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宁还穿着昨儿上班的那身衣服,看这样子,她应该是一晚上都在办公室。

周沁瞥了眼办公室的门,是关紧的。

才继续说:“这个会,王副总是有备而来。风控部主持,财务、销售、法务都会参加。”

初宁头枕着座椅,掐了掐眉心。

她当然清楚,这无异于一场鸿门宴。

宁竞投资在前年差点夭折于金融危机之中,之后在冯子扬的帮助下,完成A轮融资,资方供给大头是启明实业,也就是魏启霖的公司,他占据32%的股份,冯子扬18%,而王山是魏启霖的人,这个老将,行事风格趋于保守、稳健。对初宁一意孤行投资迎璟的事儿,已经颇多不满。

此刻,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初宁心里一阵叹气,坐直了背脊,说:“回复王副总,我会准时参加。”

不出她所料,会上,以风控部首先提出质疑,将迎璟这次的突发事件作为契机,长篇大论,从各个角度阐述了项目的不确定性。紧接着,财务、销售、技术各抒己见,话是温和绕弯,实则意见统一——

停止项目投资,及时止损。

这几个部门,刚柔并济,唱|红脸的,扮白脸的,像是早就提前预演过一般。

王山最后总结意见,温和的表情如同一尊弥勒佛。

“宁总初始的发展定位与计划构想是非常正确的。公司需要转型,需要结合市场热点,需要迎合国家的政策倒向。选择科研技术领域的投资,我个人也十分赞同。那么,好的项目便尤为重要。航发虚拟技术,是一个很新型的行业,宁总的眼光,还是很准确的。”

“但是,这个行业的客观问题,仍然十分严重。普及度不够,市场关注度不够,国家的2025计划里,对这一块的扶持也表现平平。咱们再深入一点——它的市场,太狭窄。大家知道,军工企业,多数仍是国家垄断。它们的技术研发、采购,可以说渠道单一,想打通,太难。”

“呵呵,话说得有点儿大。”王山笑眯眯的,说:“实在点的,昨晚出的这个事儿,C航那边,已经联系过公司,初步交涉,如果损失太严重,无法挽回,我们一样要承担部分费用。”

话尽于此,王山说了八分,形势已经很明朗。

剩下的两分,抛给了初宁。

所有人都看着她。

空气里的每一分安静,都是对她的施压。

初宁面色淡然依旧,多年的摸爬滚打,这点定力的伪装还是练得娴熟。

她说:“项目的推进,一直是我在负责,这一次,团队出现这样的失误,我也觉得很意外。大家的观点都有理有据,我个人也赞同。但,任何一个项目的成功率都是无法先知的。只有在进展中,去分析、判断、改进它的路线。抛去这次意外不谈,我认为,这个项目从立项之初到现在,无论是技术、还是进度,都可圈可点。”

她这番话说得很有试探性。

语气平平,客观,同时暗暗留意所有人的反应。

王山的不悦,已经写在了眉间。

初宁亦不动声色的挪回目光,顺了他们五分意,说:“通过评估之后,我会依据评估报告,再慎重做选择。”

散会。

待人走,王山叫住初宁:“宁总,谈谈?”

周沁给两人沏满茶水,然后带上门。

王山喝的是大红袍,初宁的是一杯温开水。

王山喝了一口,开门见山,说:“魏总已经和我交了底,让我给你传句话,这个项目,他要你放弃。”

不是建议,不是选择,而是必须。

初宁没说话,端起水杯,抿了一小口。

“这个项目的前景不容乐观,投资不是做慈善,回报率,能赚钱,才是根本。”王山说:“小宁,你在这个年龄层的年轻人里,的确非常优秀。我作为叔伯,还是劝你一句,别意气用事。拣起你平日的理智,权衡利弊,你好好考虑。”

“魏总已经在与那支新能源汽车的研发团队接触,对方也很有诚意。如果没有意外,这将是启明实业拓宽投资领域的第一步棋。而且,他有意让你参与进来。将宁竞投资,往这方面转型。”

王山最后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这是机遇。做生意,勤奋努力坚持都可以抛到一边儿,什么最重要?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这一次。就看你愿不愿意抓住。”

就像一场风停。

剩下的,是万物俱寂的空虚。

初宁又在办公室坐了一天,夜幕降临,霓虹初升,落地窗外迸进来的光,将她包裹在一片明暗起伏的灯影里。

手机响起的时候,她才把大灯按开。

来电人是迎璟,闪烁的名字就像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一样,急不可耐。

一接通,他语气急切、激动:“你在哪里?”

初宁淡声:“办公室。”

“好,你等我十五分钟,我来找你。”

那头已经有跑动喘气的声音。

初宁陷在皮椅里,嗯了声:“你过来吧。”

迎璟比约定的时间到的还要快。

他一路狂奔,带着某种热烈的希望,进门后,直接跑到她办公桌面前,目光虽然疲倦,但掩不住闪闪发光的期盼。

“对不起,我认错,这两天,我一直害怕,不敢主动找你,因为我怕你失望,怕你责骂。”他跟倒豆子似的,说得脆脆生生:“实验室的事儿,不是我们做的,你相不相信?”

他的目光笔直,落在初宁眼里。

热切、激烈、甚至有一丝哀求。

初宁点头,平声:“嗯。”

迎璟石头落地,最紧的那根弦松开,接下来的话便更加有劲:“你听听我接下来的打算。我会继续追查事情的真相,实验室的系统,没有那么容易被破坏,如果不是蓄谋已久,绝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会尽我所能,尝试各种方法,看能否恢复系统,修复多少算多少,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迎璟扬了扬手里的名片,然后把它推到初宁面前。

明耀科创股份有限公司.执行董事.唐耀。

黑色底,烫金字,熠熠生辉。

初宁视线掠了一眼,然后看向他。

迎璟告诉她,“在之前的宴会上,唐总给了我名片,让我以后有事,可以找他帮忙。对,我就厚脸皮了,他告诉我,他可以提供技术支持。”说到这里,迎璟的目光都塞满了希望:“明耀科创的技术实力,不止在国内,也是亚洲地区的顶尖代表之一。他肯协助,系统修复成功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他滔滔不绝的阐述自己的计划:“极力挽回,不逃避,不丧气,也不耽误项目的进度。我算过时间,我放弃寒假休息,与明耀的工程师一起,对实验室的计算机系统做修补,如果顺利,开学就能如常开展项目三期。你说,这样可不可以?”

迎璟像个兴奋的孩子,在遭遇打击、变故、嘲笑之后,自我调节,带着原来那个活力的自己来见初宁。

他不再给她添麻烦,而是学会了解决问题。

他长大了,他捧着满手的自制糖果,或许味道不够甜,但全是他的努力。

然而,长时间的安静,消磨了这份热情。

迎璟的眼神,慢慢变得不确定和担心。

初宁的看着他,语气和面色一样平淡,她说:

“到此为止。”

迎璟懵了,“什么?”

“我说,到此为止。”

“你什么意思?”他语气陡然冷冽。

初宁闭眼,按了按眉心,“字面意思。”

许久,迎璟刺破沉默,问:“你要放弃吗?”

极度的安静之下,能够细腻地分辨出每一声呼吸。

初宁听出了他在发颤。

“我问你!是不是要放弃!”迎璟猛地站起,双手按着桌面,愤怒无法压制。

初宁被这一声呵斥,弄得太阳穴胀痛。

迎璟已经完全失控,他愤言:“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凭什么?”像是听到世上最大的冷笑话,初宁目光如刺,“凭我出了钱,却没有得到预想的回报。”

“钱钱钱,又是钱。”迎璟已经理智全无,“你为什么这么俗!你跟所有人一样!”

初宁也来了火,冷笑一声,“对,我就是俗人,我就是个一身铜臭味的商人,怎么,你现在才看清?”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迎璟觉得难过的要死掉了,他左看右看,视线无法对焦,最后落回初宁身上,全变成了怨憎痴恨,“我以为你不一样,我以为你不一样的。”

“我哪里不一样?嗯?”

“你玩弄别人的梦想、糟蹋别人的认真。”

初宁腾的一下站起,太急了,只觉得心口血全往脑上涌。

她逼视迎璟,她眼眶因此通红,“对,我是玩弄了你,这本身就是一个冲动的错误,我他妈的被飞机失联搞残了脑袋,才脑子发热跟你做项目。我不顾公司人的反对,不顾副总的冷眼,我一意孤行,我像个傻子一样,我跟他们讲希望、讲情怀,我里外不是人,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眼前一片模糊。

初宁抬手胡乱一抹,手背上全是泪。

她啜泣呜咽,“我凭什么要受这份气,我凭什么还要被你骂!别人可以不理解我,但你不行!你不准!你不能!!”

她歇斯底里,连日来的委屈在身体里藏着、憋着、她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初宁没有这么示弱过。

她一向潇洒、独立、用自己的方式、虽然艰难,但尚算清醒地存活于这个肉弱强食的食物链里。她本可以片叶不沾身,却偏偏遇到了这个克星。

此刻的初宁,哭得像个孩子。

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她越活越倒退,毫无章法地打乱了她原本的生活节奏。

“你不可以,你不可以。”初宁不断重复这四个字,像个被人欺负得死死的小姑娘。

这间屋子,冷得叫人发抖。

迎璟偏过头,眼睫一动,眼泪就这么砸了下来。

人在世间浮沉,难逃人情世事的淬火。

不管年龄、身份、男女,不论强大与否。

哪有什么不朽金身,你要成长,就没有任何谈条件的余地。

初宁脆弱的一面揉进迎璟的眼睛里。

他心都要碎了。

“别哭。”他走过去,哑着声音说。

初宁挡开他伸来的手,倔强地逞能:“你走。”

迎璟却一把将她抱住。

两手臂像铁圈,把她死死地困在怀里。

初宁越挣,他越用力。

最后她张嘴往他手背上狠狠地咬,眼泪无声地流,像受伤的小兽,拼死了劲,绝不松口。

迎璟面不改色,生生忍着。

他声音沙哑,热热的呼吸扫在初宁的皮肤上,像冬去春来,从南方吹来的第一阵暖风。

“我以前看到过一句话,很喜欢,是一位日报的主编在北大毕业典礼上说的。”

初宁咬着,牙齿像锋利的刃,眼泪湿糊一片。

“她问,这个世界你们最怕什么?”迎璟鼻音重,却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最怕的,是你们已经不相信了——不相信规则能战胜潜规则,不相信学场有别于官场,不相信学术不等于权术,不相信风骨远胜于媚骨。因为追求级别的越来越多,追求真理的越来越少;讲待遇的越来越多,讲理想的越来越少。”

他声音好听,沉沉的像大提琴上的音符。

每一个字,都钻进了初宁的耳里。

她渐渐松了口,又一波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汹涌。

迎璟抱着她,心跳用力、炽热、像要穿透皮肉骨骼,告诉她,他有多坚定。

“初宁。”迎璟哽着嗓子,嘴唇轻轻扫过她的头发,细腻而又隐忍,像是一个若有似无的吻。

“如果你一想起我,全是难受和眼泪,那我真的太失败了。”

最后一句话,他声音滚烫——

“我不怪你,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不怪你。真的。”

——第一卷.彼时当年少

——完

——第二卷.莫负好时光

——明天见

☆、第34章 请我吃饭

这一夜的北京, 凌晨一点的街, 冷锋仿佛是从地腹升起。

迎璟穿着羽绒衣, 也穿了秋裤, 但他还是觉得冷。

这几日雾霾严重,所以路灯都显得昏暗, 偶尔有车飞驰,才觉得这世间, 是活的。

迎璟走了一路,脑子里七零八落的片段绞在一起,到最后汇成一个影像——初宁崩溃哭泣,歇斯底里, 又无能为力。

也就是那一刻, 迎璟才恍然明白,她再怎么强,再怎么当一个明白人,在这是非场子里, 也没法儿全身而退。

他好像开始懂她。

也开始反思自己。

从相识到合伙, 再到现在的分崩离析,初宁凶悍、现实、过分理智。但也教会他为人、处事、应变。

而自己呢, 给她的又是什么?

一纸合同的甲乙方, 无数次的叨扰与惹麻烦。

还大言不惭地说喜欢。他的人生一帆风顺,平平坦坦, 他以为的喜欢, 就是对方也一定要喜欢自己。

迎璟苦笑, 被风一吹,眼睛干疼,像有砂石在刮着血肉。

他忍着这股疼痛,却又无法抽身。

来北京上学三年多,他才发现,原来夜晚,竟是如此憔悴啊。

学校那边,工程师与计算机的专家对系统修复需要一定的周期,进展缓慢、未明。而在没有给出具体处分意见之前,实验室关闭,停止一切教学活动,以及不再对任何团队开放。

栗舟山作为他们的指导老师,难辞其咎,不知挨了多少顿批评会。他这么火爆的性格,却没有把一丝火气发泄到这群学生身上。课照常上,不卑不亢,心态十分坚强。

校园里的议论声也渐渐平复,学弟学妹在路上看到迎璟,还是会小声交流:“喏,他就是迎璟。”

“欸!帅的!”

“他也还好啊,没有表现得很颓废嘛。”

“故意的吧,毕竟已经很丢脸啦。”

“你别这么说呀。”

“切,你就是看人家长得帅呗。”

“去你滴!”

流言蜚语,他人口舌之快。

如果在意,计较,那就真不用活了。

出事一个星期,迎璟自我修复能力极强,调整好了心态,哦不,准确来说,也没什么可调整的。因为自此,他算是真真正正的闲下来了。

上课,吃饭,偶尔打打篮球,晚上泡图书馆,看一些杂书,寝室熄灯之前准时上床,跟室友们插科打诨一阵,好不热闹。

最后,闭眼睡觉。

直到室友们起伏的鼾声均匀响起。

这是一天之中本该最安静的时刻,迎璟才觉得真正属于自己。

他睁开眼睛,看着灰白的天花板独自出神。

祈遇试图跟他沟通情况,但每回都被他三言两语一概而括。直到有次张怀玉来找他,大胆问:“老大,我们的项目,还会继续吗?”

迎璟刚完成本学期最后一门考试,他收拾纸笔,低着头,动作不停,说:“不了。”

久久没有回应。

迎璟抬头瞥了眼,复又低下头,语气平静:“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也挺爱哭的。”

张怀玉起先还在克制,只敢小声呜咽,听到这句话后,干脆放声嚎啕。

迎璟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最后只给她递过一包纸巾,淡声说:“擦擦。”

张怀玉没接,倔强地问:“那我们之前做的,都白费了吗?我们的基础那么好,设计框架那么完善,你不觉得可惜么?”

迎璟把最后一支笔塞进双肩包,说:“不可惜。”

张怀玉怒了,“迎璟!”

“我不想做了。”他撂下话,大步往门口走,当真没有半点留恋。

期末的考试周,是学校气氛最紧张的时候。这个点,正是路上人最多的时候,迎璟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羽绒服,约莫是黑色显瘦,他看起来背脊都消瘦了几分。

路上行人一串串,偶尔三四个并排的有说有笑,连挡住了路都不自知。

“欸,你们听说了吗,罗佳师兄的团队被学校推荐去参加全国航空科技大赛。”

被挡道很久的迎璟,在听到前面女生的聊天时,蓦地一怔。

“哇!真的吗!早两个月前不还说,名额还没确定?”

“你也知道是两个月前啊。那时候还有个迎璟,他的团队也超出色的。校方犹豫也很正常啦。”

“要是我,我肯定选罗佳师兄,毕竟王牌专业耶,还做出过成绩呢。”

“肤浅。如果有这个条件,当然是遍地开花比一枝独秀的好啦。”

“也是哦。”女孩子们之间的八卦话题:“迎璟的个人形象太好啦,要真能拿名次,拉出去妥妥的偶像气质呢!”

“哈哈哈你好邪恶哦。”

笑声飘远。

迎璟双手插兜,看起来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他回到宿舍,两个家在南方的室友已经把行李整理了一半,箱子摊开在地上,正往里头装东西。

迎璟走过去瞅了瞅,顺便搭把手,问:“票买好了?”

“是啊。今天晚上九点的。”室友说:“总算被我给抢到票了。”

迎璟从自己抽屉里翻出几板奶片儿,塞他兜里,“拿着路上吃。”

室友也没推辞,“行。小璟,有空来长沙玩儿,我带你吃臭豆腐。”

迎璟笑了笑,“好。”

到了晚上八点,赶火车的两人先走了。宿舍就剩下祈遇和迎璟。

祈遇问:“你什么时候回杏城?”

“明天。”

“坐高铁吗?”

迎璟走神,半晌才眼神幽幽:“嗯?你说什么?”

祈遇默了默,“真走?”

一语双关,似是不死心的一问再问。

“嗯,真走。”迎璟说。

“宁姐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