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选拔而来的年轻军人都穿着一色的迷彩服,在深秋渐冷的空气中进行各种反恐训练。

身上背着沉重的枪械,匍匐通过泥泞的地网,徒手攀上高楼,再抱着“被困人员”从高空挂索滑行降落……

这一连串的训练,不仅是对体能的训练,同时也是对胆量的考验。

尚未经历实战的学员们,卡在了最后那关——

四层楼,高逾十米,从窗台悬下的绳索与地面角度接近五十,只靠简易的移动抓手,就要在身上绑着百余斤假人的情况下,从绳索滑到地面。

房间里还剩四五个学员,说什么都跨不出那一步。

“喻教官,这比跳楼机都夸张,光着身子滑下去就罢了,再加上假人——来不了,这根本不是人干事儿!”

“是啊,臂力哪能撑得住……”

一屋子人或符合,或不语,都看向同样穿着迷彩服的喻铮。

其实人人都知道跟喻教官叫苦是没用的,但在背着假人从四楼跳下去和试一试万一就不用背假人了之间,大家还是选了后者。

喻铮面无表情,手背在身后,语气沉稳,“离开这个训练营走上一线,你们肩上所负的责任有三,第一自保,第二救人,第三灭敌。背着假人做不到,那要你去何用?不如留在乡下卖红薯,一样能自保!”

众人被教训得面上无光,但还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仍坚持说:“可这假人都快比我重了,这不科学……”

喻铮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到窗台边,抬起双臂,“替我绑上,前面童偶,后面成人。”

这一前一后两个假人?

学员们捏着把冷汗,看见他们的教官攀上窗台,双手擒住移动抓手,右足一蹬,人就因为重力的关系,如离弦之箭顺着绳索朝下俯冲而去。

从开始到滑行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直到——

近地时,喻教官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在降落的时候注意力不集中,居然没能安全降落,而是单膝跪在了泥巴地里。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向训练场边缘看去,这才注意到一抹红色风衣包裹着的纤细身影,正略显不好意思地歪着头对“落地失败”的喻教官挥手。

——原来如此。

就知道,这世界上能叫无往不胜的魔鬼教官喻铮掉链子的人,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第38章 生如繁花(2) ...

程矜站在训练场地外, 其实已经看了他们许久,本不想打扰的,奈何还是被高空速降的喻教官撞了个正着, 怪不好意思地对他吐了下舌头。

尽管因为分神而落地失败, 但喻铮并没有因此而耽搁训练, 仅仅遥看了她一眼,就转身对楼上一群围在窗户前的学员大声道:“还呆站着?最后一个下来的,前后各背一个!”

话音刚落,窗边一群毛头小伙争前恐后,生怕一不留神就成了那个被杀来儆猴的鸡。

程矜在场外, 不免偷笑。这男人啊, 带起队伍来确实有一套。

直到日薄西山, 特训才告一段落, 从训练场归来的男人全都满身泥巴,一身汗臭。当然,也包括向来身先士卒的喻铮。

程矜迎过来的时候,喻铮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怎么了?”程矜以为他不高兴自己走“歪门邪道”跑来训练营。

喻铮不自在地蹙眉, “脏。”

程矜笑出声, “你比这狼狈的我都见过,这才哪跟哪?”说着, 已经将他脱下的迷彩服接过, 顺手将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递给他。

喻铮想都没想,仰头一饮而尽,拧上瓶盖隔了三五米准确无误地丢进了垃圾桶, 换来程矜一声,“厉害呀!”

身后,赵波压低了嗓门对同僚说:“……这招撩妹我上高中就不用了。”

他自以为声音够低了,谁知道刚说完,耳听八方的喻教官就貌似不经心地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赵波:“……”他什么都没说。

程矜没发现这个插曲,还在对喻铮解释自己是有证件的,没有破坏纪律。

喻铮领着人走到宿舍楼下,停住脚步,“按规定你不能再往里去了,在这儿等我,我冲个澡回头带你去吃饭。”

程矜乖巧地应了。

谁知道这边喻铮的身影刚消失在楼梯上,一群先前还目不斜视的新兵蛋子,就立马肆无忌惮地行起了注目礼。

饶是程矜这种习惯于生活在视线中的女生,突然被这么多差不多同龄的异性盯着,也不自在起来。

好在赵波看出了她的尴尬,搂着兄弟们的肩膀,打着马虎眼哄人离开,等人都散了,他才拿毛巾揩着脸过来同程矜说话,“他们没有其他意思,就是都对你特别好奇。”

“好奇?对我有什么可好奇的。”

赵波腼腆地一笑,“都想知道是什么样的菩萨心肠,才能降得住喻教官这种魔鬼男人。”

程矜:“……”

好嘛!她当年也不过暗道一句“喻冰山”,如今都变本加厉成魔鬼了。

赵波忙说:“这话可千万不能说给喻教官听,不然——”

“什么话不能说给我听?”低沉的男声从楼梯上传来。

赵波登时双足后跟一踢,面带垂死的行了个军礼,“回教官,就,就……”

撒谎不是军人的强项,眼看着赵波憋成了猪肝脸,程矜笑眯眯地替他解围说:“他把你夸得跟朵花似的,还不让我告诉你,怕你觉得他拍马屁。对吧?赵波。”

赵波点头跟舂米似的。

喻铮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黑色圆领毛衫被扎进军绿色长裤里,更显得挺拔如崖边苍柏,他瞥了猪肝色脸蛋的赵波一眼,“还不去洗澡,有时间在这里耽搁,一会赶不上吃饭没人给你留。”

赵波像得了大赦,一溜烟跑了。

程矜笑得眉眼弯如新月,收回视线才发现喻铮正低头看着自己,顿时抿了抿嘴,“你不是说洗澡吗?怎么这么快。”

“战斗澡,没听过吗?”

程矜感慨,“你们这些人当兵的,是不是做什么都这么快?”走路快,讲话快,吃饭也快。

“有一样不快。”

程矜“啊”了一声,傻乎乎地问了句:“什么不快?”

喻铮目视前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等结婚你就知道了。”

程矜差点没原地蹦起来,这车开的!都快从吐鲁番盆地冲上喜马拉雅山了!

被程矜那么死死地盯着,喻铮终于绷不住,嘴角弯起,着实吓坏了迎面走来的学员,纷纷怀疑是不是训练负荷过重导致眼花。

两人在食堂角落里寻了地儿坐下,周遭一圈的桌子纷纷被默契地空了出来。

程矜看了看南极洲似的两人,托腮笑道:“你就不能对他们温柔点儿,瞧这一个个见了你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喻铮将筷子放在自己汤碗里一洗,递给她,“敌人不会对他们温柔。”

程矜想想也是。搁这儿就是出点汗,出去了,可就是淌血。

这训练营里都是选拔来的种子兵,将来是要起重要作用的,所以饮食并不差,只是对于女孩子的口味来说,菜色是狂暴了些。

喻铮怕程矜吃不惯,特意把清淡的蔬菜和瘦肉挑了给她。没想到,她又都夹了回来,甚至还多赠了些,“你那爬高上低的,多吃点,不然在他们面前万一趴了多不好意思。”

喻铮拧眉,趴下?他昏迷过,匍匐过,但还真没趴过,但凡还有一口气,他绝不会放弃起身。

但……被程矜这么呵护着到底还是件令喻队长舒坦的事,也就受了。

这两人一来一去倒是快活,周遭一圈儿眼珠子都快落满盘子了,议论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到程矜竖着耳朵都听不清说的啥。

喻铮却忽然放下筷子,腰背挺直,正色,“陈栋。”

程矜一愣,就看见坐在喻铮背后,隔了一张桌的位置上站起个半大少年,慌里慌张地双手贴裤缝,“到!”

“过来。”喻铮说。

叫陈栋的少年诚惶诚恐地走到他俩桌边站着。

喻铮问:“营区晚上几点就寝?”

陈栋:“九点半归宿,十点熄灯。”

“好,那你说说,你是怎么看见夜里十二点,程记者穿着小红裙在营区后山的?”

程矜一头雾水,回想了下,她陪喻铮去寻人的那天,确实穿了身红裙,也只有那么一次,大半夜的还滞留在这附近。

那天本是同喻铮约会,所以穿得亮眼些,也特意化了妆,不像平时来营地,都尽量低调。

可那天,她没见着这人啊。

陈栋不说话,光拿余光往原先坐着的那桌瞥。

喻铮脸色不悦,“夜不归宿,怎么罚?”

“我没……”陈栋急了,“是赵波说的,他,他是说那天晚上小师娘可比今天的打扮好看多了,腰是腰腿是腿,嫩得能掐出水——”

陈栋说的太溜,等发现不妙,一咬舌头已经晚了。

喻铮手指在桌面上弹钢琴似的一溜达,赵波已然乖觉地站到猪队友身边,麻溜认错。

“你五圈。”喻铮对赵波说完,转向陈栋,“你,十圈。”

赵波二话不说,敬了个礼认了。

陈栋却急眼了,“又不是我说的,怎么罚我比赵波还重?”

喻铮眸色如墨,“赵波是你的队友,他给你的消息你毫不犹豫就丢出来,这是大忌。”

陈栋脸一红,领了命也跑了。

剩下程矜脑子里盘算了下,这呼啦啦就是十公里啊!就因为夸了她一句“好看”,这也太假公济私了吧?

这么想着,她压低声音说:“喻队长你是觉得赵波说的不对?还是……说的太对,吃醋了?”

喻铮重新拾起筷子,“逃兵是什么罪,我没给他上报,他自己倒管不住嘴,五圈算少的。”

程矜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赵波自己领罚领得如此痛快,想来也知道自己差点闯了大祸。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这些人都管喻铮叫魔鬼教官,但他其实挺护崽的,这么大事儿居然也扛下来了,没往上报。

程矜甜甜地一笑,刚打算捧他几句,就听见对面的男人视线落在筷子上,云淡风轻地开口,“还有——”

程矜洗耳恭听。

“他看得太仔细,不爽。”

不爽?!程矜严重怀疑高冷派的喻队长,被黎易冬那二世祖给污染了QAQ

……

直到餐后,送程矜去等班车的路上,两人才终于独处,喻铮问:“怎么想起来要看我们训练?”

“想你呗。”

他不语,许久,说了句抱歉。

程矜停下脚步,认真地说:“抱歉什么?跟你在一起是我的选择,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得比一般的恋爱辛苦些,可千金难买我乐意!现在我有课,没办法,等将来毕业了,我就到你们门房移动办公!”

这话半真半假的,她说得理直气壮,喻铮听得却感觉心头堵了把火。

人家女孩子谈恋爱想的是上哪儿海滩度假,烛光晚餐,他的女孩却想着要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陪他。

喻铮喉头动了动,终究把又一声抱歉给吞回了肚子里,转而问:“你的剧本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润色,我这不是来你这找灵感了吗?”程矜忽然一顿,不快地说,“程厚寒越是说随便写写,狗屎他都能找人买,我就越要写出个正儿八经的东西来!”

“你爸又说什么了?”

“他老婆五十生日,让我回去,”程矜说到这里,忽然一脸诡秘,向喻铮勾了勾手指,等他附耳过来才说,“黎易冬帮我准备了一份大礼,我还在琢磨着送还是不送,公开送还是私下送——”

等她把“礼物”说完,喻铮眉头紧锁,“……你继母什么性格?那天要不要我请假陪你回去?”

“不用,她那种人最要面子,收了这礼物灭火还来不及,没空搭理我的。”

程矜一脸满不在乎,喻铮却低头将她代入怀里,声音低低地伏在她肩头,“心里堵得慌就不要笑,在我面前你不用那么坚强。”

程矜呆呆地被他抱着,自以为演技了得,没想到还是被他看穿了……

她是难过。

因为黎易冬帮她准备的这份“大礼”,带来的怕是不止她继母一个人的惊慌失措。

第39章 生如繁花(3) ...

自从打着采访的幌子混进训练营陪喻铮待了一天之后, 程矜又有好些天没见过他。

一边是剧本需要加紧润色,一边是毕业班繁琐杂务,占据了她的大部分时间。偶尔得空, 她就趴在电脑桌前, 逛家居装修的东西。

舍友棠心见了不免好奇, “你的房子不是早就装修过了吗?”

“不是我的,”程矜清清嗓子,“是喻队长的。”

“婚房?”棠心第一反应。

程矜手指在鼠标上摩挲,笑,“不是啦, 是他的房子, 托我给着手弄一下。”

棠心心领神会, “将来就你住, 当然由你弄最合适!不过——”她凑近看看电脑屏幕上素净的窗帘,“这个颜色当婚房也太素了吧?”

“这是给惠姨房间挑的。”

“喻队长的妈妈?你打算婆媳住一块儿?”

“惠姨就喻铮一个孩子,我又拿她当亲妈,当然要住一起啊。”

棠心羡慕道, “你将来是全无婆媳关系问题好担心了。”

程矜心道, 可不是?她跟惠姨的关系,说不定比喻铮这糙汉子跟亲妈还亲。

棠心说:“那你还愁什么?窗帘怎么选, 直接问你未来婆婆啊。”

程矜反身抱住舍友, 吧唧一口,“你真是我的小机灵鬼儿!”

于是,周末程矜就跟惠莲约好了, 一块儿去楠都最大的家具城逛逛。

惠莲被程矜挽着胳膊,拍了拍她的手背,“当年我一直想再要个女儿,结果生了小铮,断了念想。如今想想,我的女儿缘大概就是老天特意留给你的。”

程矜心头又热又软。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从小没有生母在身边,爸爸又是个对继室偏听偏信的。前十几年亲缘单薄,没想到遇上惠姨,没因为喻侨哥哥的事成仇人,反倒成了亲人。

她的亲缘,怕也是老天特意留给喻家母子的。

如今她有慈爱的母亲,有相爱的恋人,夫复何求。

“惠姨你看,这个特别适合放在你的房间里!”程矜在一块灰竹的窗帘后叫惠莲,等她过来了,又憧憬说,“就放书房那儿,太阳晒的时候透出来一点点淡淡的竹影,你在里面写稿子、书法都特别有感觉。”

惠莲见她一脸兴奋,笑着点头,而后才缓声说:“小铮的那套房子,是打算给你们结婚用的,做宝宝房就好,别为我准备书房。”

程矜一听,撇撇嘴,满脸不高兴。

“小孩子似的,”惠莲笑着重新将她的手腕搭进自己手肘,“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

“那是因为在惠姨你面前啊,”程矜头一歪,靠在她肩头,撒娇说,“你比我亲妈都亲,喻铮他忙,没办法总陪着你,我当然要代替他守着你。你要是不肯跟我们一块儿住,那这房子我不装了。”

程姑娘的倔脾气,惠莲当然再清楚不过,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往后喻铮不在家的时候,就过去同住,这才哄住了又是撒娇又是耍脾气的小姑娘。

破涕为笑的程矜笑眯眯地选定了窗帘,又听惠莲的意见搞定了其他几件举棋不定的家具,两人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家具城。

在附近的小饭馆里坐定了,惠莲还是说:“回家吃吧,我给你煮面。”

程矜盯着菜单,一口拒绝,“不用!我有钱呢,剧本的定金刚打过来,现在我可是标准小富婆,惠姨你放心,随便吃。”

惠莲见她兴致勃勃,也就不再扫兴,两人凑一块儿点了几个小菜。

等上菜的间隙里,程矜的手机一直在包里嗡嗡地震,她却跟没听见似的,理都不理。

“谁的电话啊?怎么不接?”

程矜拿着水杯,瞟向别处,“骚扰电话。”

惠莲浅笑,“跟我还撒谎?矜矜,你跟小铮吵架了吗?”

程矜怕自己若不说实话,惠姨真得误会、担心,只得不情不愿地说:“是程厚寒。”

对程家这个独断专行的男人,惠莲早见见识过了。于情于理,她都不喜欢这个男人,尤其这么多年来从程矜口中听了那么多,更是不入眼。

但与之相对的,身为人母的惠莲也明白,父母与子女之间剪不断的血缘,只要心结不解,就可能成为一生一世难以被填满的情感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