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多少人是连这种机会都盼不来的。

富贵险中求。

可话虽如此,谢少怀已经跪了足足一刻钟,而那位贵人正在向同样跪在地上的洛原问话。穆阳候话不多,但一出声必定是令人心抖。

洛原也摸不准穆阳候的意思,更不明白一个县令之子的成亲到底如何招来了这位罗刹。

他在永平时早已知晓穆阳候与他的恩师王相不对盘,此刻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仔细斟酌,生怕错了半个字招惹了麻烦。终于,穆阳候淡淡地“嗯”了声,放过他了。

洛原暗中松了口气。

谢少怀却是冷汗都出来了。

“都起来吧,不必跪了。”

听得洛原应声,有了起身的动作时,谢少怀才敢跟着站起,微微垂首,不敢望那位贵人。

“你便是谢家小郎?”

“是。”话音未落,被身边的谢县令不着痕迹地捅了下,他立即改口:“回…回侯爷的话,正是草民。”

“抬起头来。”

谢少怀心中咯噔了下,完全揣摩不透贵人的心思,只好缓缓地抬起头,不小心触碰到贵人的视线,吓得打了个哆嗦。

…好生威严!

沈长堂在打量谢少怀,从头看到脚,看得极慢。

令谢少怀觉得自己误入蛇窟,如同被万千毒蛇盯住了一般,背脊隐隐生寒。

终于,沈长堂收回目光。

“言默。”

谢少怀抬眼望去,只见一黑面郎君呈上一个巴掌大的锦盒,沉声道:“我家侯爷的贺礼。”说罢,亭子里的贵人已然起身,在一片行礼跪拜声中慢步离去。

谢少怀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方才漫长的打量里,那位贵人眼里似是有一闪而过的失望。

言深委实想不通,问言默:“那一日陈豆的信里写了什么?侯爷千金之躯怎会无端端来给一个县令之子送贺礼?莫非是与王相有关?也不对,谢家能与王相扯上关系的无非就是他们新妇的兄长,中间了隔了好几层,又怎会劳驾侯爷亲自出面?”

言默道:“那一日,是侯爷亲自看的信。”

言深咋舌:“亲自?”

“是。”

言深惊诧万分,他家侯爷连母亲的来信都懒得看!言默又道:“不过我问了陈豆。”言深道:“你这回倒是开窍了,不一根筋了。”

言默瞅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还想不想知道。”

言深重咳一声:“好,你说。”

“陈豆的信中没提谢家,亦没提洛家,更没提王相,只提了殷氏,说殷氏出人意料地手刃歹徒,有一身可怕的蛮力。那歹徒,陈豆去试过了,在陈豆手里能过上几招。”

听闻此言,言深面色变得凝重。

陈豆是高手,能在陈豆手里过上几招的必然有些本事的,而殷氏竟然能一招解决,果真小看了她。以前只当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放在侯爷身边倒不碍事,可若有这样的蛮力放在侯爷身边不安全。

言深与言默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此时,马车里传出沈长堂的声音。

“带殷氏过来。”

浩哥儿上了寿全学堂后,殷家上下都围着浩哥儿转。哪天浩哥儿下学晚了,殷家的饭食也必定是等到浩哥儿回来才开始用。二姨娘与三姨娘都很是不满,然而二姨娘门禁刚解,三姨娘又是新进门的,两人自是不敢多说什么。

不过于阿殷而言,却是无所谓,反而过得比以前更惬意了。

爹娘全心全意照料浩哥儿,也没心思打她的主意。

她每日雕雕核练手艺,再偶尔从范好核手中接上几单核雕的买卖,短短半个月,囊中渐满。她数了数,如今她足足有四十五两银子,若是省吃俭用的话,养活自己和妹妹是不成问题的。

“姐姐,银钱是够了,可是…”姜璇停顿了下,道:“我们真的能离开吗?”

这是姜璇一直以来的担忧。

姐姐想离开这个家,可是世道如此,真的能这么容易离开吗?不说舍得与不舍得,老爷与夫人又怎么可能会放姐姐离去?

阿殷道:“阿璇,我们已经不是能与不能的问题了,而是必须离开。浩哥儿上了小半月的寿全学堂,家中开销逐渐加大,再过些时日,家中定会短缺银钱,到时候父亲的第一个主意必会打在我的婚事身上。我已经让范小郎为我寻觅人选,先下手为强。”

姜璇愣了下。

“什…什么人选?”

“夫婿人选。”

姜璇说:“姐姐不是说不嫁人了吗?”

阿殷叹了声。

她原本是想着凭靠自己的核雕手艺,待名声彻彻底底打出去后,挣得一片天地。自己有了倚仗,也不怕家中爹娘。可偏偏却撞上了永平的贵人,她挣什么天地一辈子都无法到达侯爷的高度,如今只能出下策了。

上回侍候贵人,贵人让她先沐浴,再盥洗,想来是个喜洁的,约摸也做不出夺人妻子的腌臜事吧?

阿殷低声道:“范小郎说手中已有几个人选。第一个是蜀州张翁,年已六十,家中无亲故;第二个是襄州季翁,已是七旬,家中只有一垂髫孙儿,第三个是绥州龚郎,年有三十五,是个鳏夫,患有重病。本来第三个是最适合的,可惜是绥州人氏,离恭城太近。所以我现在在考虑张翁与季翁,他们这个年龄也只想找人送终,嫁过去了,远离恭城,没一两年便能自立门户。”

阿殷又喃喃自语:“我更属意蜀州季翁,离绥州最远,听闻来往也需数月…”

姜璇却听得万分心酸。

今日谢家小郎欢天喜地地娶妻,她家阿姐却在考虑嫁给哪个老翁…

“阿璇?”

姜璇回神:“什么?”

阿殷笑道:“你喜欢襄州还是蜀州呢?张翁与季翁其实都差不多,虽说季翁有个孙子,但仍只是垂髫之龄,不论生性如何都能教好。”

姜璇说:“那…那蜀州吧,离绥州远,姐姐也放心。”

阿殷道:“好,今日范小郎正好在恭城,我去与他说一说,将事情定下来了,父亲也差不多到短缺银钱的时候了。到时候我再让范小郎拿着四十两银子来提亲,算是还父母二十年的养育之恩。”

从此了却她的一桩心事。

晌午一过,阿殷便与姜璇出了门。

阿殷与范小郎约在了苍山下的核屋。范好核与阿殷接触了一段时日,也渐渐摸清阿殷的底细,知晓她是元公之徒,却因父母之命不得不留在闺中,任凭宰割。范好核心生怜惜,也因阿殷平日里给予他不好好处,格外热心。

“…张翁好!”范好核道:“张翁的家人皆因数年前遭遇强盗,死于非命,只剩他一人,他如今的心愿也只是想找个人送终,他在蜀州江城还有一间房屋,在闹市里,闹中有静,很适合住人。我听过往的商人说,近年来蜀州核雕渐兴,姑娘您去了蜀州也不愁没有生计。”

阿殷颔首。

范好核又道:“我等会便回核雕镇,替姑娘您办了这事儿。等姑娘启程去蜀州的时候,若不嫌弃我还能护送姑娘。”

“劳烦范小郎了。”阿殷欠身道。

范好核微微红了脸,说:“不劳烦不劳烦,举手之劳。”

阿殷与姜璇又向范好核道了谢,离开时,范好核又痴痴地看了阿殷的背影好一会,才转身离开。打从认识了阿殷姑娘,他日日都梦见阿殷姑娘的核雕,还有她雕核时的模样,像是有万千星辉闪耀。可是他尚有自知之明,她雕刻出来的核雕令人惊艳,这样的姑娘迟早一日会大放光彩,他小小摊商,不足配之。

有幸陪伴一段路程,已算是他的荣幸。

范好核想着前往蜀州的路上,能与阿殷多处些时日,心里头便美滋滋的,一没留神踩了个空,摔了个狗啃屎,爬起来时身前多了位黑面郎君。

阿殷出了苍山,回到恭城时,听得小街小巷里的人都在热议今日恭城来的那一位永平贵人。阿殷听得贵人二字,就下意识地想起那位侯爷,连脚步也加快了几步。

姜璇倒是好奇,稍微停留了下,没一会便打听清楚了。

她疾步追上,在阿殷耳边说:“姐姐,她们说是永平的穆阳候。那…那位贵人似乎也是位侯爷,应该不会这么巧吧?不是才刚刚离开不久吗?”

阿殷也不知那位侯爷的封号。

其实莫说封号,阿殷打心底想敬而远之,因此连侯爷的脸都不没怎么看清,至今也只记得他那把嗓音,明明跟寻常人没什么不同,可由他说出来,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便像是有了威严似的,令人心生惧意。

她低声道:“不管是不是,我们回家再说,这几日还是别出门了。”

殷家在东街的巷子里,拐个弯还有得走上好一段路。阿殷眼力颇好,大老远的便在巷子前见到一个眼熟的人。她拉住姜璇,登时转身,说:“我们今日从后门回去。”

姜璇不明所以,却也跟着阿殷拐了另外一条路。未料家中后门将近,一道悠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殷姑娘怎么见到在下也不打声招呼?”

姜璇认出来了,是那一位侯爷身边的人。

阿殷轻声道:“今日日头颇好,一时没认出郎君。”

“我家侯爷要见你,跟我来吧。”

姜璇捏紧了阿殷的手。

阿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莫要担心,又低声与她道:“我去去就回,你莫要声张,千万不得让家中知晓。”姜璇除了应声也别无他法,只能道:“姐姐放心。”

阿殷对言深欠身道:“还请郎君带路。”

离上回不过将近一月,那位贵人发病两月一次,今日想来不会轻薄她。但是不轻薄她,为何还想见她?

阿殷揣着惴惴不安的心,跟着言深离开了。

第24章

打小阿殷的祖父便教导她,遇事要冷静,冷静方能想到事情的出路。可却没教过阿殷,如果有朝一日遇到权势滔天的贵人,她冷静了又能怎么办?

可不冷静,更是没有出路。

“到了。”

随着马车的停下,阿殷原以为又会是上回的天陵客栈,未料却是桃山山脚。

弯弯曲曲的石梯盘绕山间,桃树掩映下,半山腰凉亭上隐隐有一抹藏蓝的身影。虽隔得远,但阿殷只望了眼,便觉心有余悸,赶紧垂了首。

言深送阿殷上山,离五角凉亭还有十余步距离的时候,方道:“侯爷就在前方。”言下之意是不再前行了。

言深又道:“侯爷金贵,若伤了侯爷,仔细你全家的性命。”

阿殷闻言,只觉好笑。

她不过一介弱女子,上天赐予的蛮力在他家侯爷面前又使不出来,全家老小性命都在那位贵人的一念之间,如今却反过来恶人先告状。只是言深这般护主,却令阿殷有些好感。

强权之下,大概每个人都活得不易吧。

她没有多说什么,仅仅欠了身便迈步踏上石梯。

桃山上的凉亭,她来过几回,心情或雀跃或发愁。雀跃时是因当初喜爱谢家小郎,与郎君相见自然欢呼雀跃,发愁时是因洛家三姑娘,盛情相邀却不知危机重重,可没有哪一回像今日这般无奈。

即便她千回百转,即便她玲珑八面,即便她心静如水,也无法与只手遮天的永平权贵抗衡。

凉亭渐近,阿殷敛了心神。

昨夜恭城下了场大雨,雨帘如瀑,今早虽出了日头,但桃山上的石阶仍然带着未干的湿气。阿殷倒是怕这位贵人突发奇想又来轻薄她,索性在一滩水迹上伏地行礼,泥泞和水迹攀上她的琵琶袖和杏色裙裾。

“起身吧。”

“多谢侯爷。”她唯唯诺诺,心里是真怕了这位贵人。

雨后的桃山有一股奇异的芬芳,亭下的姑娘穿着桃红绣缠枝纹上衫,杏色同纹袄裙,微垂着首,一滩铜盆般大的水迹倒映出她故作镇定的双眼。

满山苍翠承受雨露后绿得可人,就连她露出的半截粉颈也像是沾染了雨后的生机,如此鲜明动人,如此柔软,仿佛他的一记饮血鞭,便能身首异处。

可偏偏是这样的一个黄毛丫头,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能令平平无奇的桃核能包罗万象,还有一身古怪的蛮力,手刃歹徒,更有一张奇妙的嘴儿,能解他半身痛楚。

阿殷垂首垂得有些久,亭上贵人久久不曾言语,更令她心中忐忑。

水迹上的倒影眨眼有些频繁。

沈长堂忽道:“你眼光忒差。”

此话一出,阿殷眨眼睛的动作瞬间停住,整个人都有点懵,心中百转千回,仍是没明白穆阳候对她的评价如何得出,正万分疑惑之极,亭上沈长堂又慢声道:“谢少怀此人胆小怕事,毫无主见,殷氏,你看上他哪一点?”

阿殷心中突突,不知贵人提起谢少怀是何意,只能道:“谢家小郎心性纯真,耳根子软,只是都是过去的事情,阿殷早已忘怀。”

“忘怀?”沈长堂低喃,忽道:“不忘怀也可,本侯拆了谢少怀与洛氏这对夫妻,让谢少怀跟在你身边侍候你,你想让他滚着走他便滚着走。”

阿殷真真被吓到了,猛地抬起头来。

这不抬头还不要紧,一抬头便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沈长堂的相貌,心中打鼓,又急急地垂首。

若生在女子身上,那该是一双妖惑众生害得君王不早朝的眼眸,可偏偏生在了郎君身上,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如隔山薄雾,朦朦胧胧,叫人好生难以捉摸。方才匆匆抬首,竟无端生出了惊鸿一瞥的惊艳。

“拆…拆人姻缘总归不是好事。”

“哦?”那贵人拖长了语调,道:“你是想让洛娇也来一起侍候你?”

阿殷真摸不清沈长堂的思路了,她咬牙道:“阿殷愚钝,不明侯爷的意思。”

“你不愿跟本侯去永平,不外乎是舍不得谢少怀。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子,本侯倒是能替你要来,至于洛娇,且当添头送你。你在她手里吃了多少亏,随你报复回去。”

阿殷惊住了。

她不愿去永平又怎会跟谢少怀有关系!

可贵人这般玩弄平民的口气却令阿殷心肝惧怕,如今她对穆阳候尚有用处,若他日无用武之地,她可又会被当成添头送人?在这些权贵身边,伴君如伴虎。

她怎能去?怎敢去?

她跪下来,道:“侯爷大恩,阿殷没齿难忘,只是阿殷不愿去永平,与谢家小郎,与洛娇三姑娘都绝无关系!阿殷生在恭城,心系故土,才不愿离去。”

沈长堂这回是知道阿殷真不想跟他去永平了,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何曾受过接二连三的拒绝,登时有几分愠怒。

一而再再而三,简直不识好歹。

也是此刻,言默匆匆而来,在沈长堂耳边说了几句。

沈长堂听后,竟是难得沉默了半晌。

待言默一离去,湛蓝的天下起了淅沥淅沥的太阳雨,沈长堂道:“起来吧。”

阿殷起身后,仍在原地没动。

沈长堂又道:“下雨了,别站在外面,进来坐。”说话间,已有小童在凉亭四周挂上薄帘。阿殷犹豫了下,低着头进去了。沈长堂又道:“坐。”

阿殷冷不丁的想起那一夜在天陵客栈里,穆阳候也是说了个坐字,没多久便来轻薄她。

仿佛察觉出她的心思,沈长堂冷笑道:“本侯看起来便如此饥不择食?”

“阿殷不敢。”

凉亭中有一圆形石桌,还有四张石凳,上头皆铺了柔软团花蜀锦坐垫。

阿殷挑了张沈长堂对面的石凳坐下。

刚坐下,沈长堂又问:“给你的千金膏用了么?”

阿殷如实回答:“回侯爷的话,用了,多谢侯爷的赏赐。”

见她拘谨,沈长堂叹道:“你果真这么怕本侯?”见阿殷张嘴,他又道:“不必来那一套,本侯问你,你真不愿跟本侯去永平?本侯只要是或者不是的答案,别来虚的。”

阿殷却不敢说了。

这位贵人脾气委实扑朔迷离,方才明明已经愠怒,如今却忽然平息下来,过程中的崎岖她摸不清。

沈长堂眯起眼,心知她是不愿了,也不再逼她,唤了小童进来烹茶。

茶杯注入一汪澄碧。

沈长堂轻闻茶汤,慢声道:“本侯从不强人所难,你若不愿,本侯便不再找你。”阿殷心中一喜,感恩戴德地道:“侯爷心胸宽广,不与阿殷计较,阿殷感激不尽,以后定…”

沈长堂打断。

“只是,”一顿,又将阿殷的心肝都吊在了嗓子眼里,“劳什子张翁季翁,以后不许再想。陈豆,将殷氏送回去。”

“是。”

陈豆送走了阿殷,太阳雨也停了,小童又撤了薄帘。言默与言深侯在外面,见自家侯爷有点沉闷地坐着,又觉有些好笑。真是可怜的,万万没想到居然能将一个姑娘逼到自愿嫁老翁的地步。

想来侯爷内心也郁闷得很,侯府里的药男药女哪个不是心甘情愿的?攀上侯爷这座靠山,每隔两个月挨顿鞭子,富贵荣华便享之不尽。偏偏在恭城却遇到一个死不开窍的倔强丫头,为了避开侯爷,竟想出嫁老翁的法子。若传到永平,还真是个大笑话。

阿殷回到家中时仍觉得双足飘然,上天的垂爱来得如此突然。

那位侯爷居然说以后再不找她了!

这真真是比她过去二十年里听过的好话中还要好上千百倍,往常谢郎的甜言蜜语尚不能叫她喜不自胜,可如今穆阳候的这句话却令她欣喜得想让衫子上的缠枝都绽开花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