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一片静默,我看不到身边人的面孔,却明显感觉到他的震惊。

就在不远处,他们唇舌纠缠。刚才我只是看了个大概,这一次,我看得再清楚不过。

抽气声从我身畔传来,我却比刚才平静了许多。脑中空白,安静地站着,不言不语。

仿佛过了有足足半天的功夫,风抬起头,黝黑的双眼中有我不熟悉的火光闪烁,他微微喘息,咧开一个妖魅的笑,"所以,与其抓她,不如换我。"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有些反应过来。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表达。

武山紧紧扣住他的肩膀,脸色惨白,坚决但缓缓地摇头。我这才看的明白,此刻,写在武山眼中的,才是货真价实的担心。

终于,我连人质的权利,都要丧失。

身边的人已松了利刃,他或者也看出了我实际的价值。要挟武山,以我这不久后他的夫人的分量,根本不够。

尤其,是他根本就不在意的夫人。

风一步步地走了过来,黑色的衣袍在风中飞扬。身后的武山,脸色和衣服一样惨白。

他紧紧握着拳头,鲜血淋漓。扫向我的视线,不若往常隔着浓浓的雾霭,锐利的仿佛刀子一般。

如果说,平日里读不出他的情绪;此刻的我,是确定的......

他在恨我。

身后的那人已松开了我。三个人的场面,扣人心弦。我却站在一旁,如同一个旁观者一般。

不由得轻轻后退一步,脚畔的小石子跌跌撞撞地滚落下悬崖,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但是,没有人看我。

风已走到了中间。他站住,定定看我,"还不赶紧过来。"他的眼神里,是浓浓的厌恶和不耐烦。

母后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于是我一直以为,我这样平凡地努力着,努力地平凡着,就一定会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不知为什么,泪水滚滚落下。看着他们交错复杂的指责表情,为什么没有犯错的我,却要接受指责?

若我果真换了风,若他出了什么状况,武山,一定会一辈子恨我。

看着他的脸色,我已明白他心里的选择是什么。但却因为我是母后的三公主,所以他不得不选我。

淡淡微笑。

那么,就跳下去吧。一切都会结束。

我会是他的妻。一辈子。

他会记得我。一辈子。

后仰,伸开双手。风撑起我的衣衫,仿佛大鸟在空中盘旋一般。呼啸的风声中,隐约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

一个刹那。

疼痛没有想象中的剧烈,钝钝的一下,我已失去了知觉。

2 今生

黑暗中,我轻轻动了动手指,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传来。

这样看来......我......死了?

不敢睁眼,往日里听人所说的冥府魑魅魍魉,脑海中无法控制地想象出大片大片的淋漓鲜血与断臂残腿。眼皮跳了跳,我不敢睁开,只能用力闭上。

静默,然后有窸窸索索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脚上渐渐被什么蠕动的东西包围缠绕,缓缓的,一点点绕上我的身体。

不由得有些惶恐,呼吸都紧张得要窒住。我握拳,依旧不敢睁开双眼。

忽然一个戏谑的女声在耳畔响起,银铃般地笑着,"你怎么还不睁眼?是害怕么?"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触上我的额头,耳畔一热,那女子的气息更加靠近了些,"燕儿公主,要是再不睁眼我就把你的眼皮割、掉、喔!"

她一字一顿地说出威胁,虽然是笑着的,却没有半分戏谑的意思。我心一惊,下意识地睁眼。

天色有些昏暗,年轻的红衣女子凑了很近,乍一看到她的面孔,我似乎忘记了呼吸。

记忆中,从来没有人能将红色穿得这样妖娆但不俗气,即便是后宫中最妩媚的连贵妃,即便是"舞衣坊"中最娇娆的闻三娘,都无法像眼前的这个女子一样,在清纯中透着几分狐媚,在艳丽中带着几分清雅,矛盾交织的气质,转眼凝眸都令人无法移开眼。火红的衣裳愈发衬得她肌肤雪白,细细缠绕的红色带子绕着她的双手,向上在脖子上交错地划出美丽的曲线。头发编起,微微散落了几缕在肩头,晶莹的眼睛仿佛是浸在美酒中的葡萄,剔透迷人。

大约是察觉了我的发怔,她的笑意更加深了几分,"我美吗?"

空气都仿佛停滞了,我直直地看着她,愣愣点头。

她"咯咯"笑出声来,风情万种地将脖子向后微微弯着,雪白细腻的皮肤从下巴一直延伸到开着深领的胸口,起伏的曲线让人浮想联翩,"如果有我这样的姿色,你说说看,武山会不会爱上女人?"

乍听到这个名字,之前的记忆全部都涌了过来。

脑中袭来剧痛,一跳一跳,随着心一点点剜掉的疼痛,愈发明显。

我不由得弓起身子,抚着胸口。紧紧纠结的身影在眼前浮现得明白清楚。

"你真傻,"那红衣女子笑意迷离,仰头,弯弯曲曲的长发垂在她的双肩上,小小的面孔朝着昏暗中不知名的方向有些怔忡,"你以为死了,他就会爱你?"

我曲起双膝,努力温暖着自己,四周的落红,是我熟悉的桃花,半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解释着,"这门婚事,不可能退掉。风只要伤到一定半点,武山一生都不会原谅我。如果我死了,他起码会记得,并且不会怨怼。"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苦笑出来,"父王知我如此大义举动,必然会加封追赏。当个名不副实的武夫人,并没有太大意义。我的深明大义,母后与有荣焉,会比出嫁了我还风光。"

一只手落在我身上,红衣女子隐去了笑靥,看了许久,方才叹道,"未料到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光线仿佛愈加昏暗起来,她的面孔在视线中变得模糊而暧昧。我无法抑制地有些昏昏沉沉,笑着回答,"姐姐过奖了。"

她忽然凑近了些,"如果有轮回,下一世,许你三个愿望,你想怎样?"

我睁大眼,神志多了几分清明,三个愿望......么?仔细想想。

"下一世,我要伴在武山左右,从小形影不离。"

这样的话,就不会再有风的立足之地的吧?

"下一世,我要美貌无双,就像姐姐你一样。"

虽然刺耳,但她说的是对的,如果是她这样的姿色,恐怕武山就不会爱上男人了吧?

她的笑漾得更深,眼神温暖。

第三个愿望......应该是什么?

仔细想了想,我终于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下一世,我要博学多才,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母后都是骗我的。"

说到这里,眼中已隐约有了泪光,我深深呼吸,"若我再聪明一些,也不至于大婚之前,才恍然发觉自己的尴尬处境,人世间像我这样荒唐迟钝的女子,也不会太多了吧。"

红衣女子的身体轻轻震动了一下,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讶异。然后,唇角缓缓上扬。

仿佛娇嫩的蔷薇绽放一般,她温暖的笑容蛊惑着我沉入黑暗。抚上我的双眼,她的声音仿佛铃铛撞击的清脆,"燕儿公主,要记住我的名字喔,我叫桃夭。"

窸窸索索的柔软物质,自手腕脚腕攀上我的身体,安静移动着。风微微拂过,手中落入了什么,细细一捏,似乎是花瓣。

再次醒来,我已站在陌生桥头。

滚滚黄水流向不知名的方向,桥头立着高高的石碑,远远就看到斗大的鲜红招牌,奈、何、桥......

弯着腰眯眼微笑的老婆婆,不明身份,仿佛是孟婆。身前身后排着长长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尽头。

我很快平复了紧张的情绪。

没有人维持秩序,但,却出奇地安静。

踮着脚张望,一旦排到了孟婆跟前,她便会安静地笑笑,递来一碗汤。那笑容仿佛有许多包容,端起的人或犹豫或干脆,最终,都是一口饮尽。

死了之后,似乎穿着的是生前最体面的衣服。我看了看自己身上,是及笈那时繁复的宫装,整整齐齐,袖口连小小的褶皱都没有。身前身后目光所及范围内,大家也都穿得极为体面整洁。

不知为何,心情忽然有些释然。地府,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阴森骇人。在这里,心中会觉得莫名地平静。

不由得轻轻勾起唇角,正在发怔,我已排到了孟婆面前。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黑色,完全看不清路是通往何处的。

那婆婆极为慈祥,耐心地等我回神,然后温柔地笑笑,"你是燕儿公主?"

有些诧异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或者是我的惊讶表现得太过明显,她旋即解释,"我听桃夭提起过你。"

我哑然。桃夭?

不知她......是个怎样身份的人?

还在出神,婆婆将手中盛好的汤递了过来,笑容暧昧混沌,看着我点点头。

接过碗,碗里的汤混浊不堪,还隐隐翻滚着冒着小小的气泡,色泽看着有些令人惶恐。

不由得犹豫,那婆婆也不催促,只是一径看着我笑。实在熬不过她的眼神,端起碗,我一饮而尽。

喉咙温热着,暖暖的一直到肚子里。不知滋味,只是渐渐涌上了昏昏沉沉。

她笑着,轻轻点头,示意我已可以离开,继续前行。

迈出了两步,我扭头,问她,"你是孟婆?"

下一个已端起碗的人手一颤,泼了一点出来;婆婆镇定地拿勺子给他添了一些,笑而不答。

再下一刻,我已跌进了前方的黑暗中,意志也渐渐消散。

饮过了孟婆汤,武山......就该被遗忘了吧?

昏睡之前,我模糊地想着。

巨大的痛楚从四肢百骸袭来,无法忍耐,让我痛哭流涕。黑暗拥挤的甬道,用尽全身力气游移;终于眼前一亮,我的哭声在空中刺耳嘹亮地飘荡着。

婴儿的哭泣......这......是我的今生?

哭了几声,有人将我抱起。摇晃片刻,我被交接转移着,落入一个怀抱,心情忽然有些异样。我努力地睁开眼,向来人看去。视线极模糊,但已足够我认出他来!

年少的武山,此刻正微微冲我笑着,那笑容和我之前所熟悉的,有些一样,又有些不同。

一怔之下,我已忘记了刚才的痛哭。

"不哭了呢!"身后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伸手绰绰我的脸颊,"看来宝宝很喜欢你这个哥哥哟,山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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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濛。武山。

讶异地发觉自己的记忆并未消失,身为初生的婴孩,对于那个铭刻在心的名字,我未忘记分毫。

生命中第一眼就能够看到他的感觉,真好。

桃夭问我的三个愿望,都能够实现吗?

不过,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没有抓到那一闪而过的念头,我看着近在咫尺的武山,不由得轻轻漾出笑容。

"笑了呢笑了呢!"那中年男子十分稀罕地惊叹,迫不及待地从武山,不,山濛的手中接过了我,在他怀中轻轻摇着。

"你要做一个好哥哥哟,山濛。"

他的话铿锵有力,振聋发聩。

哥哥......

哥哥?

哥哥!

我大哭。

原来所谓的陪伴,竟然这一世,他成了我的哥哥。

见我忽然哭得厉害,那中年男子有些慌忙地轻轻摇着我,口中还不住喃喃念着哄我。

有些内疚,但依旧只会依依呀呀的我不会出声,只能抽抽噎噎地渐渐止住哭泣。

刚刚平缓下来,山濛从身畔的精致小车里抱出一个小小的身子,凑近了我。

他的笑容依旧是淡淡的,但语气中的亲昵我却听得清楚,"宝宝不哭,看看,这个是二哥喔。"

终于明白,与上一世熟悉的疏离不同,现在的他的笑靥,发自肺腑。

心中有了几分释然,我微笑着看向这辈子的二哥面孔。

那丁点大的小不点生得极为粉雕玉琢,见到我,懒洋洋地睁开黑黑的大眼,乌溜溜地一转,然后再懒洋洋的合上。

这一个刹那,我已震惊得无法言语。

这这这......这分明是风的模样!

"二哥大你一岁,叫御风哟。"

仿佛看出我的疑惑一般,山濛解释。

我愣了足足有半柱香功夫,嚎啕大哭。

原来所谓的独占,竟然这一世,我们还是站在一条船上。

御风的年纪不大,但对我的不喜欢,显而易见。

那懒洋洋的一瞥,仿佛是蔑视,仿佛是无所谓。他们前世唇舌纠缠的画面,似乎又在我眼前浮现。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肝肠寸断。

父亲的怀抱紧了紧,上下轻轻拍着哄我。山濛也紧张地将御风放回小车,蹙眉看着我。

看着他们焦虑担心的眼神,我的哭声渐渐小了下来。从山濛的动作来看,他......应该是更加紧张我吧?

心中有一丝窃喜。忽然又想到,这一世的风,依旧是个男人。这样去想的话,我......还是会有些胜算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