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夸张,”他干巴巴地解释,“这片海上没起过战事。”

程矜噗嗤笑出声,“我知道,我做这行的,最习惯各种修辞手法。”

见她笑容明媚,喻铮仿佛总算放下心,点头,又不说话了。

“这里待遇这么差,伙食还要靠队长亲手栽种吗?”

“原来是种的花,”喻铮顿了下,“后来死光了,才种菜。”

程矜起了兴致,走到他身边坐下,歪头看向他,“原来种的什么花?你还会种花?”

柔软的长发披散,在海风中若有似无地扫过喻铮的肩,带着说不清的软香,让人晃神。

“是玫瑰,以前丁队种的。”

“前任队长吗?”

“对。”

程矜一笑,眼尾的痣带着点淘气,“看来你没能继承前任的浪漫细胞。”

喻铮的视线在她的痣上微微停驻,“他替嫂子种的,说是等她来看,但是没等到嫂子来,花就谢了。”

“为什么没来?”

“因为丁队,”喻铮眼神幽暗,“牺牲了,嫂子在机场接的骨灰。”

程矜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淡了,许久,才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喻铮手指交错,放在两膝中间,看向被云彩遮蔽的夕阳,“怪我,把一整片花田变成菜地。”

“菜地也很好,新鲜瓜果,其他地方想买都买不到。”

“是吗?”

“是啊。”

程矜凝视着他的眼睛,一轮红日映在深褐色的瞳孔里,就像火热的心。她看着他眼角下的疤,指了指自己眼尾的痣,“你的疤和我的痣位置很像。”

喻铮微怔。

是啊,几乎一样的位置。

“你的这个疤,是怎么弄的?”

喻铮撇过头,“又想听故事攒素材。”

“这次不是,”程矜眨眨眼,“我只是……嗯,想多了解你。”

喻铮回过脸,正正好迎上她闪光的眸子,近到能在彼此眼里看见自己。

喉结起落,他哑声说:“行动里受的伤。”

“等回国,我给你介绍个医生吧。技术很好,做完之后就不会留痕迹了。”

“不用。”

程矜:“……”就算理解直男不在乎外貌,也不用这么拒人千里吧?

刚刚升腾起来的一点点暧昧,随着喻队长的不解风情烟消云散,程矜转过脸,气呼呼地噘着嘴。

“这疤是丁队走的那次行动留下的,”喻铮说,“我想留着,记得。”

程矜的呼吸卡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

似乎能GET他的意思,可她觉得……这样不对,无论是牺牲的前任队长,还是往后要陪在喻铮身边的人,谁也不会希望他把一道伤痕留在脸上、心头,永远跨不过去吧?

就光程矜能看到的地方,除了眼下这道伤痕,肩头的、手臂的,不胜枚举。她都不想问,也能猜到每一道疤后面都是一段关于鲜血的记忆。

这群男人啊……过得都是怎样的日子。

程矜单手托腮,“这疤没了,你就会忘记吗?”

忘不掉,除非死了,否则都忘不掉。喻铮不由再度对她刮目相看,都说生得漂亮的人多半不聪明,可显然,眼前这个女人不仅聪明,而且活得通透。

喻铮看见她抬起手,青葱似的指尖越来越近,淡淡的手霜香气若有似无。

就在她的手指快要触碰到眼底那条疤时,喻铮突然向后一仰,避开了,然后动作利索地站起身,双手插在裤兜,“太阳要落山了。”

她答应的,天黑之前回营地。

程矜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只觉得这个人看着勇敢,其实跟只蚌似的,还没怎么着呢,就把壳子给合上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营地,老远就被|操练场上的队员们瞅见了,一个个直瞄瞄地盯着他俩,又碍于队长的威严没敢直接上来八卦,只等着程记者一言不发地拐进宿舍楼,才一窝蜂将喻铮给围上了。

翁连梦戳了戳焦胜力,一队人里,也就他能跟喻队唠两句,也不会挨揍。

焦胜力在众人的怂恿下,干巴巴地问了句:“程小姐今天晚饭还没吃。”

喻铮大步流星往前走,就听焦胜力又说:“铮哥你抓紧去吃饭,我们都吃完了——那个,我去叫程记者。”

“嗯。”

依喻铮平时吃饭的速度,五分钟内必然解决战斗,这一顿单人晚餐他吃了将近半小时,还在对着剩下的半条鱼磨蹭。

直到翁连梦进来,一见他还在,脱口而出,“队长你怎么还没吃完?程记者说不想吃了,她那份你要不要一并吃了?”

喻铮手里的筷子在不锈钢盘上一碰,噹的一声。

风卷残云,转眼他就端着盘子送到收残点,一搁。

翁连梦:“……”队长刚怕是开了二倍速吧?

脸那么黑,该不会,刚刚他们队长一直在等程记者来?

结果,程记者不但没吃晚饭,第二天的早餐也没吃。习惯了每天望“美”止渴的众人都有点不习惯,互相问着程小姐怎么没来?

就连喻铮都听见好几个声音都在说“程小姐”,终于,他蹙眉沉声,“程记者是什么人?她不在,你们连日常训练都不知道怎么训了吗?”

“报告队长,”翁连梦一本正经地说,“可是她一直说要跟我们上山看看,没道理无故缺席的。”

“她不来你就不登山了?”

“报告队长,登!”

喻铮面无表情,“焦胜力。”

“有!”

“你带队上山,”喻铮手搭在军用腰带上,“我稍晚追上。”

“是!”

一队人小跑着朝后山而去,喻铮稍拽了下衣襟,边往宿舍楼走,边琢磨是不是昨儿他们戛然而止的对话伤着小姑娘的自尊心?或者,他躲开她的手,让人小姑娘面上挂不住,生气了?

总之,这是喻铮这辈子头一次把心思花在研究姑娘上。

喻铮扣了叩程矜的房门,里面没声。

“……程矜。”说起来,这也是他第一次直呼其名。

可里面还是没回应。

喻铮蹙眉,虽然坎铎不安稳,但营地里总还是安全的,会出什么意外?或者,人不在?他试着转了下门把手,门居然被轻易拧开了。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房间中央地面的衣物上。

白色长裙蜷成一团,凄凄凉凉地被丢在地上,水壶的木塞子滚在一边,水泥地上还有些许微干透的水渍。房间里没开空调,甚至连风扇都只是苟延残喘般的缓缓转动,室内恍若蒸笼。

案发现场似的……喻铮蹙眉,看向床铺上高高隆起的那一坨。

“程记者。”

那一团毫无反应。

“……程矜?”

仍旧没动,但喻铮隐约听见了低低的哼唧,他犹豫了一下,“我进来了。”

毛毯蠕动了一下,低低的喘息传了出来。

喻铮大步上前,弯腰拾起挡路的长裙,视线却立刻被白色裙裾上暗色的血迹所攫取,心脏猛地一揪,看向蜷缩在床的“小山丘”,也顾不上男女有别了,快步近前拉下她裹着的毛毯,一眼就看见浓密的长发下苍白沁汗的小脸。

手掌下纤细的身躯微不可查的颤着,攥着毛毯的手关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伤势看来很重!

喻铮迅速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处理伤口,减少失血,尽早就医。可伤在哪里?以衣裙上血渍的位置判断,应该是腿。

毛毯下缘,一截雪白的小腿露着,脚趾都蜷缩着,着实可怜。

生平头一次,喻队长感受到对鲜血与负伤的恐惧,即使……他还没看到伤口。

第11章 山中情动(5)

“你、你干嘛?”程矜总算气若游丝地挤出一点儿声音。

喻铮手里攥着毛毯一角,“怎么受的伤,伤口处理了没有?你先让我看一下,简单包扎完了,送你去医院。”

这几乎是他俩相识以来,喻队连续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程矜哭笑不得。

要不是腹中有只魔爪在揪扯,她真想表扬喻队长几句,沟通能力见长……

她唇无血色,面色无华,冷汗涔涔,而且连话都说不出来——接连几点都是重伤不治的症状,喻铮当机立断地决定不能再拖,说了句“得罪”就要去查看,结果被双冰凉的小手挡住了。

喻铮:“让我看一下伤口,我有经验。”

你能有什么经验QAQ来大姨夫的经验吗?

“利器、钝器,伤口不同处理方式也不同,你让我看一下伤口再说。”

程矜原本毫无血色的脸,一点点浮上不自然的红晕,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看、看你个大头鬼。”

喻铮:“……”血涌上头。

他有种,不妙的直觉。

程矜松开他的手,扯紧毛毯,顺带把小脚趾也缩回了毯子里,面色绯红地轻声说:“你别管我了,这不是你,嗯……熟悉的伤。”

说完,腹中又是一阵绞痛,她忍不住抱着膝,恨不得满床打滚。

大概是来坎铎之后,这地方只有冰水,天天喝冷的倒是快活,没成想,姨妈居然提前来了,而且还疼得惊天地泣鬼神,天还没亮程矜就被折腾醒了,翻遍行李才发现居然没带卫生棉!

于是,她又疼,又不敢乱动,只能团在床上悔不当初,连拍蚊子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而眼前这男人居然口口声声说要查看一下伤口?她是该感谢关怀呢,还是该大吼一声流氓滚出……

这边程矜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那边喻铮已经明白得七七八八。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虽说营地里七八年没见过女人,但高中生理课他还是上过的,有个陌生但早有耳闻的词——

叫,痛经。

喻铮站起身,走到宿舍门口的柜子边,打开门。

一簇白色立刻滑了下来,落在他的靴面上。

纤细的肩带,柔白的蕾丝……喻铮喉结微动。

他咬了咬后槽牙,面无表情地将蕾丝内衣捡起,放在一边,拉开抽屉,找出酒精和棉花,返回床边。

那一幕,程矜自己也看见了,窘得恨不得挖个洞逃走,奈何现在除了脑神经,其他部件都半死不活,只能臊得闭上眼。

过了许久,耳边温热,她察觉到被汗水黏在面颊上的发丝给喻铮轻轻拿开了。

睁开眼,喻铮的面孔近在眼前。

那双平素锐利而冷淡的眼睛,正专注地看着她,神色倒是冷静,只耳根泄露了一丝红。

“别动。”喻铮低声。

冰凉的触感贴在耳廓上,程矜不由自主地一缩,这会儿她恨不得抱热水袋,压根不想碰这些冷东西,于是歪过脖子就想躲。

大手将她侧脸一捂,挡住了退路。

“忍一忍,很快就好。”喻铮不由分说将沁凉的棉花球抵进她的耳朵里,在外侧稍停留了一会,轻轻向里推入。

程矜打了个激灵,拗不过他只能乖乖地被左右开弓塞上棉球,然后等他退开身的时候可怜巴巴地问,“这是干嘛啦?”

喻铮的膝盖离开床面,转身收拾酒精瓶和棉花球,“一会就不疼了。”

“你试过啊?”

喻铮:“……”

“不……我意思是,”程矜疼得断了下,“意思你给别人试过?”大老爷们不都是只会“喝点儿水”一招鲜的么?

喻铮俯身,拾起毛毯盖住她又溜出来的小脚丫,“疼和气滞血瘀有关,酒精有助缓解,你躺下休息一会。”

说完,他捡起地上的木塞,拎着热水瓶出去了。

程矜晃了晃脑袋,棉球被焐热了,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效果,下腹的绞痛居然隔了许久才发作一下。

过了几分钟,喻铮拎着水瓶回来,一眼看见她还抱膝坐着,顿时蹙眉,“躺下休息。”

程矜鼓着腮帮子,摇了摇头,脸颊极不自然的泛红,“我不要。”

喻铮觉得她的坚持匪夷所思,将灌上热水的杯子递给她,这么热的天,她的手指还是冰凉的,明明就体虚得很,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坐着。

“我……”程矜手握着杯子,借着那不算烫手的温度鼓足勇气,“忘带东西来,不能躺。”

空气有一瞬凝滞。

短短一刻钟,喻铮脑海里已经烟花爆炸了三次。

对着拿毛毯捂住头的程矜,他清了下嗓子,“……你等会。”

听见房门被关上的轻微动静,程矜把毛毯往下拉了一点,露出半个脑袋,他去哪了?让她等什么?该不会……要去,给她买,卫生棉?!

*** ***

“胜力。”

“有。”正在监督队员们跑山的焦胜力意外接到了队长的电话。

“附近最近的日用百货在哪里买?”

“一般日用品大营的小卖部就有。”

“……大营没有。”

“不会,昨天刚补货,”焦胜力一口咬定,“除了女人用的东西,其他什么都有。”

那边喻铮顿了一下,用低得不能更低的声音说:“就是女人用的。”

焦胜力猛地僵在原地,“女人?”

一列打着赤膊的猎牙队员齐刷刷地回头,女人?

……

门被推开,吱呀一声,程矜从迷迷糊糊中醒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靠着墙睡着了,小腹虽然还有隐隐的疼,但已完全能hold住。

她摸了摸耳朵,棉球还在。还真神奇……

喻铮从门外走进来,看了她一眼,将视线又撇开了,“好点吗?”

“嗯,几乎不疼了,”程矜眨眨眼,“看不出来,喻队长还懂这个,女性之友啊。”

喻铮眉一挑,“早知道还是该让你疼着。”

程矜吐出舌尖,“可你不舍得。”

说完,她特意看了眼喻铮的表情,啧,毫无反应。

喻铮将袋子放在床边桌上,转身往外走,没有回头,“……这瓶东西是店家推荐的,说是清洁效果很好。”说完,咳了下,走了。

程矜侧过身,扒开袋子,只见里面除了四包花花绿绿一看就知道是卫生棉的东西,果然还有只小瓶子,她拿过来凝神一看,英文小字居然是:生理期专用洗衣液。

她看了眼被某人放在椅子上的白色长裙,嗷了一声,缩回毛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