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这样的眼睛,不知怎的,满腔的愤怒反倒发泄不出来了。

她恨恨转头,避过他的目光,“那又如何?罗萝和星罗海终究是死了。”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碧羽轻描淡写道,“若是你见过罗萝,便知她心中从来无恨。她既无恨,你又何必强出头呢?”

听他这样说来,倒像是她狗拿耗子,无理取闹。

朱瑟不自觉咄咄逼人道:“你怎知她不恨?你见过她?你问过她?”

碧羽从容一笑,回答得不紧不慢,“你果然是我的知己,我的确见过也问过。那日我得到黄烟老怪已经寻到他们两母子下落的消息后,急忙赶去。可惜为时已晚。罗萝横死,星罗海被她藏在地窖里,活活闷死。”

朱瑟虽然从未见过他们,但这些日子来,与假星罗海朝夕相处,早将他们视为朋友。因此听说他们死得这么凄凉,心中难过。

“我怕他们怨气不散,无法超升,便亲下地府,见了他们一面。”

朱瑟道:“你可将事实真相原本告知?”

碧羽道:“逝者已矣,何必再惹风波?”

言下之意就是未曾了。

朱瑟冷笑。哪里是逝者已矣,分明是他怕罗萝心中不忿,将风声传出去,坏了他的事。“他们两母子横死,你那位羲和难道就没有半分表示?”

“他自碎元丹而亡了。”

朱瑟愣住。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沉寂下来。

朱瑟心中不是不震撼的。从古至今,多少爱得死去活来的伴侣最多留下一场相思,一场遗憾,一场此恨绵绵无绝期罢了。真正能做到尔逝吾亦逝的又有多少?

她突然觉得自己适才的打抱不平子在这样的爱情面前显得格外渺小。

即便身份有假,但只要情真意切,又有何妨?

不知不觉,她心里头竟悄悄认同起碧羽的说法。

想了想,她讷讷道:“他不是还要假扮妖王?”

“他自尽时正在闭关的密洞里,外头只道他闭关未出。”

朱瑟道:“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碧羽点头道:“由于星罗海闷死在地窖,因此他们并不知星罗海也已亡故。只道他在黄烟老怪找到罗萝之前,已经被罗萝另藏他处,所以我才能假扮得如此容易。”

朱瑟将自己与他从认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一一忆来,恍然大悟道:“你当初执意跟在我身边,就是想借我之手,不然黄烟和白水找到吧?”

碧羽嘴角一撇,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天上地下,也只有你能令我如此神魂颠倒,即使死皮赖脸也要追随左右。”

“借口。”朱瑟转过头,脸上不自主地浮现一丝红晕。

碧羽眼睛一亮,嘴角笑意更盛。

朱瑟被他赤裸裸的目光看得心头发昏,嗔道:“你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黄烟白水恐怕不会就此罢休。妖王已死之事也掩盖不了多久,终究会被人知道。”

“你这是在关心我?”碧羽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谁关心你?哼,我只是不想被你连累罢了。别忘了,你是妖,我是仙…”她这么说着,心头一震。知道真相之后,她有愤怒,有怨怼,却从来没想过主动将此事抖搂出去。按理说,妖王死了,她作为地仙应该立刻上报给天庭知道,让天庭趁机铲除妖界势力才是。不知怎的,这其中的缘由却让她不敢深究。

碧羽满不在乎道:“妖仙之别不过是天界无聊弄出来的把戏,谁还认真?”

听他语气,倒像谁认真谁是傻瓜一般。

朱瑟想想自己成仙以来即使算不上兢兢业业,也算循规蹈矩,若是和碧羽牵扯不清,怕会折了仙缘。对于成否成仙她倒不是太执着,只是这场功德是师兄拼命得来,若是就此折损,岂非辜负他所承受的灾难。

她这样想着,心中已打定主意道:“既然你身份业已曝露,你我之间也无须再虚与委蛇下去。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妖界之事,与我无关。”她微微一顿,见他虽然在笑,但嘴角渐冷,怕他不肯放她走,又补充道,“你放心,既然妖界之事与我无关,那今日所见所闻,我也绝不吐露半字!”

碧羽探究地望着她的眸子,似是想从里面挖掘出她真正的想法。“妖界之事又怎么会与你无关?你难道没看到,最近妖气肆虐,祸害人间吗?”

朱瑟秀眉一挑,“莫非是你…”

碧羽叹气,“唉,你为何总是往坏里头想我呢?”

“因为你本来就在坏里头。”

“哦?我哪里坏了?你要救村民,我便陪着你。金枪王要刺你,我便替你挡着。你被抓了,我虽然没赶得及放你,却将金枪王杀了,以绝后患。”碧羽委屈地看着她,“你说说,我哪里坏了?”

朱瑟说不出来。

事实上,她认识碧羽不久,也不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坏事。但她认识星罗海有段日子,他却做过不少好事,尤其,是对她。

碧羽单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心中所想,立刻趁热打铁道:“更何况,我如今的所作所为桩桩都是为了人间啊。”

若说他帮过她多次,那朱瑟还是认同的。但说他为了人间,朱瑟要冷笑了。

碧羽细心观察,见她颇不以为然,便解释道:“妖气肆虐人间,是因为最近白水和黄烟正在调集兵马,准备攻打星海山。”

星海山是妖王居住的山头。

据说那里有大妖小妖数十万。虽然天妖大战之后,数字锐减,但再少十万总是有的。

朱瑟不以为意道:“这又与我何干?”这种狗咬狗的事,她乐得看戏。

“白水黄烟的势力大多在人间。因为那里是妖王懒得管制之处,也因此,他们一旦要调集人手,势必会让人间动荡不堪。”碧羽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尽力收归妖王的原部。妖王原部个个对他衷心耿耿,要收归他们本就不易,更何况还要瞒着白水黄烟,不让他们有所察觉。这更难上加难。幸好,妖王闭关已久,原部们对他的信心不同以往。所以,虽然难,却也并非办不到。”

朱瑟原先就想他抬出‘星罗海’也只是暂缓之计,治标不治本。原来他另有后手。“说来说去,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碧羽轻笑。“白水黄烟是妖,我也是妖。自然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还是…你对我另有期待?”

朱瑟脸色顿时不大自然,硬声硬气道:“你少做白日梦。”

“白水黄烟嫌隙已深,不过在共同的利益面前还是会勉强联手。不过就算联手,他们心里也没底,所以才想用星罗海当筹码。我倒不惧联手,只是如今我还未做好完全准备,所以才用星罗海勉强拖着他们。”

朱瑟听他说起妖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顿觉一阵厌恶,冷着张脸道:“你说来说去,都没说这与我何干?”

“凡人之所以崇信天界,而惧怕妖界,都是因为天界虽然也剥削人间,但他们用的是哄骗。给颗蜜糖,让凡人将他们想要的,乖乖双手奉上。而妖界不同,妖界信奉强者为王。所以我们想要什么,从来都是通过自己的双手取之。久而久之,凡人便倾天界而恨妖界了。”

朱瑟冷笑道:“这样说来,你倒不像是妖界,而像是天界的。”

碧羽双眼一眯,笑道:“看来你对天界的看法,与我相若呢。”

朱瑟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陷入了他的语言陷阱,面上更是冷若冰霜。

“但是如果妖界落入我手中的话,我便可约束众妖不再用妖术伤害凡人。”碧羽用手指轻轻搓着下巴,“这样听来,我这五十步,是否又高尚一点?”

“你与我说这些说什么?”朱瑟虽然仍没给好脸色,口气却大是缓和。

“没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继续陪我演这场戏。”

另有其人

朱瑟心弦一震,侧头望着他。

碧羽虽然自揭身份,但是并未变回原形。因此她眼中所见,依然是那个眉目清秀过人的星罗海。

“我拒绝。”

碧羽微愕。他看得出她适才明明已经有了动摇,怎的一转眼又拒绝得这般斩钉截铁?女人心海底针,他这才算见识到。“你若是怕天界知晓后怪责于你,那我可以立下重誓:万一东窗事发,你尽可将一切推说不知。我绝不会提起今日的只字片语。”

朱瑟并非介意此事,但她所介意之事偏偏难以启齿,因此顺水推舟道:“我如何信你?”

碧羽道:“我纵然骗尽天下人,也绝不会骗你。”

“你若是不骗我,我们又怎么会相识?”

碧羽语塞。

朱瑟借题发挥道:“你我认识多久,你便骗我多久。如今却要我继续受骗下去?”

碧羽讪讪地自辩道:“若你我甫一认识,我便告知你,我是碧羽,你还会救我么?”

朱瑟想也不想道:“不会,我会扭头就走。”

碧羽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不过就算你我不是刚认识,遇到你,我还是会扭头就走。”朱瑟说着,果真扭头离开。

碧羽身形一动,拦在他的身前。

朱瑟冷眼瞥着他。

碧羽眸光深沉,似笑非笑道:“亦或是,你怕对我情不自禁,不可自拔,所以不敢靠近?”

朱瑟心中一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又一阵红,“胡言乱语,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碧羽微笑道:“言下之意,只要我不胡言乱语,你便会帮我?”

朱瑟心想:哪有这般便宜之事。

她本想继续一口拒绝,但见他定定地望着她,眼中写着果然如我所料的了然,话到嘴巴顿时一转,“要我帮你也可,不过你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碧羽道:“但说无妨。”

朱瑟本事存心刁难,仓促之间哪里想的出来?她只好冷哼道:“我先记着,等哪日心情不好,再拿你出气。”

碧羽不以为意地笑道:“求之不得。”

朱瑟斜眼瞪着他,“我拿你出气你还求之不得?”

“只要你每回生气,我都能陪在身边,那即便是被拿来照一日三餐出气又何妨?”他轻佻地挑起眉。

朱瑟怫然道:“你莫不是把我当成那些喜好听花言巧语的小妖了吧?本仙不吃这套!”

碧羽也隐隐不悦道:“放眼妖界,又有哪个小妖配让我花言巧语?”

朱瑟偷瞧着他。只见他微仰着头,眉宇之间皆是睥睨天下的傲气,那句话想必不假。她心中顿时有丝窃喜,随即又懊恼地想,他与小妖花言巧语与她何干?顿时又将喜意压了下去,淡淡道:“你们妖界的事,又与我何干?”

碧羽脸色微微一变,目光炯炯地望着她,愠怒之色昭然。

她几度以为他会开口翻脸,但等了半晌,却只等来他的一声轻叹,“天色不早,我们找个地方歇歇脚吧。”

其实以两人的身份,即便不吃不睡也无妨,只是同行多日,早已习惯早起而行,日落而息。因此等天色全暗,两人还是找了间猎户闲置在山上的茅屋暂住。

茅屋狭小,无床无桌,只有两件蓑衣挂在墙上。

朱瑟走到角落里,刚要坐下,就见碧羽取下蓑衣递给她道:“地上凉,不如用这个垫着。”

朱瑟目光在蓑衣上一转,淡然道:“不必。我们不请自来已是冒昧,又怎能再胡乱动用他人的东西。”

碧羽碰了个一鼻子灰,也不计较,施施然地将蓑衣重新挂好,然后随手捡了些屋边的柴火,聚在面前,生起一团火来。

金橘色的火光驱散一室阴冷。朱瑟顿时感到脸上一阵暖意。或许是这阵暖意,让她看碧羽的目光也柔和起来,不似先前那般清冷。

碧羽拨了拨柴。

明晃晃的光在他的眼眸中跳动,犹如星光闪烁。

朱瑟突道:“你变回来吧。”

碧羽拨柴的动作微微一顿,诧异地回头看着她。

朱瑟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假扮给谁看?”她说完,又有些懊恼。因为碧羽的眼神仿佛锋刃,犀利地划过她急欲掩盖的表层,将她慌乱的内心看得一清二楚。

碧羽缓缓道:“你究竟是想见我,还是不想见星罗海?”

朱瑟撇开脸道:“我只是不愿见你虚伪的脸。”

外头突得一声凄厉惨叫。

她霍然起身。

碧羽皱了皱眉。

朱瑟看了他一眼,“我去看看。”说着,她跨过火堆,推门而出。

茅屋在山腰,四周参天大树密集。

朱瑟凭着叫声的大致方向一路追去。

夜很黑,林很静。

静到她几乎要以为先前那声惨叫只是她的错觉。

朱瑟不死心,继续再林间兜兜转转。

照碧羽所说,不少妖魔在白水黄烟的率领下都重现人间,刚才那声惨叫难保不是妖魔作怪。如此一想,她不免又加快脚步。

走着走着,她突然看到眼前有身影闪过,顿时精神一振,伏低身子,慢慢摸了过去,定睛一看,却是碧羽。她不由叹出口气,又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她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碧羽出来做什么?若是来找她,那么理应出声呼唤才是。若不是来找她…

想到此处,她立刻又转了回去,朝碧羽走的反方向摸去。

换了先前,她未必会注意地上躺了两只狐狸和几条蜈蚣蝎子,但此刻是特意寻找,因此天色虽暗,她依然一眼便望见了。

朱瑟伸手摸了摸狐狸的皮毛,又掰开它的嘴巴看了看牙齿。

“不用看了,它是千年狐狸。”碧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朱瑟松开手,转身盯着他。

碧羽道:“外头夜深露重,我们先回屋吧。”

“你不准备解释吗?”

“不过顺手了结了几只害人的孽障而已。”他见朱瑟满脸的不信,又解释道,“我见你久久不回,只好出来寻你,恰逢他们在这里害人。我知你不喜,便替你送他们一程。”

朱瑟狐疑道:“哦?那被害的人呢?”

“早已拆皮入肚,哪里还有剩。”

朱瑟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尸体,顿时一阵反胃。

重新回屋,两人的屁股还未坐暖,就听外面一阵鬼哭狼嚎。似男似女的尖锐声音在吼叫:“谁人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杀我儿孙!”

覆水难收

碧羽和朱瑟互视一眼。

碧羽低声道:“若我没猜错,来者应当是赤狐姥姥。”

朱瑟对妖界知之不详。顶多知道个妖界三将,金枪王之流,再往下却是不知。

碧羽见她茫然,又解释道:“她是狐族长老,最擅长狐媚之术。”

朱瑟斜眼看他,“你见识过?”

碧羽低头凑近她的脸,笑道:“你很在意?”

朱瑟故作镇定地撇开头道:“我只是想,御敌之前心中有数,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论妖法她远胜于你,但是你有斩妖剑在手,正是狐媚之术的克星。若真打起来,可抵御半个时辰。”

朱瑟没好气道:“如此甚好。你可用这半个时辰跑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