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们应声,立即封棺填土,小半个时辰,方才还是乱七八糟的坟冢整顿完毕,连坟头草也拔得一干二净。阿殷对阿璇道:“你和他们先出去,我留在这里和祖父说说话。”

姜璇点点头。

其他随从施了一礼,无声地与姜璇离去。谢少怀不甘心地看了看阿殷,最后还是跟着姜璇的仆役离开了。众人也不敢离得太远,只是过了一个山坡,能遥遥地看到阿殷。

周围安静下来后,阿殷缓缓地蹲下。

纤细的五指轻抚冰凉的墓碑。

“祖父,孙女回来了。”

手指微微颤动。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过去一年的事情,她说的很慢,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到后头嗓子都哑了。她沙哑地道:“祖父,我有好多疑问,你入梦来告诉我好不好?祖父当年为什么不愿向外人展露自己的技艺?又为何不让我与阿璇在外雕核?又为何…上官家的核学会研究祖父的核雕?”

核学研究山水核雕,研究得格外仔细。

核学的风向实则就是皇帝的喜好。

江阳说,连着三朝皇帝,都喜爱山水核雕,上官家的核学也研究了一百多年的山水核雕。有一日,阿殷无意间见到江阳复刻了皇帝至爱的核雕,心中诧然之极。

那样的手法,那样的纹路,分明就是祖父的核雕。

祖父雕刻山水核雕有个癖好,会在核雕中加上一点凸起,乍看之下会有些突兀,可实际上却浑然天成。她来上官家那么久,见了无数山水核雕,这天下间,除了祖父之外,再也无人会这么做。

她喃喃道:“祖父,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核雕十八州?”

回答阿殷的只有山风。

一片嫩叶飘来,打在了墓碑上,手指拈起,阿殷又道:“祖父,我会为你寻回尸骨,断不会让你在外颠沛流离。”

她缓缓站起,又跪在墓碑前,磕了三个头。

阿殷在坟头前说了许久,天色已渐渐昏暗。

桃山归上官家,自然是知道阿殷的到来,因此也无人来催促,守山的几个小厮客客气气地招呼着姜璇等人,左一口少东家右一口少东家,拍马屁之意不用听用脚趾头都能感受得出来。

谢少怀很是不屑。

姜璇客客气气地应答,比对他的态度要好得多。

谢少怀问:“少东家成亲了没有?”

姜璇横他一眼,只道:“我们少东家成亲没成亲干你何事?你的脑袋除了成亲之外就没其他想法了吗?”

谢少怀被堵得满肚子火气。

此时,阿殷走了过来。

那几个小厮纷纷施礼,道:“殷姑娘万福。”

阿殷点点头。

谢少怀憋回满肚子的火,殷切地看向她。

她问:“桃山如今还算恭城的地界吧?”

谢少怀连忙道:“当然属于,这几年都没变的,苍山也算!”

阿殷说道:“我祖父坟墓被盗,此事也归谢县令管吧?”

谢少怀一愣,随即道:“当然归!这个时辰,我父亲已经不在衙门了,你若着急的话,可以跟我回去与我父亲说说。保准几日之内把盗墓贼给抓了!还殷老太爷一个安宁。”

阿殷说:“好。”

谢少怀一听,心中狂喜。

下了桃山后,阿殷上了马车,先是吩咐其中一个随从回殷家告知范好核,随后才吩咐驭夫去谢府。姜璇自然是要跟着阿殷的,她与阿殷同坐一辆马车,小声地问:“姐姐也知谢县令是个花拳绣腿,他若真能干,哪会一直留在恭城里当个小县令?”

阿殷笑说:“这半年来啊,你的嘴儿尖得没人能比了。”

姜璇嗔道:“姐姐!”

阿殷这才说道:“谢县令虽然是个小官,但此事由他出面处理是最为妥当。我们不必事事揽在身上,能驱使别人干活便不自己动手。且谢县令趋炎附势,如今见我们小有成就,必会费心讨好我们,此事必会不留余力地办。”末了,她低声道:“若真是盗墓贼,也罢了,就怕…”

“姐姐说什么?”

她摇摇头,道:“晚上别忘了喝药。”

第90章

阿殷在谢府得到了贵客一般的招待。

谢夫人也是没料到那一个曾经只配做他家妾侍的姑娘如今从绥州归来,摇身一变,成为他们谢家巴结的贵客。饶是谢夫人这种鲜少出门的都知道殷氏的名头,当初洛原还只是得了王相的青睐,可现在殷氏却彻彻底底打上了上官家的记号。

上官家意味着什么,谢夫人懂。

她咧着笑容,嘘寒问暖。

阿殷表情淡淡的。

也是此时,谢少怀跟谢县令一道穿过长廊。谢少怀说:“爹,这是个好机会。虽然我骗了她,但是我们出了力,把她祖父的尸骨找回,我们就是她的恩人。到时候她对我们感恩戴德,我们又尚有旧情在,藕断丝连不也是迟早的事情吗?”

谢县令也觉有理。

他在恭城不停地宣扬殷氏的名头,最后落到自己家,那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与儿子筹谋,道:“随便找具尸骨,再找几个背黑锅的,到时候往牢里一送,什么时候出来也是我说了算。”

谢少怀频频点头。

“爹你这个主意好。”

父子俩一道进了大厅,谢少怀见到阿殷,立即笑着说道:“你放心,我已经把你的事情和父亲说了。”

谢县令本想装几分威严的,可万万没料到一抬眼,就见到殷氏轻飘飘地望来。不过是个姑娘家家,那眼神儿竟无端的有气势得很。威严被狗吃了,谢县令一忐忑,好一会才接上话,道:“本官定会秉公处理,此事发生在恭城,也是我们衙役巡逻不周。殷姑娘请放心,不出三…”见儿子使劲地眨了下眼,谢县令改口道:“半月,本官必给你一个交代。”

阿殷道:“有劳谢大人了。”一顿,又道:“有劳夫人安排我随从的住处。”说着,她打了个哈欠。谢夫人立马明白,吩咐谢府的总管,带阿殷去院落里歇息。

谢夫人拿出了顶级贵客的架势,把曾经想招待穆阳侯的院落分配给了阿殷。

待谢夫人离去后,姜璇笑嘻嘻地道:“果真被姐姐料到了,谢县令巴不得明天把就盗墓贼给抓回来。”

阿殷笑了笑,道:“他向来就是这样的人。”说着,又催促姜璇喝药。待姜璇喝了药,她又催她歇息。姜璇问:“姐姐不歇么?”

阿殷说道:“等会吧,我还有点事情要吩咐他们。”

姜璇这才去歇息了。

院落不小,分了好几个厢房。阿殷又嘱咐了侍候姜璇的侍婢和仆役,让他们仔细守夜,之后才唤来随从。范好核来得快,几乎是与随从一块进来的。

范好核道:“姑娘家里已经安顿好了。”

阿殷微微颔首。

她问随从:“听到什么了?”

“回姑娘的话,小人进了谢府后,便依照姑娘的吩咐,一路悄悄地跟着谢少怀,果真如姑娘所料那般。谢少怀是个骗子。”随从有模有样地把谢县令与谢少怀所说的话学了一遍。

范好核一听,面上有了怒气,道:“岂有此理!姑娘打算怎么办?”

阿殷道:“让他们折腾,不必理会,我要的是把事情闹大。”

谢少怀自诩了解她,可到底是皮毛。

她与他相识五年,莫说其他,他心底想什么,她依旧能够猜得出来。他生性软弱胆小,在桃山外遇到可疑之人,第一件事做的必然是转身离开,不会想去惹麻烦,更不可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甚至还能看清可疑之人的面貌。

她让他跟着,一来是不想回殷家,二来是想在这里查祖父的户籍文书。

只是却没料到祖父的坟冢真的出事了。

范好核揣摩了下,问:“姑娘这是…”

阿殷道:“引蛇出洞。”

谢少怀喜滋滋地做了个美梦,翌日一早便去跟阿殷保证一定会寻到那几个盗墓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阿殷看自己的眼光有了点不同。

谢少怀的内心飘飘然的,连早饭也不用了,骑着马准备去衙门找他父亲,好歹也得装模作样地找一找。

未料出了府邸,谢少怀便听到有人窃窃私语。

他过去一听,才知不过短短半日,阿殷祖父坟冢被盗一事已经传得满城皆知!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议论纷纷!

谢少怀没想到消息传出来的速度那么快,登时有点儿忐忑。

他本意是不知不觉地解决的,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万一盗墓贼真的跑出来了怎么办?

不过谢少怀也是心大,忧愁了会,又觉得怎么可能会这么巧?盗墓贼说不定早就跑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墓。又有何惧?

他到了衙门,熟门熟路地进去找谢县令。

刚要跨过门槛,忽有人匆匆出来,他定睛一望,正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你来得正好,我昨夜想了想,之前东柳巷不是死了个老伯吗?年纪跟殷家祖父也差不多,也是前几年离世的。那老伯只有一个女儿,早已嫁到蜀州了。我们让人在月黑风高之时把尸骨挖出来,再…”

谢县令打断他的话,他道:“你负责办这事。”

谢少怀道:“爹,发生什么事情了?”

谢县令道:“别提了,我现在要带人去苍山。有个贵人在途径苍山时遇到山泥倾泻,马车财物毁之有五六…”谢少怀一愣,问:“是什么贵人?”

谢县令道:“青州李氏的姑娘,听闻正在与穆阳侯说亲,是未来的侯府夫人,可不是能得罪的人,办好了,也相当于穆阳侯和李家欠我们一个人情。这回的机会可不能错失,我们父子俩分头办事。儿啊,我们谢家的运势来了。”

“她在恭城?”

言默回道:“回侯爷的话,殷姑娘回恭城拜祭。”他又说:“李家的姑娘也从青州跑去了恭城…”

言深进来,又道:“如今恭城闹得满城风雨,谢家正在找盗墓贼,说是殷姑娘的祖父坟冢被盗了。”他微微一顿,自言自语地道:“真是奇了,好端端的,怎么有人去盗不值钱的坟冢?莫非是殷姑娘这半年来结下的仇家?在绥州奈何不了她,索性来恭城给她添堵?”

沈长堂道:“吩咐下去,先去恭城。”

两日了,桃敏的心仍然噗咚噗咚地跳着,脸上一直没什么血色,被吓的。

她就知道姑娘出来,安危一定成问题。

天灾一来,谁也挡不了。

幸好最后平安无事。

乖乖的,她一想到马车倾覆,尖叫声,数不清的泥土翻滚而来,她就打心底后怕。要是再慢一步,或是两步,被掩埋在山泥里的尸身就是她们的了!

也幸好蓉姑娘没事,要是有事,她们一样活不成!

思及此,桃敏格外感激那一日扑过来的“女尸”,要不是那“女尸”推了她一把…

她唤来小厮,道:“你去看看那个姑娘伤得如何了?”

小厮应了声。过了会,回来说道:“伤得不严重,能说话了。”桃敏看了眼,蓉姑娘还没起来,她想了想,便先过去“女尸”那边,还特地嘱咐了小厮:“要是蓉姑娘起来了,立马告诉我。”

桃敏过去时,“女尸”已经坐了起来。

桃敏顿觉她命大,之前从河流飘下来,以为快死了,没想到挣扎几日又能站起,还能一路跟着他们,现在被泥土掩埋了半日,活下来的少之又少,偏偏里面的人就有她。

桃敏觉得这是个有福气的人,约摸是上天眷顾。

她问:“你救了我,我不会亏待你的,以后有机会的话会在蓉姑娘面前提拔你。”她仔细打量着她,这么端详之下,她发现她脸上若没有伤疤的话,应该是个好看的姑娘。

桃敏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依然用奇怪的嗓音,说:“逐音。”

桃敏本还想说些什么,小厮匆匆跑来,说道:“桃敏姐姐,蓉姑娘起来了。”

桃敏赶忙道:“好,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当即也顾不得逐音,抬步便要出去。此时,逐音忽然开口问道:“蓉姑娘姓什么?”

桃敏说:“你记住了,我们蓉姑娘姓李,是青州李氏嫡出的姑娘,未来的侯府夫人。”

桃敏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逐音的脸上有一抹似有似无的阴冷笑意。只是当下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蓉姑娘有起床气,起床时若有什么不顺心,她当天定是不好过了。

她紧赶慢赶地过去侍候。

李蓉不像桃敏胆小,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歇了两天便什么害怕都忘了,且还觉得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还是拖了穆阳侯的福气。她在屋宅里待了两日,又觉无聊,把谢府的仆人唤来,打听了一番当初穆阳侯的事迹后,又听说谢府里有一位上官家来的核雕技者。

她对桃敏道:“去请那位核雕技者过来,我倒要亲眼看看一核难求的上官家女核雕师长什么模样。”

第91章

“嗯?”

范好核说道:“老爷夫人知道大姑娘在谢府里,也不敢过来。我与老爷夫人说了,姑娘回恭城拜祭是一方面,身上是有要事在身的。”

阿殷轻笑一声,道:“我爹问的不是这些吧。”

范好核重咳一声,道:“瞒不过姑娘…”

阿殷摆摆手,说道:“不必忌讳,我早已习惯了。我爹想要钱,对吧。可我偏不给。”她声音微沉:“明明祖父的坟冢离得近,可他却丝毫不知情。”

一提起殷祖父的坟冢,阿殷心情便沉重起来。

范好核转移话题道:“我也依照姑娘的意思,如今整个恭城都知道殷老太爷坟冢的事情了。”

“谢家呢?”

“我办事,姑娘放心,大家亦知谢县令要彻查此事。”

阿殷点点头,唇上添了丝笑意:“有劳了。”

范好核道:“姑娘若无其他吩咐,我先行告退。”说罢,范好核退了几步,之后再转身离去。阿殷轻叹一声,昨日她查了户籍文书,并没有什么异样。

看来真正知道祖父底细的,约摸只有祖母了。

可阿殷打从有记忆起,对祖母也没什么印象,曾经问过祖父,老早就仙逝了。

阿殷正想得入神,姜璇疾步走进,说:“姐姐,不好了!”

“我很好,没有不好,倒是你走慢点,别摔着了。”

姜璇道:“不,真的不好了!姐姐,外面有个侍婢,唤作桃敏,说李家那位姑娘想见一见姐姐。”她有点担忧,道:“是不是李家姑娘知道了什么?现在来给姐姐下马威了?”

阿殷平静地道:“这半年来想见我的人还少吗?依照老规矩,去与那位桃敏姑娘说清楚。你别去,让范好核去。”

姜璇才不想去呢。

她可没姐姐那么有底气,总觉得家世输人一筹,底气也没那么多,一抬腿便去唤范好核。

“那位女核雕技者说,她的规矩是要雕核提前一个月送帖子,其余时候不见人。”

李蓉闻言,眉头当即皱了下来。

她李蓉还有见不到的人不成?见她是给她长脸!

她说:“架子真大,我亲自去会一会。”待见了后,再让她雕几个核雕。穆阳侯似乎对核雕颇感兴趣,之前还去了绥州上官家。她就不信那位女核雕技者敢拂了她未来侯府夫人的面子。

半柱香的时间后,李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眉眼间隐隐有了怒色,道:“你可知我是谁?”

范好核说:“李姑娘,真不是我们家姑娘不愿见您。我家姑娘的祖父坟冢最近被挖了,这几日食欲不振,实在没力气见客。李姑娘若是愿意的话,劳烦再等个五六日。”

李蓉这会面色才有所松缓,道:“食欲不振对么?”

范好核道:“对的对的。”

李蓉冷笑一声,道:“正好我这有宫里的良药,专治食欲不振,接住。”她的手从袖袋一摸,又是一抛,范好核下意识地接住。然而就在此刻,“砰”的一声,竟有烟雾散开。

范好核被呛了几声,一时没察觉,被李蓉绕了过去。

李蓉轻哼一声。

那可是好东西,是沈夫人赠给她的。沈夫人的娘家乃将军世家,特别多稀奇古怪的防身之物,她与沈夫人格外投缘,每回过去穆阳候府,沈夫人都赠她许多。

忽然,两把刀剑横出,挡住了李蓉的去路。

范好核也是此时反应过来,回了神,道:“李姑娘请留步。”

李蓉冷眼看着拦住她的两个随从,这不看还好,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她打小就在永平生活,如鱼得水地游走在永平的贵女圈里,自然是知道什么样的人家配什么样的随从,越是门第高,配的随从越是讲究,不是衣着也不说佩戴的剑刃,而是气势。

一个好的随从,在主子身边要不起眼,但关键时候却能发挥作用。

她见过穆阳侯身边的随从,个个其貌不扬,但真有事的时候,杀气腾腾,宛如训练有素的军队。方才那两个随从刀剑一出,泛出冷光之际,若非知道这不过是个核雕技者,她定会以为永平的哪一位天之骄子来恭城了。思及此,李蓉冷静下来,一个绥州上官家的核雕技者都能有这样的随从,皇帝对上官家到底有多么宠信。

范好核又过来道:“李姑娘,刀剑无眼,别靠这么近,若不小心伤了李姑娘便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当下人的死一百次都不够啊。”

话是这么说,可语气里却没有对权贵的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