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底下有人接口道,“先前三个女子也都年轻貌美,又各自出身名门。这一位只是义女,在武林上又无声望,凭什么跟前三位斗啊?”

柳惜春转身看着那人,缓缓答道,“这位姑娘的容貌,是不能单单用‘美’字来形容的。在下许多年前有幸见过她一次,那时年少,挥笔做了这样一首拙作——纯澈比芙蓉,妖娆胜牡丹。金屋不忍贮,玉露化琼瑶。”

众人听了,面上纷纷露出神往之色,心想到底是如何的绝色,能被阅人无数的柳惜春这样形容。

柳惜春顿了顿,清了清嗓子,说,“此女武功如何,暂不可定论。家世方面,虽是义女,但是盐帮富可敌国,也不逊于人的。所以说胜算也还是不少。而且这一次,正直十年之约期满,当年那位质子将与这个女子一同前往乾坤门……再过几日,我们这锦绣镇可就要热闹喽!”

底下一阵沸腾,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片刻却有听得认真的人问道,“柳公子,你还没说,这第四位盐帮义女叫什么名字?”

“这位姑娘有个极美的名字。花—飞—雪。”柳惜春一字一顿答道,眸子里飞快闪过一抹恍惚,喃喃地说,“……人如其名。那样的女子,得见一次,此生无憾矣。”

原本嘈杂喧闹的酒肆,听了他梦呓般的这句说话,底下一瞬间鸦雀无声。

那夜之后,锦绣镇流传出这样的诗句——“倾国倾城花飞雪,扶摇直上入乾坤。”

天下第一美人之名,渐渐不再做第二人想。

2.

北地苦寒,此时已是萧索时节。天阴了一整天,傍晚时分终于下起雪来。雪珠子簌簌砸在青砖瓦顶,不消片刻便涂了一层白。透过窗子缝望去,半空里白花花的落雪有如扯絮一般,映衬着昏黄低沉的一片天,微有些压抑之感。

外头天昏地暗,桃花坞里却是一片明亮熏暖。

香笼里点着百合香,床榻侧面搁着一座红泥小炉,呼呼的热气熏化了窗花,模模糊糊的宛似一幅晕开了的水墨画。

花飞雪斜倚在榻上,正在穿针引线缝补着什么,微低着头,神色极是认真的。一缕乌黑碎发散落在额前,更衬得一张粉面白皙似玉。洛千夏推门进来,她也未抬头,只道,“这大雪天还往这儿跑,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洛千夏脱下天青色羽缎,弹了弹上头的雪珠,随手搁在一旁,笑道,“你看都没看我一眼,却怎知是我?”

花飞雪刚缝完一条边,皓腕轻转在半空中打个结,俯身轻轻咬断了线头,说,“盐帮北苑这季节里本来就没什么人,我这桃花坞也不是寻常人能来的地方。这个时辰闲着没事做的,也非你洛大少爷莫属了。”

盐帮北苑是盐帮集中训练帮众武功的一处别院,教官是个姓秦的盲人,以严苛出名的。学生一年一届,春来秋走,这个季节刚走了一拨人,正是比较闲的时候。

洛千夏拿起铜炉上的青花瓷茶壶,斟了两杯热茶,递一杯给花飞雪,轻轻叹了一声,道,“只怕我们走了以后,这桃花坞就再无人来了。……秦叔叔,也要寂寞一阵子了。”说完他抬眼瞧她,只见她美丽面庞表情如常,并无太多惆怅之色,两颊因熏了暖气而微微泛红,着了胭脂一般,一双秀目低垂,举起手中刚缝好的寒衣,细细叠了,淡淡地说,“这几件棉衣是缝了给秦叔叔御寒的,希望明年开春的时候,我们就能回来了。”

洛千夏放下手中的茶杯,叩在案上,钝钝的一声轻响,他直直看着她,说,“花飞雪,你真的以为,我们这次出了盐帮北苑,还可以再全身而退吗?”

花飞雪将手边的绣花针一一收好,淡淡道,“洛千夏,不进则退,这句话你听说过吧?”她抬起头来看他,一双眸子极美,凝水生辉,深处却是冷淡的,说,“你以为,像我们这样的人,真可以在这桃花坞里躲一辈子吗?——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有什么不可以?如果我们自己不想,谁又能逼我们离开这里?”洛千夏反问道。其实心底里,他真是不想离开北苑的。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大到随时都有可能让他们二人分散。

花飞雪微扬唇角,说,“你本是乾坤门的三少爷,却作为质子在盐帮北苑住了十年。这是你自己可以选择的吗?”

洛千夏一怔,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被刺痛了的心绪。

“你我从小长在盐帮,帮主夫人一向待我们不薄,撇去这些情分不说,她是主,我们是仆,难道她的话,我们可以不听么?何况,如果我们违背了她的意思,又将置秦叔叔于何地?——其实人活着就是这样,进退生死,总是由不得自己的。”花飞雪拽了拽他的袖子,放轻了声音,言语中颇有安慰之意。

洛千夏望着眼前这个有如从画里走出来的女子,有片刻的怔忡。

十年了,他们相依为命,一起习武,吟诗,作画,跟秦叔叔学各种用得上的技能。可是他好像从来就看不懂她。那张绝色容颜背后,似乎有个极深极深的灵魂,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什么都在乎。

他低了头,忽然有些歉疚,说,“其实都怪我不好。如果不是那年帮主夫人来北苑瞧我,她就不会发现你。——如今认了你做义女,还要把你当做盐帮的筹码,秀女似的送上乾坤顶……是我连累了你。如今你花飞雪芳名远播,以后想再过平凡人的日子,怕是很难了。”

那件寒衣针脚密而整齐,棉花压得密密实实,手工用料都属上品。领口处用银线绣着两只蝙蝠,取双福之意,精巧细致,栩栩如生。花飞雪没有再接茬,只举起叠好的寒衣递给洛千夏,说,“一会回去你帮我这个带给秦叔叔吧。我没什么本事,就是绣花针使得好,希望他老人家能喜欢。”

洛千夏只得收了,问,“你怎么不亲自送过去?”

花飞雪没有回答,走过去打开窗子,一阵冷风吹进来,稀释了屋子里浓浓的暖气。此时雪已经停了,夜幕高远,天色反倒不似傍晚时昏暗,满院积雪映得半空明亮一片。她仰头长舒一口冷冽的空气,问道,“你在北苑住了这么久,一定听说过‘冰镜雪莲’吧?”

洛千夏微微一怔,也是心思敏捷的人,只这一句就猜出了她的意图,惊道,“你想去寻冰镜雪莲来给秦叔叔治眼睛?”

冰镜雪莲是生长在冰浴崖上的一种奇花,除去底下的叶片,花盘上头共有九片大花瓣,剔透如玉。据说每十年的时间才能长成一片花瓣,因此开出整朵花就需要将近一百年的时间。冰镜雪莲是吸收了崖顶冰雪寒气的灵物,对治疗眼疾有奇效,据说可以使盲了许多年的眼睛复明。

不过这种雪莲深藏在峭壁的石缝中,传说只在每年的初雪之夜探出头来。因此,人们一年只有一次机会能找到它,机会微乎其微。

而且雪后的冰浴崖上奇寒无比,峭壁光滑如镜,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们二人从小在北苑长大,本该最清楚早年时曾经有多少人为了寻找冰镜雪莲而送命。后来渐渐不再有这样的事端,是因为冰浴崖属于盐帮的管辖范围,屡出人命总是影响不好,于是前几年盐帮下令封山,索性将北苑扩建。如今整座山都被圈成了盐帮北苑的训练场地,非盐帮的人不可以再踏入山中一步了。

花飞雪没有答他,只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歇吧。再过几日我们就要启程前往盐帮总部,到时候奔波劳碌,就不知何时能再睡个好觉了。”

洛千夏哪里肯走,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道:“花飞雪,我知道你知道的心思!秦叔叔教导我们这么多年,如今老了,双眼又盲,我们却要走了,不能报答他的养育之恩了,你觉得对不起他,所以要为他寻冰镜雪莲去,是不是?”

花飞雪无奈,只得扬眸看他。眼前这男子一袭青衣,眉目英挺,双目中有昭然的关切,到底是个少年郎,半点儿沉不住气的,晃着她的手腕,说,“使不得的!万万使不得!以你现在的武功去攀冰浴崖,实在是太危险了!”顿了顿,洛千夏又补一句说,“就算秦叔叔不盲,以他的武功都未必能上得到崖顶,何况是我们呢!”

花飞雪拍了拍他的手背,轻轻拂开他的手,柔声道,“洛千夏,你不必这么紧张,我只是随口说说的。原本想探探你的口风,心想如果你也有兴趣,我们可以结伴去崖上找找。但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此作罢了。——我花飞雪胆小如鼠,绝不会去做自不量力的事。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你知道的。”

洛千夏想了想,心道,这句倒是真话。从小她就很胆小,从不冒险,也从不勉强自己,几乎完全没有什么好胜心。虽然懒散,却又规行矩步,从不行差踏错的。想到这里,他略微放了心,又嘱咐两句,这才拿起搁在地上的天青色羽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桃花坞。

3.

天边挂着一钩残月,映着漫山积雪,散出明亮而冷感的光辉。

冰浴崖底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也可算是北地的一道奇景,仿佛一根通天冰柱平地里陡然拔起,孤零零的耸立在雪峰之上,无遮无挡,滑不溜手,纵使是猿猴也决计不能攀援而上。此时初雪刚霁,一层白色细沫堆在崖脚。

花飞雪拿出一早准备好的松树枝,扫开了地面上的雪,俯身细细看去,果见地上露出一团红色的线头,拾起来握在手里,虽然冻透了,却还是软的。用力扯了扯,抖落了这些红线上的浮雪,纷纷扬扬地自半空而落,犹似下了一场小雪。

这红线,是她将数股藤条和蚕丝拧在一起,又在古方药水中浸泡了一年的时间特制而成的。方能在冰寒之中久冻不脆,韧性十足,虽然纤细,却能承担起千斤重量。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崖壁每一年都在逐步变厚,于是初春时才刺入冰壁的绣花针,此时已经深深埋在其中,犹如长在了里头一般。

冰壁光滑,想攀上去根本无从下手,任谁轻功再好,也必须有着力点才行。花飞雪初时将绣花针刺入坚硬的冰壁,以她的功力,费尽气力也只能将绣花针刺入一寸,根本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好在后来她发现冰壁逐年在加厚,如植物般也在生长,初时只刺到冰里一寸去的绣花针,不消一个月就能再埋进冰壁里半寸。一年来,花飞雪算准了时间,一根一根将针埋进崖里。——借着上一根针上红线的力,荡到半空再将下一根绣针飞出,如此这般,现已将最后一根绣针钉入崖顶,只等初雪之夜来寻冰镜雪莲了。

握着一把长短不齐的红色线头,花飞雪深吸一口气,心想一年多的部署,能不能成事,就看今晚了。说着飞身跃上,借着红线的力,一下一下横踩在冰壁上,身法快而轻盈,犹如蜻蜓戏水般飘逸灵动。

转眼已到了崖顶,一阵冷风迎面吹来,直冻得她脸颊生疼。地上却无半点碎雪,地面结着厚厚的一层冰,犹如打磨过的大理石一般,光滑如镜。花飞雪稍微动了动,整个人就滑出去半尺,强自控制着平衡才没有滑倒。此刻一身轻功根本半点儿用不上,因为地面太滑,没有摩擦,人根本无法在此行走。崖顶并不大,稍有不慎,就会滑落到崖底去,粉身碎骨。

花飞雪再不敢妄动,小心翼翼站在原地,四下张望,果见不远处有一朵九瓣莲花绽开在冰缝之中,通体透明,玲珑剔透,仿佛是一件巧夺天工的琉璃冰雕,月光之下绽放着幽白的寒光。花飞雪心中一喜,眼角却忽然瞥见冰镜雪莲的花底盘踞着一团黑物。仔细看去,竟是一条手臂粗的小蟒,看样子尚未长成,可是周身紫黑的花纹已经十分可怖。果然天下万物相生相克,能解毒的灵物旁边总有至毒之物跟着。

花飞雪心道,虽未算到这一步,可是也不至于就因为它而前功尽废了。伸手从袖袋中取出一支寸尺来长的银笛,轻轻一吹,笛音低回婉转,十分动听,片刻后只见悬崖的另一端飞出一只通体洁白的雪鹫,直朝花飞雪飞来,唧唧叫着,神态十分亲昵。花飞雪一指冰镜雪莲,将一早准备好的一袋肉脯抛给它,道,“小针,去把冰镜雪莲拿过来。那小蟒一动不动,想是睡着了,当心些,莫要惊动了它。”

被她唤作小针的雪鹫“吱”了一声,绕着她飞了一圈,盘旋过去用爪将冰镜雪莲摘了下来,刚要往这边飞,却只见那小蟒忽地探起头,嗤一声朝小针扑去,眼看就要窜起咬住雪鹫的翅膀。花飞雪心中一急,扬手挥出几根绣花针往小蟒七寸刺去,整个人却向前使了力而往后疾速退去。眼看就要掉落下崖去,却见小针已经飞回过来,将冰镜雪莲放到她怀中,双爪轻轻拽住她的肩膀,借力让她停在了原地。

花飞雪心中欢喜,拍了拍雪鹫的头,柔声道,“谢了,小针,你先回去吧,过阵子我再来瞧你。”雪鹫听懂了一般,眼中虽有不舍之色,却也很听话地扑棱扑棱飞回去了。花飞雪转过身去,眼前瞬间闪过一道红光,此刻也无暇顾及,只握紧了手中的冰镜雪莲,依照原路攀下崖去。

崖底此时起了雾,四下寂静无声,一切看似都与来时一般无异,却让她觉哪里不对劲。

这时,背心忽然传来一阵寒意,花飞雪直觉身后有人,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位红衣公子飘然立于半空,玉树临风姿态娴雅,那样轻佻的颜色,穿在那人身上却不觉不妥。雾气很大,她看不清他的脸,正待凝目望去,却见半空里那人轮廓犹如水中的倒影般粼粼起皱,竟似镜花水月般,凭空消失掉了。

花飞雪一怔,这时只听背后几声风响,几支飞镖簌簌而来,她一一闪身避开,却不忘将冰镜雪莲护在手里,闪躲间衣袂翻飞,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男声,“姑娘好俊的身手!”

回过一看,只见一个陌生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到身后,身穿蓝色布衣,身量很高,头上盘着一方蓝布,上头嵌着银饰,高鼻梁大眼睛,轮廓像是外族人,见到花飞雪的正脸,不由愣住了,半晌才自语一般说道,“天下间竟有这般貌美的姑娘……”

花飞雪无声地打量着他,没有说话,眼角瞥见那人身后的松林里有十几个同样服饰的男女,正在暗处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想是藏在那林子里许久了。花飞雪想了想,依照江湖规矩拱了拱手道,“盐帮花飞雪,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那男子却未回礼,只怔怔地看向花飞雪,脸上微有由衷的赞赏,说,“花飞雪,好名字!也只有你才配得上!”说着绕她一周,前后左右端详一番,眼中有奇色,道,“如果你不跟我说话,我还以为你是从那画儿里出来的人物,不食人间烟火的!”

花飞雪到底是女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别过头去。手却背在身后,细细摩梭着方才躲闪间接在手中的飞镖,分量不轻,触手寒凉,像是寒铁做的,镖把后头刻着一个“连”字。花飞雪想了想,说,“连公子谬赞了。”

那男子微微一怔,道,“你过去识得我的?”

花飞雪长袖一挥,将手中铁镖钉到前方的树干上,说,“连家寨寒铁镖,别家可做不出来。”

那男子心道,这女子当真不简单。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不但能躲过数十支铁镖,还能趁乱扣下一支,以此忖度他的身份。不由用一种重新审视的目光看她,月光下花飞雪面庞如玉,即使面无表情,依然明艳动人。

“在下连佩沙朗,见过花姑娘。”蓝衣男子抱拳道,“世人都说,长得太好看的女人总容易是草包,可是姑娘你似乎是例外呢。”赞赏之色溢于言表,忽又露出些为难之色,道,“我是来拿冰镜雪莲的,可是又实在不想与你动手。不如我们打个商量,你开个价,把它卖给我好不好?”

花飞雪还未来得及回答,这时那男子身后忽然冲出来一位姑娘,与他相似的衣着打扮,脸孔也很像,同样是高鼻梁白皮肤,眼睛里有浅浅的蓝色,不耐烦道,“哥,你怎么见人家长得好看就没完没了的?没听说过什么叫红颜祸水吗?”说着飞快地掷出数支飞镖,较之方才那些劲力重了许多。花飞雪一跃而起闪身躲过,双脚还没落地,又有几支镖紧接着打过来,一瞬间避不过,只好从袖中飞出几根绣花针,绕住镖身往旁边一拉,将其噼里啪啦地冲落到地上。身手极是利落漂亮,连佩沙朗在一旁看着,面上又露出欣赏之色。

那女子正待要再投出几支铁镖去,却被连佩沙朗一把揪住,轻声斥道,“连佩沙妮,你怎么这么没有礼貌?”表情上却并无过多苛责之意,说,“你忘了阿爹教过你什么吗?要先谈判,谈不拢了再动手,你怎么这么没记性?”

连佩沙妮?岂不就是要与她一起去乾坤顶“选秀”的武林名门千金之一?花飞雪冷眼看着这对言语直白的兄妹,将怀中的冰镜雪莲握得更紧了些,心中暗自忖度着如何才能带着冰镜雪莲全身而退。

南侧一片雪松的暗影中,一双剔透幽深的黑眸中透着浅浅的碧色,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像是一个随时可以操控戏子的看官,在看一场由他安排结局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