,接通电话。

那边传来陌生女人的声音,稳稳地说道,“您好,请问您是梁安先生的家属吗?”

一个钟头后。

阮灵芝从计程车中下来,裹挟着刺骨的寒风,迅速走进市医院的两层门内,顿感温暖如春。

深夜的医院依然人来人往,消毒水的气味浓重。

护士带她先去交上医药费,这才见到躺在病床上的梁安。

他紧闭双眼平缓地呼吸,脸色不好看,苍白如雪尽显病态,挽起衣袖露出的手臂,上面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

而看到梁安就这么静静地躺着,阮灵芝不知自己是何感受。

十多分钟过去,忽然他眉间一动,阮灵芝下意识地站起来。

梁安缓缓恢复意识,她就看那双弧度温顺的眼睛,浅浅地眨了几下,接着才找到她的视线。

阮灵芝轻声问,“你感觉还好吗?”

梁安这醒来时的模样倒很是清隽,只是望着她的神态像是懵住了。

良久他都直勾勾的盯着阮灵芝,不说话也没有动弹,她抬手在梁安眼前挥了挥,失明了?

梁安终于怔愣地问,“为什么你会在这?”

阮灵芝抬眉,“我也想知道……”

将梁安的手机递给他,她继续说着,“为什么你手机里只有我的号码。”

梁安撑着身坐起来,接过自己的手机,恍然道,“啊,因为我对这种智能产品不太熟悉,前天手机被偷了,刚换的就还没存别人的号码。”

此时他的嗓音带有浓重的鼻音,少几分砂质的感觉,多些力度,这理由乍一听是合理,但细想总感觉不对劲。

阮灵芝点了点头,又说道,“医生说你是低血糖,而且你要多注意休息。”

说完这句,她还是忍不住问,“怎么就能累到昏倒了?”

梁安轻咳一声清嗓,随意地将额前的刘海抓到脑后,然后如实回答,“昨天晚上有一个很长的手术,没有时间睡觉。”

阮灵芝接上问,“你是外科医生?”

梁安想了想,“……应该是。”

阮灵芝感到好笑的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应该是。”

梁安:“因为,我是专看动物的医生。”

阮灵芝‘哦’了一声,“那叫兽医。”

梁安跟着点头,“对,兽医。”

阮灵芝:“医生说你这瓶输完,没什么事就可以走了。”

顿了顿,她犹豫的问道,“你等会儿……能自己回去吗?”

梁安皱眉,表情懊恼的说,“有点不行。”

阮灵芝思量着问,“那你家人会过来接你吗?”

梁安:“他们在纽约。”

阮灵芝:“朋友呢?”

梁安抬起胳膊看了看手机,看了看她,“没有号码。”

阮灵芝用脚勾过椅腿,再次坐下,“我等你输完液。”

梁安抿嘴朝她笑了起来,眼睛眯成好看的月牙。

看他一脸灿烂,阮灵芝不由得闪过一种上当的错觉。

吊瓶里的药水缓慢地减少,像屋檐下滴落水珠儿的速度。

梁安在这间隙还想和她说话,被阮灵芝坚决地制止,他只能躺着闭上嘴巴,也闭上眼睛,没有一会儿就进入浅眠中。

近半个钟头后,头顶的吊瓶快要见底,她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隔壁病床躺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孩儿,刚才护士进来给他打针,这会儿哭得肝肠寸断没完没了,阮灵芝只好走出病房接陈忠良的电话,她回来发现梁安已经在拔针了。

阮灵芝见他下床,她也拎起包,拢了拢外衣的领口。

梁安穿上件浅灰的薄呢外套,拿起藏青的羊绒围巾,转身挂在阮灵芝的肩上,趁她发懵时抬手绕了一圈,围巾几乎遮住她半张脸。

他认真的说,“外面很冷啊。”

阮灵芝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睁得像兔子似的望着梁安。

走出医院立刻被料峭的寒意包围,一盏一盏的路灯整齐地照下,光圈落在沥青石压实的地面上,黄油漆画出车辆停行的范围。

站在停车场的阮灵芝,半响才回过神,她诧异的问道,“你开车来的?”

梁安没觉得哪不对,点头答,“我原来是开车在回去的路上,然后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我就马上开到医院,下车就晕了。”

阮灵芝张嘴卡壳一会儿,然后说道,“你下次别这样,万一在路上出车祸……不对,你应该照顾好身体多休息,不要有下次了。”

梁安偏头想了想,笑着答应,“好啊。”

阮灵芝见他这么笑,不禁怀疑的想,她已经把话说得如此简浅,他不可能听不懂吧。

还是那辆沃尔沃,梁安掏出车钥匙解锁之后,先她一步拉开副驾座的车门。阮灵芝也看见一只方形袋,里面装的似乎是一盒儿童服装。

梁安拎起纸袋放到后座,同时不问自答,“这是给我姐姐儿子的礼物。”

他说完又笑起来,好像今晚遇到什么开心的事,阮灵芝越来越想不透这个人,明明刚从病床下来的人就是他。

☆、第7章 旧爱(3)

凌晨一点的车窗外华灯已歇,少了勾勒城市的光影。

交横的道路上车流不再湍急,显得宽阔许多,也仍有光斑停栖在高楼中或街角,像昼夜不眠。

车载音响里播放着一首纯钢琴曲,听起来的感觉,就像坐在有暖炉的屋子里,而外面下着棉絮般的雪,把月光搅碎一地。

阮灵芝的潜意识里认为,该放一首乱世巨星这类古惑仔标准配曲,才符合梁安的气质。

但是他握着方向盘上的手在轻轻点着,似乎切合每一个音符,阮灵芝不懂钢琴,以为梁安也只是随意地动动手指头。

一直以来,在她脑袋里给梁安勾画的形象乃至性格,都与现实大相径庭,由此想到他的职业,阮灵芝纳闷的问,“你是怎么想去当兽医?”

梁安目视着前方的路况,认真应道,“嗯,我想。”

阮灵芝抿上嘴,放弃探讨这个话题。

红灯亮起在十字路口,无人走过的斑马线,倔强亮着的红光显得寂寞。

梁安得空转头,看着她问,“那你有没有养过宠物?”

阮灵芝微抬下巴,“养过啊。”

梁安扬起眉骨,眼睛里就像写满了好奇。

阮灵芝:“乌龟。”

梁安愣了一下,才笑着说,“乌龟很好啊。”

阮灵芝也笑了,“好在哪?”

梁安皱眉,偏头思考,“它可以活几百岁,还可以……活几千岁。”

他自己说完都觉得滑稽,咧嘴笑起来。

信号灯变绿,夜风飒飒拂过路旁的树叶。

梁安转回头,车继续往前开去,他边说着,“不管和什么动物在一起,时间长了都会有感情的。”

阮灵芝立刻点头,“对,把它放在一群乌龟里,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梁安睁大些眼睛,“这么厉害?”

阮灵芝:“因为我在它背上写了一个‘王’字。”

梁安爽朗地笑出声来。

他又收起笑容,皱眉问,“为什么是‘王’?”

阮灵芝被他突然变脸弄得怔了怔,如实说道,“我还想写个‘八’的,但是地方不够了。”

梁安再次哑然大笑,露着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车开进入一条隧道中,视野被淡黄的灯光照亮,光与光相接的缝隙略过脸庞,而从隧道的尽头出来,渐渐转变成她再熟悉不过的街景。

熟悉到她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下一秒周围的画面,所以阮灵芝有些讶异的回过神,“你要送我回家?”

梁安理所当然的点头,“嗯。”

阮灵芝皱起眉,问道,“你既然能开车,为什么不能自己回去?”

梁安现搬现套的用上,“我怕路上晕了,出车祸怎么办?”

阮灵芝眉头皱更深,“送完我回家,那你回去的路上我也不在啊。”

梁安几近抓狂,“哇,你不要去想这么复杂。”

他很快地整理好思路,抢在阮灵芝开口前,口吻坚决的说,“我刚才病没好,我现在病好了,我想送你回家,就这样。”

话被堵在喉咙没能说出来的阮灵芝,反倒是嗤的一声笑出来了,然后耸着肩膀笑个不停。

梁安一脸不解,“你是在笑我吗?”

阮灵芝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她说,“我也不知道,就觉得很好笑。”

梁安笑着说,“你笑点很低哦。”

阮灵芝立即反驳,“哪有你低!”

他把车停在拐个弯就是那条长长的台阶的地方,车灯照出的光束中可以见到轻飘飘地浮沉,也可以感觉到入眠的楼房是静悄悄的,远远地传来几声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