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这么晚了。”

上官仕信看了阿殷半天,心里倒是挺满足的,一时间也没注意到夜色已黑。此时离宵禁也不远了,出去食肆用饭的想法落了空,上官仕信与阿殷一道离开核学。

往听荷园里走时,上官仕信揣在袖袋里的几个怪核终于送了出去。

他轻咳一声,道:“我前阵子挑了几个怪核,想着你会喜欢便留了下来,且当作恭贺你拜在元伯名下之礼。”

阿殷一看,几枚怪核形状各异,都是难得的好核。都是懂核之人,阿殷更知这份礼物的珍贵。

她珍而重之地收下。

见她收下了,上官仕信心中微漾,眼里笑意更深,又道:“你来了绥州好一阵子,我都没带你好好游玩。正好过几日我得闲,且那一日没有宵禁,我…我与你一道出去游玩,可好?”

说此话时,上官仕信内心有点儿紧张。

过几日没有宵禁的原因,正因为是七夕佳节。

绥州的儿郎姑娘都知道,那一日哪位郎君与姑娘同游绥江,并一块儿放了花灯,便是定情之意,再过不久便能遣人上门提亲。

阿殷爽快地答应了。

第56章

阿殷回了听荷园后,门一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上官仕信所言的过几日是七夕。七夕佳节,男女出游意义大不一般。

上官仕信却邀她那一日游绥州…

姜璇走过来,问:“姐姐吃过饭了么?”

阿殷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日沉迷于核雕,莫说晚饭,连午饭也不曾吃。本来没有察觉,现在姜璇这么一说,她顿时觉得饿了。

姜璇听到声音,笑着去热了饭菜,嘀咕说道:“我就晓得姐姐会忘记吃饭,一遇到核雕姐姐什么都能忘!”

阿殷道:“若有机会,我把核学里的核雕雕出来给你看看,你定也会与我那般沉迷。今日总算彻彻底底知道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想到以后自己也能雕出这样的核雕,就连饭也忘了吃。”

饭菜早已凉了,姜璇在小灶房里隔水蒸热。

她说:“今天晚饭的时候,江大哥还过来了,提了两个食盒,里面都是绥州的各式糕点。饭菜约摸还要小半柱香的时间才能热好,姐姐若是饿了,还能吃糕点填肚呢。啊,险些忘了!姐姐,今夜江大哥还说了一事呢,说是少东家想在七夕那一日与姐姐同游绥州。”

江满晓得自家少东家头一回讨姑娘家欢心,难免会温吞,思来想去,又生怕少东家开不了这个口,索性先与阿殷的妹妹说了。

然而江满却不知,因为这事儿才误打误撞地消了阿殷的疑虑。

她含笑与姜璇道:“嗯,少东家也与我说了。过几日,我和你也一块出去。你不是一直想游绥州么?先前赶上了与陆岚斗核,现在核学里的人又在忙事,正好我们姐妹俩可以与少东家还有江郎君一块儿出去。”

姜璇没有听出阿殷的话外音,倒是高兴能出去游玩。

阿殷见状,心想也许自己能护着这般无忧无虑的妹妹的时日也不多了。她转眼一想,却也不知怎地竟想起七夕那一日差不多到穆阳侯发病的时日。

如今的穆阳候远在永平,想来发病时也只能依靠旧法来解决了吧?

恭城驿站。

张驿丞近来过得很是安生,隔壁的元驿丞升了官,终于离开了驿站,换了个老实忠厚的年轻人。大抵是初涉官场的缘故,稍显稚嫩,对他也颇为尊敬,事事以他为先,还主动揽了不少活儿。

真真是个懂事的小年轻。

他每日没事喝喝茶,溜溜鸟,日子悠哉游哉的,只有偶尔想起当初穆阳侯驾到时,脑门才隐隐作痛,胸腔也噗咚噗咚地跳。

那一日的事儿,真是八百辈子都忘不了。

那么一尊大佛来了他这个小小的驿站,幸好他小心接待,没惹出令人闻风丧胆的饮血鞭,保住了一条老命。如今才有这么安逸的日子。

张驿丞摸摸发白胡须,眯眯眼地喝着香茗。

茶真香。

日子真好。

冷不防的,屋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张驿丞此刻心情极佳,连横眉都懒得给,眯眯眼,舒舒服服地说:“急什么,有事慢慢说。”

小厮脸色发白,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只道:“张…张驿丞…”

“都让你别急了,又不是穆阳侯来了,有话也慢慢说。”张驿丞倒了杯刚烹好的热茶,凑到唇边,轻轻地吹了下,正要喝下第一口时,小厮终于喘过气来,欲哭无泪地道:“不!就是穆阳侯来了。”

张驿丞手一抖,热茶烫了半边手,硬是没反应过来,老半天才道:“什么?”

“穆阳侯的马车过来了!就在门口!”

张驿丞“啊”了声,才发现手烫得老疼,当下却也顾不上了,急急忙忙地跟小厮出了去。

上回没见着穆阳侯本人,这回倒是真真切切见了个准。

面容阴戾,冷飕飕地看着他。

“你是这里的驿丞?”

张驿丞心中咯噔了下,道:“回侯爷的话,正是下官。”瞧见玄甲卫寒光森森的架势,他咽了口唾沫,问:“不…不知侯爷可是要在此歇脚?”

然而,穆阳侯并未回他,沉着张脸站在驿站的小院里。

酷夏的太阳略微毒辣,张驿丞却觉背后冷汗出了个透。再偷偷地瞄一眼,哎哟,穆阳侯缠在腕上的不正是传闻中的饮血鞭么?张驿丞觉得有点晕,好一会才稳住脚步。

与此同时,有几个张驿丞觉得眼生的人从驿站后院里走了出来,再仔细一瞧,带头的人正是上回来要他找恭城大夫的白面郎君。

“禀报侯爷,找到了。”

…找到什么?在官场浮沉多年的经验告诉张驿丞,他嗅到了阴谋。

过了会,后院里又出来了两人,两人抬着一块裹着人的白布,还未靠近,便已有一股令人呕心的臭味传出。张驿丞后退了半步,一瞥穆阳侯,他面色没有任何变化。

“揭开。”

“是。”

言深掀开了白布,里面的人早已腐烂得没有了人形,若非身上有一块铜制令牌,恐怕也认不出这就是陈豆。

张驿丞有点懵。

在他的驿站里挖出一具尸首?发生了什么?

却见穆阳侯沉痛地道:“带回去厚葬。”目光顿时又扫向他,张驿丞颤颤巍巍地道:“请允许下官查明此事,必…必…”

话还未说完,穆阳侯却是径直上了马车。

留下来的白面郎君对他道:“张驿丞与我说便可。最近一个月驿站可有什么人往来?有记录的簿册对吧?还有前阵子…”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车门一关,已经彻底隔绝了声音。

穆阳侯闭眼。

片刻后,言深回来禀报道:“侯爷,此事与王相无关。属下定会尽早查明。”言深此刻心情很是沉重,没想到在恭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陈豆身手极好,一般人想伤他都很难,如今竟是身死异乡。

思及此,言深又有几分挫败感。

若不是李太守遣了人来询问,一经查探,才知陈豆被人冒充了。

言深心中对殷氏的感激与佩服添了几分。

此事,若非殷氏那边有了动作,恐怕要知道陈豆被杀,也是侯爷再次来恭城的事情。也幸亏殷氏机智,不仅仅没受到假陈豆的伤害,而且还把人送进牢狱,并向永平传达了消息。

他们家侯爷对她另眼相待,果真不是没有理由的。

只是到底是何方人物,居然趁着侯爷跟皇后算账的时候横插一脚?一时间,言深也说毫无头绪。新帝登基不到两年,政权尚未稳定,他家侯爷是新帝手中的利刃,树敌太多,要一一排查尚需要时间。

“侯爷,已让人送陈豆回永平。”

马车里传出一声“嗯”。

言深又问:“侯爷现在要去何地?”

“绥州。”

第57章

七夕乞巧,正是绥州姑娘最为喜爱的佳节。

这一日的绥州,没有宵禁。

大街小巷里灯火通明,摊档林立,东西两市各有难得一看的七夕杂耍。许多摊档挂上精心准备的花灯,一盏接一盏,令人目不暇接。

七夕这一日,绥州里最为热闹的当是暮色四合之后。

姑娘们在家精心准备了一整日,花灯也亲自扎好,只待夜里与心尖上的郎君同游绥江,再一块儿放花灯。婚姻大事如今虽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若真想嫁一个如意郎君,今夜便是被允许的绝佳机会。

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提着花灯的娇俏姑娘面染红云,说话轻声细语。郎君含情脉脉,只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你的花灯呢?”

上官仕信问阿殷。

阿殷微微一愣,问:“什么花灯?”

上官仕信道:“我听江满说,你这几天在屋里做花灯。”江满回来禀报时,那天上官仕信正在雕核。当时他愣了下,随即狂喜。阿殷做花灯,做花灯的含义是什么,想来阿殷也听周围的人说了。她亲自做一盏花灯,又答应与他同游绥州,这是不是说明她心里也是有点意思?

上官仕信倒不敢想多,生怕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只唤了江满日日过去注意阿殷花灯做的情况。

两日后,江满说阿殷做了一盏荷花花灯,上官仕信便开始满心期待。江满极其机灵,为了让自家少东家与殷姑娘独处,还未出门便想了个法子将姜璇带走了。

阿殷本是有些不明的,现在听上官仕信一说,便笑道:“那是给阿璇做的花灯。”

“…原来如此。”

阿殷是头一回夜游绥州,以前在恭城时,日日宵禁,入了夜,街道上基本便是空无一人,如今难得热闹,她左顾右盼,只觉处处有趣,走马观花的,看不过来。

“那边好热闹,子烨,我们过去看看。”

上官仕信自然说好,与阿殷一道走了过去。

原是一处核雕摊档,上面摆了一模一样的半成品核雕,底下刻着各式各样的七夕佳句,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之类。

摊主握着锥刀,正在核雕上刻字。

不过短短片刻,摊主便将刻好的核雕递给了一位姑娘。那姑娘两颊浮起红云,捧着核雕爱不释手的,她身后的侍婢给了三十文钱,主仆俩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随即又有一位郎君手里拿着七十七文钱,道:“我要雕人的,要金风玉露一相逢的诗。”

“好嘞!”摊主收了钱,爽快地应了,取出锉刀,边磨平表皮,边仔细打量那位郎君。不一会,那位摊主便低了头,迅速在半成品核雕上雕刻,也无需图纸,直接下刀。

阿殷看得目不转睛,小声与上官仕信道:“高手在民间。”

上官仕信却笑了声,道:“你且看看他雕刻得如何。”

阿殷听上官仕信这个语气,又好奇地问:“莫非里面有何蹊跷?”

上官仕信道:“七夕时出游的人都图个热闹和意头,雕刻一个人极费时间,那小摊商自不会费太大的功夫。你瞧,他的摊档里大多是刻字的,极少刻人的。”

阿殷闻言,又仔细地瞅了瞅。

摊主此时已经雕刻完了眼睛,与那位郎君只得两三分的相似,再瞅其他已经雕刻成型的核雕,姑娘们一律是瓜子脸杏眼翘鼻小唇,男的一律是剑眉星目。

她明白了,也笑道:“这摊主刻谁都是一个样,买的人也就是图个意头。”

过了会,摊主雕刻完了,将底部刻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诗句,上面雕刻着一位郎君的核雕递给了那位买主。买主瞧了瞧,高高兴兴地走了。

阿殷说:“把人雕得好看,买的人也开心,这位摊主有生意头脑。”可惜雕得不像。

阿殷扭过头,正想与上官仕信说话时,他人却不见了。她微微一怔,四处张望,只见上官仕信不知何时走到了摊档前,低声与摊档老板说了什么。

摊档老板顿时诚惶诚恐地点头。

接下来,老板让出了自己的板凳,取出一副新的核雕器具。阿殷离得稍微有点远,只能听见几个字眼,譬如“笑纳”与“慢用”。

上官仕信接过核雕器具,取了其中一个半成品核雕,底部雕刻着八字“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围在摊档前的人群本是有些喧哗,直到见到一个温文儒雅的郎君前去,人群里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不少。直到上官仕信手中锉刀一起,本是还有些声音的人群登时半点声音也听不见。

所有人都屏息望着上官仕信。

那般温文儒雅的郎君,抬起锉刀时,手里的核雕像是活了过来一样。

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还有头顶的发髻,松松垮垮地挽着,斜插一根芍药花簪,衬得核雕上的女子眉目如画,温柔似水。

就连裙裾上的褶皱也雕刻那么精细,仿佛郎君心里早已有一位织女,虽每年七月七得以相逢,但一颦一笑早已刻画在郎君的骨子里,那般清晰,那般生动。

忽然间,安安静静的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声。

“是这个姑娘!对,就是核雕上的姑娘!”

一声落下,无数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阿殷身上。那些人看着阿殷,频频点头,只道:“像!真像!这位郎君好手艺!”

也是此时,上官仕信站起,缓缓走向阿殷。

不少人自动让开一条宽敞的路。

上官仕信展开掌心,含了笑,道:“赠佳人核雕。”

掌心的佳人如花似玉,眼前的佳人更是沉鱼落雁,一时间让周围观看的姑娘羡慕不已。甚至有人说了句:“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阿殷的两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半晌才憋出一句:“头…头一回看子烨雕核,受…受益良多。”

上官仕信察觉到她的不自在,加之周围的人目光灼灼,他五指一收,只道:“那边的人少,我们过去。”说着,先行了一步,穿过了层层人群。

阿殷也跟在上官仕信身后。

夜色越浓,街上的人便越多,阿殷脸上跟火烧似的,又有些心不在焉,被来往的人群撞了下,脚步一个踉跄。就在此时,掌心里传来一道温热。

她抬眼一望,上官仕信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抓着她的手,温声道:“这里人多,我带你去一个人少的地方。”

一路上,她只觉上官仕信的手越来越烫,到了后头,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黏糊糊的。

终于,上官仕信松开她的手。

她看着他,心情没由来的有点忐忑不安。

他递出一方帕子,道:“擦擦手,天气热出汗多。”他这么解释着,声音也很温和,可仔细一听,却能听出一丝局促和紧张。

阿殷接过帕子,擦了手。

他又道:“方才情急,才…才抓了你的手。阿殷,子烨并非有意冒犯你。”见她仍然懵懵懂懂的模样,他又轻声说:“我是第一回过七夕的节日,平日里要么在宅邸里雕核,要么在与人斗核。以前不觉七夕与平常日子有何不同,可今日方知,是不一样的。”

他伸出手,掌心是他先前雕刻的核雕。

今夜月光皎洁,树丛上挂满了花灯,映照在核雕上,刚刚打磨过的核雕有一层柔和的光泽,如同她的乌发那般,柔软亮丽,看得他满心柔软和欢喜,仿佛怎么瞧都瞧不够。

原以为世间只有核雕才能让他惦记在心底,直到遇上她。

她聪慧沉静,温柔美好,有一双堪比星辰的双眼,雕核时熠熠生辉,能让天地间黯然失色,就这般悄无声息地爬到他的心尖上。

“我年有二十五,嗜好核雕与你。”

“阿殷,子烨想娶你为妻。”

阿殷有点儿懵,二十年来,头一回有人这么真诚地向她求亲。

有人说,他的嗜好只有核雕和她。

“我…”她一时半会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上官仕信的掌心又开始冒汗,他说:“子烨明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阿殷愿意,子烨即日前往恭城向令亲提亲。你慢慢想,不用着急,想好了再告诉子烨。”

说着,把核雕塞到了阿殷的手里。

第58章

阿殷正想着要如何回答上官仕信时,姜璇与江满过来了。姜璇气喘吁吁地说:“总算找到姐姐了,绥州人真多呢。”一顿,她奇怪地道:“怎地姐姐与少东家都脸红了?莫不是中了暑气?”

阿殷轻咳一声,说:“你去哪儿了?”

姜璇嗔了江满一眼,道:“江大哥说带我去看花灯呢,说绥江上游的花灯最好看。可今日绥州不知来了哪里的贵人,把整个上游都包下了,只能遥遥地看了几眼。”

阿殷没有在意,道:“怎么花灯还在手里?”

姜璇说:“我等着和姐姐一起放花灯呢。”

听到此话,阿殷看了江满一眼,登时明白之前是自己误会了。哪里是江满对阿璇有意思?明明是子烨!思及此,阿殷又觉脸热,说:“走吧,我与你去放花灯。”

说着,与上官仕信点点头,很快便拉着姜璇淹没在人群里。

江满问:“少东家不跟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