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旨也要娶你。”

阿殷笑了笑,没放在心上。

穆阳侯抗旨?

她才不信。

第115章

七月的天又闷又热,康阳城前阵子发了大水,朝廷刚遣了官员赈灾,如今一切在井井有条地恢复。

不过也因大水的关系,康阳城近来蚊虫奇多。

江满关了窗户前,望了眼天色,说:“少东家,您瞧瞧这天,看样子再过几天又要下大雨了。到时候雨一下,水路陆路都不好走,若不是康阳城之前的大水,现在我们都到青州了,没个七八天都能回到绥州了。”

他说完,又转过身,发现他们家的少东家端坐在书案前看信。

江满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少东家在看什么。

约摸是半月前,殷姑娘回了信,他们少东家便开始每天看几遍。早上起来一遍,晚上睡前一遍,若有得闲的时候,还会再来一遍。

他真真是恨铁不成钢。

以前觉得少东家温吞,现在是觉得少东家太过磨蹭。早些时候,永平那位侯爷与殷姑娘起争执时,那会少东家就该趁虚而入,软的不成来硬的呗。现在可好了,人呢,到了永平,完全是把人送到穆阳侯身边了。那位穆阳侯又跟狼虎似的,送到嘴边的哪里还有骨头剩下的理?

瞧瞧,现在看着孤零零凄惨惨的字又有何用?

他说:“少东家,我觉得现在还来得及的。”

上官仕信微怔,问:“什么来得及?”

江满道:“去永平呀!康阳城离永平不远,快一点的,三天就能到。少东家现在就去永平把殷姑娘给抢回来。殷姑娘去永平那么久了,永平那边也没传出穆阳侯要大婚的消息,反倒是跟李家姑娘的婚事传得越来越烈,可见穆阳侯也没那么喜欢殷姑娘,殷姑娘那性子哪里是能给人当小的?家世又一般,搁在我们上官家里,又有核雕的声望,嫁到我们上官家,我们上上下下还不把她当菩萨拱着?依我看,少东家您马上启程去永平,直截了当地表达心意。”

江满说得起劲,直接拍上了手:“说不定咣当一声,殷姑娘就开窍了,意识到穆阳侯算个什么东西,哪里有我们少东家好?”

上官仕信听了,哭笑不得。

他道:“江满不得胡说,她是个极有主意的姑娘,行事判断她都有分寸,跟穆阳侯没关系。”他轻叹了一声,又道:“她拒绝过我了。”

江满着急地道:“那就再来啊!少东家,一次不行便来第二次,就跟你雕核和做生意一样,第一次不行第二次再来,第二次也不行的话,那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总有成功的时候。”

上官仕信道:“情之一字,与雕核,做生意都不一样。”

江满没辙了,只好嘀咕:“说不定穆阳侯便正在用我这个法子,殷姑娘跟少东家其实是一样的人,心里最是看重核雕,找到突破口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摸索,咣当一声,便得到胸腔里的那颗心了。”

上官仕信没再搭理江满,又低头看信。

江满自觉无趣,心灰意冷地表示要出去买第二天启程的装备。待江满离去后,上官仕信的手指摩挲着信笺,心口堵得厉害。

阿殷给他回了十张信笺,第五张的信笺末尾,阿殷写错了一个字,后来被划掉了,新字显然不是阿殷的字迹。

阿殷喜欢写行楷,端正之余又有几分飘逸,像她本人那般,温和不失坚韧。

而新字迹苍劲有力,也是行楷,但一撇一捺一勾一点无不彰显字迹主人的沉稳与霸道。上官仕信一眼就识破了是谁的字迹。

江满回来时,发现少东家站在窗前,眺望着远方的夜空。

他问:“少东家在想什么?”

上官仕信倒也实诚,说:“想她。”

江满唉声叹气的,说道:“少东家你和殷姑娘是同样的人,都…”话还未说完,便被上官仕信打断,他道:“不一样,她是个特别的姑娘,有胆量亦有勇气。”

江满说:“少东家亦有胆量和勇气。”

上官仕信摇摇首,道:“不一样。”

“不一样?”

上官仕信道:“她若是我,如今恐怕便不会在康阳城里忙碌着家里的生意了,而是该在永平的殿宇里,向皇帝讨一个公道。罢了,不多说,今晚收拾收拾,明天绕路去永平。”

江满听得一头雾水,直到末尾才诧异地道:“去永平?少东家想通了?”

“哪有想通一说,只是想见她了。”话锋一转,又道:“顺道让某人心里不舒服。”

月茗县主被罚闭门思过。

一个月后,在几位兄长的求情之下终于得到苏将军的松口。让月茗县主闭门思过反省,显然没什么作用。在屋里的一个月,月茗县主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愤怒。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出了门,直接去穆阳候府,找沈夫人苏葭哭诉。

眼眶一红,鼻头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沈夫人打小疼爱这个侄女,瞧她哭了,哪会不心疼,当即喊了身边的嬷嬷给她做好吃的点心。月茗县主才渐渐破涕为笑,边吃点心边提起阿殷。

她也晓得在沈夫人面前提阿殷没什么作用,可她如今讨厌阿殷得很,巴不得在每个认识自己的贵女面前都说一遍阿殷的坏话。

有些脏水泼多了,便也成真。

月茗县主说完了,心情舒爽不少。恰好这时李蓉过来陪沈夫人说话,月茗县主一见到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上一回玉成公主胸有成竹,结果还是坏了事,最后还把她给赔进去了。她闭门思过一个月,玉成公主倒好,跟个没事人似的,明明算计殷氏的事情她也有份的。

李蓉倒是聪明,一早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沈夫人乏了,在嬷嬷的陪伴下回房歇息。李蓉也准备告辞。待沈夫人一离开,月茗县主喊住她:“我听说殷氏要开什么茶肆了?”

李蓉听她提起殷氏,脚步一顿,道:“是又如何?你还想再被罚闭门思过?”

语气轻飘飘的,立马踩着月茗县主的痛脚。

她道:“我就不信治不了她!”

李蓉说:“别说我没提醒你,你闭门思过的这一个月永平发生了不少热闹的事,件件桩桩都离不开殷氏,她茶肆开业请动了好几位朝中官员,其中一位便是你的二表嫂的父亲。你要去找碴,怕是还没开始便被你爹发现了。”

月茗县主冷哼一声道:“谁说我要找碴,我不找!我就问你一句,她明天的那劳什子茶肆开业你去不去?”

李蓉笑道:“去了又如何?”

月茗县主道:“去了让你看一场好戏。”

李蓉回府后,桃敏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说道:“蓉姑娘真的要去?桃敏总觉得县主又要惹事了。蓉姑娘,县主惹事了她好歹有个当将军的父亲和几个疼爱她的兄长帮忙收拾烂摊子,再不济还有沈夫人呢,沈夫人若也不行,还能求穆阳侯。可若姑娘被月茗县主牵连了…”

后面的话桃敏没有说出来。

她家姑娘能有今日着实不易,虽然也是家里宠着的,但也不像月茗县主的那种肆无忌惮的宠爱,到底要顾虑的东西多。

李蓉其实也在犹豫要不要去,说不想去吧,那是假的,有月茗县主当刀子使呢,她自己一方面能看热闹,一方面还能撇得一干二净,就怕月茗县主不长脑子,闹起来损了她的名声。

李蓉想了想,说:“把逐音叫来。”

这段时日以来,这个叫逐音的侍婢帮了她不少忙,确实是个有点慧根的姑娘。有时候看事情倒也犀利,不枉她升她为二等侍婢。

李蓉将事情与逐音一说。

逐音微微一笑:“蓉姑娘,奴婢有一事不明,从蓉姑娘口中听来,殷氏不过是绥州的一核雕技者,来了永平又何来这么大的能耐?若说她有本事,她也确实有本事。可她就算有再大的本事,西京兆尹又怎会落了月茗县主的面子?一个是稍微有本事的核雕技者,一个是受了天家册封的县主,莫不是那殷氏背后有什么人?”

李蓉道:“是大理寺卿吧。”

李蓉也是觉得殷氏背后有人,可却不知到底是何人。后来金升的事情一出来,李蓉便觉得应该是金升。她才不信殷氏的核雕能神奇到这个地步。

若是金升的话,那一日西京兆尹的事情也能解释得通了。

西京兆尹有个案子在金升手里压着呢。

逐音说:“明日殷氏的清辉楼开业,此事颇是隆重,殷氏背后的那位大人想必也会到场吧。奴婢以前曾经在绥州待过一段时日,依稀记得有一回殷氏的妹妹遇险,当时几乎出动了半个上官家的人马。还有之前恭城的斗核大会,听闻曾经出过意外,但最后都被无声无息地压下了。”

桃敏道:“斗核大会?咦,蓉姑娘,侯爷当时不也去了吗?”

李蓉瞪了眼桃敏:“跟侯爷有什么关系?要跟也是跟上官家有关系。我决定了,明日我与月茗去看看那位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116章

开业的鞭炮劈里啪啦地响起,在地上溅起一丈高的白烟。

流油晶亮的烧猪顶着嫣红的一颗果子,憨厚讨喜地静卧在桌案上,两旁高烛点燃,一把长刀缓缓地从乳猪身上切过,握着刀柄的是个年轻的姑娘,生得花容月貌,温柔似水。

她身后是若干随从,整整齐齐地站在两旁。

其中一位较为年轻的递上一根红绸,姑娘接过,双手轻轻一扯,红绸连着的是一块红布,轻轻一掉落,露出了一块匾额,正写着“清辉楼”三字。

铁画银钩,不外如是。

方方正正的三字,极有气派,引来一众人的感慨。

此时,只听那年轻姑娘道:“今日清辉楼正式开业,感谢诸位莅临,也感激各位核雕技者的捧场。来,诸位这边请。”

话音落后,姑娘微微侧身,率先进入了茶肆。

转眼间,清辉楼外的人便消失了一大半,不到片刻,足足有三层的茶肆竟一个空位也没剩。外边还有人想进去,探头一瞅,又退了出来,拉了一路人问:“这是哪一位开的茶肆?怎地如此热闹?”

路人道:“可不是么!还未开业便人人皆知的茶肆,就唯独这清辉楼。瞧见没,方才那位姑娘唤作殷氏,可是赫赫有名的核雕技者,从上官家出来的。你再瞧瞧那边的马车,那可都是大人物的马车呐,寻常人等哪里请动。依我看呀,以后想在清辉楼喝口茶,得大清早便来喽。包厢雅间的位置就甭想了,我可是听说了,开业前的七天就被订满了。”

那人听得津津有味,道:“永平竟来了位奇女子。”

“可不是吗!听说屋里还在弄什么核雕摆设呢,屋里人多,我远远地瞄了眼,怎一个精致了得!”

那人听得心痒痒的,说:“看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瞅一眼。”说着,便已起了念头,打算明日便招呼个三五知己好友,来清辉楼坐坐,品茗赏核雕,倒也不失为一件雅事。

却说今日清辉楼开业,座无虚席,其中大半为核雕技者,都为殷氏所言的核雕展览而来。而如今,茶肆两面墙上的多宝格委实让众人大开眼界。

头一回见着这样的多宝格。

两面墙,足足有一百六十个小格子,而小格子又不似寻常那般分布,有前有后,足足有三排,而两面多宝格前还有独立的高足桌案,上面皆摆设了核雕。

得了名额展览的核雕技者一看,自然就看出了门道。

摆在显眼处的核雕格外引人瞩目,尤其是高足桌案上的,仿佛怕看不清,两边还置以夜明珠相配。虽然此时是白天,但有两颗夜明珠一衬托,摆在中间的核雕也显得华贵起来。

且不说高足桌案上的,多宝格里的核雕也颇有门道。

核雕本来就只得方寸大小,看时还需仔细着眼神儿,放在第一排的自然比后面两排的要显眼。

今日清辉楼开业,慕名而来者甚多,更不说殷氏的名头一出,之前因为爽约没有赴宴的几位富商格外大方,一出手便将显眼的核雕都买了。

核雕技者们仔细一瞅,发现不对了。

那些放在显眼处的,不都是跟殷氏签了劳什子卖身契的核雕技者么?心中正忿忿不平,可转眼一想,殷氏给机会放他们的核雕已算心善,显眼位置留给自己人也无可厚非。

如此一想,再瞧富商出手的阔绰,不由也起了签卖身契的心思。

登时便有人悄悄地找上范好核,问及卖身契的事宜。

时下核雕技者多,以此谋生的人更多,而有名气的人极少,大多核雕技者每日愁苦的都是如何把自己的核雕卖出去。永平核雕铺子虽不少,但已有固定的提供者,大多数核雕技者难以出头。

殷氏是唯一一个在茶肆里卖核雕的。

不多时,范好核身前便已人头攒动,不过也有人打算观察一阵子再作决定。

范好核向阿殷禀报了愿意签卖身契的人数。

阿殷微微颔首,道:“都记下来,核雕让李郎过目,过得了他那一关的方能签卖身契。这事一定得办好。”微微一顿,她又道:“你跟我来,几位大人都亲自过来了,把我准备的核雕礼一起送过去。”

范好核应了声。

阿殷陆续去了几个雅间,与诸位爱核雕的大人打了招呼,寒暄一会后,方把核雕送出去了。之后,阿殷也没有久留,与范好核一道离开了雅间。

范好核低声道:“大姑娘的核雕愈发精湛了,我瞧那几位大人爱不释手的,很是满意。”

阿殷轻声道:“送礼便是要送到心坎上,这几位大人虽喜欢核雕,但也各有其所好。不然也不会这般轻易应承我过来清辉楼捧场。”

说着,她不经意地瞥了眼下面。

冷不防的,想起穆阳侯的话。她自个儿哂笑一声,穆阳侯又怎么会来?她不再多想。也是此时,茶肆外忽然热闹起来,铜鼓喧天的。

范好核立马道:“我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茶肆里蓦然出现四人,皆着玄衣,抬着一个覆以红布的巨物。本是热闹的清辉楼登时安静下来,众人皆好奇地打量着红布之下的巨物。

可惜看不出是何物。

为首之人拱手作揖,问道:“殷姑娘可在?”

一道温润的声音随之响起:“我便是,阁下是何人?这又是何物?”

那人道:“小人姓赵,奉东家之命,给殷姑娘送开业之礼。”

红布掉落。

周遭的核雕技者皆惊叹不已。

是一个巨型珊瑚核雕!

因着巨型核雕极其花费功夫,价格尤其昂贵,能见者少之有少。没想到今日在清辉楼开业之初,竟能得以目睹,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有人羡慕地看向阿殷。

岂料却见阿殷摇首一笑,道:“替我多谢少东家,劳烦替我转达少东家,匾额的心意本就厚重,再来一核雕,阿殷唯有来日做东请少东家游永平以示感谢。”

众人听到“少东家”的字眼,不少人就知道了阿殷说的是上官家的少东家上官仕信。

忽地,一道轻笑声响起。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犹如清风明月拂来的俊朗身影,那般温和地一笑,仿若枝头的花骨朵儿在渐渐绽开,令人如沐春风。

“择日不如撞日。”

熟悉的人影,熟悉的嗓音,熟悉的语气。

阿殷惊喜之极,情不自禁便喊道:“子烨!你怎么来了?”

上官仕信微微一笑:“你在永平的茶肆开业,我是你知音,又怎能不来?”

阿殷本想说些什么,可转眼一看,周遭视线诸多,这儿不是说话的好地方,遂含了笑意道:“是,知音这边请,给你留了雅间。”

说着,便与上官仕信一道上楼。

范好核招呼随从摆好巨型核雕。

其余人看着俊郎君俏美人的背影,不由窃窃私语。

“那就是上官家的少东家呀,真是年轻有为。”

“方才少东家说殷氏是他知音?这殷氏也够厉害的。我听闻那少东家钟爱核雕,能当他知音的人,可是万里挑一的。”

今日茶肆里客人中也有女客,她们更关注的不是知音。

“你瞧见没有,这么大的礼!匾额都是那位少东家写的,还有巨型核雕,据说那么大一个核雕,能卖千金呢。千金赠美人,还亲自书写匾额…”

“关系不一般!两人看着也相配。”

“说不定过段时日便传出婚事来了。”

雅间里。

阿殷面上仍然不掩惊喜,她道:“子烨不是在康阳城吗?不是说要回绥州了?怎地突然过来了?”

上官仕信喝着茶,含笑道:“怎地不能突然过来了?不正好给你一个惊喜?”

此话回答得不错。

江满默默地夸了下自家少东家。

上官仕信又说:“核雕是早已备下的,今日我若不来也会送你。本来是想自己亲自雕一个的,只可惜掌管家业后,便再没有雕核的时间。你从绥州一别,已有小半年,康阳城离永平近,正好顺道过来瞧瞧你过得如何。”

阿殷也不与他客气,道:“累极了,可也心甘情愿。”

上官仕信琢磨着心甘情愿四字,眼底的黯然不着痕迹地略过,重新抬眼时又恢复温润的模样。

“方才我进来时匆匆看了眼,墙面前的多宝格颇为罕见。”

阿殷笑着与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上官仕信安静地聆听,一如在绥州时那般,屋里点着香,娉娉袅袅,她声音不疾不徐,还带着一股子独特的温婉,时不时含笑望他,眼中笑意嫣然,像极了午日里湖面上的细碎波光。

第117章

上官仕信不着痕迹地看她,生怕教她看出个一二来。他知她是个极其聪慧的姑娘,有些事情一旦过了线想退回去便没那么容易了。

每当看她看得有些久时,他必垂首喝茶,之后再重新抬首。

她说的话多了,他便适时地递上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