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更像是在与自己对话。

三十分钟后,会场已经空空。

祈遇叹了口气,对一动不动的迎璟说:“我们走吧。”

迎璟侧过头,问:“是我发言失误吗?”

祈遇说:“没有,你讲的很好。”

“那他们为什么不选?”

祈遇张嘴数次,却没蹦出一个字儿。

迎璟突然站起身。

“欸!你干嘛去!”祈遇大惊,已经跟不上他背影飞窜的速度了。

会场外的小厅,留下来的人还很多,有资方,有中选公司,寒暄客气或是交流合作。迎璟脚步停了停,轴劲儿上头,竟然就近逮住一个倒霉蛋,问:“您好,我是刚才做虚拟仿真可行性分析报告的,我叫迎璟。很抱歉打扰您。”

这话一出口,目光都附着过来。

之所以选这个倒霉蛋,因为迎璟记得,他是所有资方里,看起来比较有资历和发言权的一位。

迎璟问的直接,但正因为直接,反倒显得赤诚认真:“我想请教您,就我的项目叙述,是否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老者一愣,然后没忍住,乐了。

周围人听后,都乐了。

笑容或许善意,但在此时此刻的迎璟看来,无疑如毛球上的一根根刺,不怀好意的往他身上扎。

看笑话的居多。

他心想,呵,大概都是关系户。

就跟学校一贯偏袒飞行器设计专业一样!

二十出头的年龄,和血气方刚这个词沾亲搭故。长久不公平现象又加之熬夜数日做出来的东西没有得到肯定,又或许,还有刚才初宁合上项目书的那个动作。

迎璟此刻如坠冰窟,热气腾腾地再问:“请您点拨,我可以改,我可以更好。”

友善笑声愈加。

这个小青年,着实蠢萌可爱。

大家好像是在围观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并未把他的诉求真正当回事。初宁就是这个时候站出来的——

“项目构思是好的,专业性强,科技高端,具有一定的前瞻性。”

她从人群里侧身站出,身段柔软,仪态也优雅,声音四平八稳,不显凌厉,但也绝不热切。

迎璟撞上她的眼,心里呼啦一下放松。

初宁说:“但可行性太低。”

迎璟辩解:“可行性没有问题,我们已经在PPT上演示了一个基础模型。”

初宁:“好,那么请问,从建立到实际运用,需要多长时间?”

迎璟提气,似要长篇大论,但仔细一想,他自己都心虚了。

“就算可以短时间地投入运用,又请问,运用到哪些具体方面?”

“航空发动机研发,”像是一场牌局,落于下风却突然抓到一张好牌,迎璟扬声,略显骄傲:“大家都知道波音777吧?它的整机设计、部件测试,就是归功于虚拟仿真技术的应用,让它的开发周期八年缩短到五年。”

初宁:“八年缩短到五年?”

迎璟:“对!”

初宁亦平静,精简关键字:“八年?五年?”

这种语气隐隐透着冰渣,毫无抒情的余地。

初宁忽地一笑,疑问句式变成轻描淡写的肯定词:“呵,五年。”

一个企业,根本是一个利字。五年投资周期,已近大多数企业的极限。何况还是一个虚无缥缈,无法估算的项目。牵扯到方方面面,九九归一,用简单六字可以概括——

无希望,等不起。

初宁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不愿用情怀赌明天。

一席话,听得迎璟耳尖红烫。他胸口创痛,初出茅庐不怕虎的韧劲儿,已经完全碾碎,忠言逆耳之下,才知道,原来自己那点自尊,薄如蝉翼、不值一提。

这是初宁向来的行事风格。

直接,客观。总的来说,这算是优点,但在迎璟这儿,就显得有些冷血无情了。

出师未捷,大败而归。

迎璟整个人都飘了,浑身使不上力气。

祈遇安慰他:“没事的,我们也被肯定了不是吗?”

犟劲还撑在那,迎璟挺不服气:“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懂,就是简单做生意的那种人。”

祈遇:“能简简单单做成生意,干嘛还要去做复杂的。”

一团火堵在迎璟喉咙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憋屈死他了。

到学校后,有点惨。

飞行器设计那边,是一片喜气洋洋。

“我早就说,他们不行,出发的时候还拉横幅,幼不幼稚啊。”

“非得凑这个热闹,学校都表态啦,浪费时间么这不是。”

“还有粉丝团,我去,跟邪|教似的。”

迎璟回来后,直接往床上躺尸,第二天祈遇叫他去上课,他扯着被子把头盖住,翻了个边继续磨牙。

这课恰好是栗舟山的,下课后,他叫住祈遇:“那小子呢?”

祈遇挠挠头,战战兢兢:“元气大伤,在清修。”

栗舟山提声:“你告诉他,下午再翘课,这期别想及格!”

祈遇老老实实当了个传声筒。

还在床上躺尸的迎璟突然就诈尸了,他像个弹簧猛地坐起,顶着一头鸡窝乱发,“凭什么不让我及格!这个项目是他给的,我们这是为他办事儿!丢人的又不是他!”

“嘘嘘嘘,你小声点儿。”祈遇想捂他的嘴,“我刚进来看见了,小黑框就在隔壁宿舍玩儿呢。”

小黑框大名罗佳,正是今天飞行器项目入选的那位同胞。

但,这话没有先被小黑框听到。而是被门口的栗舟山给听见了。

祈遇心脏狂跳,“栗教授。”

迎璟一怔,随即一副“我说的是事实”的大无畏表情。

栗舟山……没有责,没有骂,甚至没有说一个字。

他的背脊因为长期泡在操作室而明显弯曲。虽然个子高,但早已没了挺拔之姿。

栗舟山看了一眼迎璟,这一眼意味不明,迎璟却生生看出了扎心的意味。

他别过头,故意视而不见,犟气一刻也不松。

栗舟山走了。

祈遇特别不是滋味,“哎,没必要这样吧,没有入选也很正常啊,上午那位女老板的话,也蛮有道理的。”

正是因为有道理,才现实而无望。

“你懂什么。”迎璟丢下话,一顿胡乱洗漱,套了件衣服就出门。

而隔壁寝室的小黑框,正好也出来。

两人正面相碰。

迎璟目不斜视,脖颈扬得修长,小黑框也是个幼稚鬼,故意对同学喊了声:“其实我也没花什么功夫,实验室都是系里特批的,我用起来方便。根本没占用休息时间,更别提熬个三四夜了。”

迎璟脚步停,冷冰质问:“你说谁呢?”

罗佳拽着下巴:“谁对号入座就是谁。”

一山容不得二虎,更有年轻气盛火上浇油,基本上要完蛋。

迎璟邪火一下子就窜高三米,他动手揪住罗佳的衣领:“会不会说人话?”

罗佳这人典型的宅男长相,个头是中不溜秋的170,在一米八的迎璟面前,没半分优势。

他被勒的绊倒在地,起来后一拳头伸出去,迎璟下巴英勇负伤。

舔血的愤怒来得理智全无,两人瞬间打成一团,一会是嗷嗷痛叫,一会是拳头闷响,都是下了狠手的。

迎璟被拉开的时候,瘸着腿。罗佳……已经倒在地上,三五人扶着都站不起来了。

“不会说话就闭嘴。”迎璟胸口急喘,手肘往后一甩,推开拦着他的祈遇。他指着罗佳,眼里是明目张胆的嗔恨怨憎:“你给我听好了——今天我迎璟是输了,但输给的不是你!”

这种级别的打架,在这座学术氛围甚浓的院校中,可以用波澜壮阔来形容。成为各寝室三天的话题头条。

“我天,罗佳被揍得嗷嗷叫。迎璟好能打哦!”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听说他爸爸是军|区的,军人家庭出来的,身体素质肯定过关。”

“啊呀,怎么你说出来怪怪的。有点色|眯眯。”

“哪有!明明是你自己想歪了。”

“不过迎璟身材真的蛮好的哈哈哈哈。”

女生之间的小八卦活色生香,很快又言归正传。

“你们知道吗,迎璟当年的成绩巨好,第一志愿填的是清华。”

“那怎么来C航了?”

“高考失误呗,蛮可惜的,就差了几分。”

风吹树叶轻轻抖,一阵清净。

“……哎。”

“唉……”

作者有话要说:我生日。发红包,这章,都有。之前的,记着,一起兑。

☆、酒吧

这事儿闹得大,真要上纲上线,处分背定了。

勇字过后,迎璟认怂。他开始后悔,早知道就不动手了。安安心心等个毕业证,然后出国留学皆大欢喜。

失策失策!

越想越觉得自己要凉,迎璟怂包兮兮地求助家里。

当然,他没那个狗胆告诉父母。而是告诉了自个儿的姐姐。

迎家大女儿叫迎晨,年长迎璟五岁,在一家央企任职业务部门的中管,处事风格也是果断彪悍。层层关系疏通下去,困难迎刃而解。

迎璟没有被记过,甚至连个检讨都没写。

迎晨在一天后给他打了通电话,主旨简明扼要,“下次,没打赢,就别回来。”

迎璟:“……”

“还有生活费没?”

“没了。”迎璟特别诚实:“我不是去参加那个项目会嘛,就买了套西装,花了一千五。”

“浪费。”迎晨实在:“你一年也穿不了两次,去婚纱馆租一套不就得了。”

迎璟才不愿意,小声说:“不去婚纱馆租衣服,那是拍婚纱照才能去的地方。”

电话那头染了笑,“你不好好上学,成天想些什么?”

迎璟没吭声,在电话这头对着空气做了个鬼脸以示抗议。

又聊了两句,迎晨要去开会。

通话结束没两秒,短信进来。迎璟点开一看,是建行的余额变动提醒,迎晨给他转了三千块,备注:吃点儿好的,记得每晚喝牛奶。

迎璟揉揉脸,有姐姐真好啊!

情绪阴霾被风吹散一半,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

只是栗舟山也不太理他,自那次以后,这小老头的课上,迎璟就成了他眼中的空气。再无平日的横眉怒对,平淡生疏,空缺了存在感。

呸呸呸!

迎璟甩甩头,心说:“我干嘛要在乎他的感受,不挂科就行了。”

人的身体,只要某一根弦松解,就会连锁反应,自此消沉。

迎璟那段时间的热情与热血,被多方凉水泼灭,又回归原点,甚至是更加无所谓的状态。那份天赋与灵气乍现的项目书,被他彻底丢到一边,再未翻过。

能翘的课,他肯定不去上。

难度稍微大一点的课,要是上课时间正好和NBA直播冲突,迎璟也是让祈遇在老师点名时,代他蒙混过关。

课后就更不用说了,迎大王的身影出现在每一天的篮球场。

祈遇忍不住问:“你是要去打NBA吗?”

刚打完全场,已是浓秋天凉,迎璟穿着橘色的球服,叼着根可爱多,嘴角一圈儿奶油:“明天起,我要每顿吃四碗饭。”

“干嘛?”

“长点个儿,腿长,穿裤子好看。”

“……”

迎璟一看时间还早,突然起意:“咱们出去玩儿吧,反正明天周六。”

祈遇为难:“都这么晚了,你还想去哪儿?”

“酒吧。”迎璟兴致高:“我好久都没去过了!对了,你问问你女朋友,看她在哪里,我们就去她那儿呗。”

祈遇的女友顾矜矜就是做酒品销售,没个固定地点,到处跑场子。

这个理由让祈遇无法反驳。

走时,他对着迎璟的背影摇了摇头:“玩物丧志。”

——

国贸那边夜晚的繁华白天不相上下。

C.V酒吧开业,能把这地儿盘下来也是做大事的人,来捧场的自然也多。初宁下午谈完事,和启名实业的魏启霖吃完应酬饭,巧的是,这酒吧的老板是他俩共同的朋友。有个十分中二的外号,人称小六爷。

虽称爷,但一点也不老,比初宁还小几岁,交际圈鱼龙混杂。

初宁又叫来了关玉,小六办事仔细,把最好的两间包厢留给他们,男的一拨打牌,女宾在这边,喝喝酒,唱唱歌,关玉拉着初宁去场子里蹦了一圈,音乐跳跃,攒动的人头像是春日里一颗颗往上冒芽的花骨朵,放纵又肆意。

关玉嗨得不行:“还是国内好!帅哥真多!”

光影明暗,初宁伸手一推,就把她推退了几步,正好撞在一个纹着麒麟臂的朋克小哥身上。

关玉一声娇怨,拧头冲人笑着说:“对不起哦。”

与小哥视线相对,确认眼神后,两人就自然而然地搂在了一起。

关玉挂着他的脖,小帅哥圈住她的腰,音乐变化成另一首节奏更激烈的。两人身贴身,身肢扭得活色生香。

中途也有几位男士想和初宁一块搭伙。手刚伸过来,初宁巧步一挪,不动声色地避开。蹦了几分钟,她觉得没劲,只身回去包厢。

里头还有别的伙伴,小六见初宁进来:“宁姐,尽兴了没?”

初宁冲他竖起拇指。

小六开心坏了,神秘兮兮地说,“还有好东西在后头。”

他打了通电话:“进来吧。”

门开,一串人影贯入。

“哇哦!”女同胞们的惊呼带着一股亢奋。

十来个年轻男人站成一排,双手统一背在身后,个个一八五的完美身高,有清隽秀气的邻家弟弟型,有荷尔蒙傍身的猛男型,还有戴着无框眼镜,穿着西装的禁欲型。

小六手一指:“用点心,把美女们都给哄高兴。”

都是玩得开的小年轻,女生们张扬又胆烈,咬文嚼字故意问:“怎么高兴都可以吗?”

顿时,起哄声,拍桌声掀天。

初宁坐在沙发一角,是脱离热闹之外的人。

“宁姐,”小六凑过去一脸笑。

初宁嗤声:“幼稚鬼。”

小六被她刺惯了,毫不在意。下巴往其中一位男士的方向坏坏一抬:“我给你量身定找的。”

是那个戴无框眼镜的禁欲型。

“像不像?”小六意有所指。

“什么像不像?”初宁身子前倾,叉起果盘里的猕猴桃。

“你初恋。”

初宁被这仨字给激着了,一口咬到了舌尖,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小六浓眉飞扬,“我知道你一直喜欢这款,怎么样怎么样?”

忍过那波痛感,初宁平淡道:“不怎么样。”

小六冲那边手一抡。禁欲哥哥端着酒杯就走了过来。

“宁姐,开心点嘛。”小六拍拍她的手背:“这两年我就没见过你交什么男朋友。”

小六走。禁欲哥哥靠着初宁坐下,他身上有清清的香水味。

“喝酒么?”他的声音像午夜电台的男低音。

初宁敛眉,接过。

杯壁相碰,她仰头一口喝尽。

禁欲哥哥是个体贴的,递过去一张面纸,初宁没接,而是懒懒地往沙发上一靠。胸前的弧曼妙,这个动作,更让人遐想。

初宁看着他,顶上炫彩灯的光影映在眼眸,嘴角噙着笑。

男人收拢纸巾,然后倾身靠近,要去帮她擦唇边的酒液。蹭上的前一秒,初宁侧头躲开。

“嗯?”他颤出一个微妙的字。

初宁拂开裙子,站起身要走,“我今晚没需求,你可以下班了。”

走出包厢,热浪音潮扑浪而来。

初宁深深叹气,小六这屁娃子才二十一岁,现在的小孩都这么会玩了吗。

她坐去吧台,叫了一杯啤酒,脚尖轻轻一踮,身子就跟着转椅划了个圈。一眼,初宁就看到了右边卡座上的熟悉人影。

她握酒杯的手指顿了下,啧,又是他啊。

———

小圆桌上放着一打啤酒。顾矜矜穿着制服,头上顶着对兔耳朵,笑成了一朵花儿:“这个酒很好的,新品,口感超级棒。”然后环顾四周,小声说:“我给你打折哦。”

迎璟点头,“行。”

祈遇不太放心:“打完折贵不贵啊。”

顾矜矜一眼警告暗示,又对迎璟笑着说:“不贵啊,这一箱打完折也就三百五十块。”

祈遇倒吸气:“这还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