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矜没答,她只觉得手脚冰凉,若不是喻铮出现,她可能连从那个沙发里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以为自己不在乎程厚寒的,没感情,甚至有恨意。可当他真的命悬一线,程矜才明白了惠姨所说的血浓于水。如果程厚寒真的死了,她的心里会有一块永远填不满的空洞——她揭发了这场骗局,而她的生父因此而死。

喻铮将人放在后座躺平,又绕回程矜面前,伸手将人往怀里一带,俯身吻了吻她泪湿的面颊,哑声说:“东子都跟我说了,这不是你的错。”

程矜眼眶再度湿润,茫然无措地看向他,“我早就习惯了不拿自己当这个家的人,我不需要他这个爸爸。可是程厚寒他习惯了这个家,习惯所有人的人对他言听计从。我打破了这一切,揭穿了也许他并不想揭穿的谎言——”

“比起活在谎言里,不如死于真相。”喻铮的语气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对所有的男人来说都是如此。”

黎易冬插嘴道:“铮哥说的对……”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多戴一天这样的帽子。

程矜低下头,手指从发丝间穿过,捋了捋蓬松的长发,闭起眼,又睁开,泪花还在,但眼神明亮。

她深呼吸,“黎易冬,我给你手机发了条录音,请帮我发给程厚寒的律师。”

黎易冬一愣,打开微信,点开播放。

邕柔宜冷血的声音顿时响起,“死了不是正好?不用承认妻子背着自己跟了别的男人,还养了别人的女儿养了二十年。”

“行啊!不亏是我们矜矜!”

程矜似乎想笑,动了动唇却没能笑得出来,浑身乏力得像是刚跑完十公里。

忽然,脚下一轻,她已被打横抱了起来。

“先送人去医院,夸奖的话晚点再说。”喻铮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上了副驾驶座,又躬身替她扣好安全带,末了低头在她额头一吻,“下次再做这种事,不许对我撒谎。”

程矜这才想起,喻铮怎么会突然进来的?

“我妈跟你分开之后给我发了消息,说不放心,怕你冲动,叫我来看看。”喻铮无奈地抹开她的刘海,“看来,她比我还懂你。”

程矜这才破涕为笑,“惠姨本来就最懂我。”

喻铮见她情绪稍缓,替她关上车门,对路边的黎易冬说:“我先送人去医院,你们早点回去休息,有事再联系。”

黎易冬摆摆手,“让矜矜放心,邕柔宜绝对不可能从程家捞走一毛钱。”

喻铮扶着车门,低道:“她在乎的不是那个,走了。”

黎易冬微怔,继而对着远去的车,会过意来。

是啊,程矜那丫头几时在乎过程家的钱,若不是程家老爷子晕了,她怕是早一甩袖子懒得看戏。

“你矜矜姐就是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黎易冬说着,才发现身旁的南柔站在树下的阴影里,神色奇怪,于是问,“你怎么了?”

南柔摇摇头,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们回家吧,冬哥。”

家。

杀人凶手,凭什么有家? 

 

第41章 平地惊雷(1) ...

忙完程厚寒入院的一系列手续, 夜色已深,程矜倦极地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 刚好看见喻铮抬腕看表, 忙说:“你该回去了吧?带头违反规章, 赶明儿镇不住那群臭小子了。”

喻铮忍不住笑,“他们有一半比你还大几岁。”

“说的不是生理年龄,是心理。”程矜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气还没出顺溜,忽然脸颊就被喻铮给揪住了, 只好口齿不清地呜呜, “乃干嘛……”

喻铮俯身, 凑近她, 看着光洁如玉的小脸蛋,“别在我面前卖老,扎心。”

程矜这才记起眼前这位已经是二十八岁“高龄”、历经无数风雨的“老男人”,心情顿时有所好转, “幸好, 我永远都比你年轻。”

真是阴也快、晴也快。

程矜要留在医院陪床,喻铮得赶回营地去。车库里, 程矜从车窗外拉着喻铮的左手, “你说我是不是不该留医院?万一,程厚寒半夜醒了一看见我,又气急败坏血压升高怎么办?”

喻铮捏了下她的掌心, “你就按急救铃,然后拎包走人——你给了他机会,也给了自己机会,就够了。”

程矜抿嘴笑。曾经她觉得喻铮不像他哥哥,跟惠姨一点儿都不像,如今才发现其实是像的,他们看事情有种通透的豁达,令人茅塞顿开。

“周五晚上我来接你吃饭,有事儿给我电话。”

程矜点头,恋恋不舍地摸了把喻铮冒出青色胡渣的下巴,“知道了,你忙你的。”

她自己返回病房,见程厚寒仍睡得安静,于是放下陪护椅,仰面躺着给惠莲发了条短信。

【惠姨,程厚寒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明早他秘书来了我就走,去找你,我们去把窗帘拿回来。】

夜已深,惠莲又是习惯于早睡早起的人,这个点自然没有回。

程矜也没往心里去,将手机放在枕边,拉起毯子,侧身睡了。

被走廊里的脚步声惊醒时,程矜恍惚地一睁眼,没想到正撞上程厚寒看着自己的目光。

两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各自挪开了视线。

程矜爬起身,迎向进来查房的医生。医生还是昨夜的那一个,看见程矜点点头,“还没走?小姑娘还挺孝顺,你爸他没大碍,观察一下就可以回家了,按时吃药就行。”

程矜没说话,负手靠在门边。

倒是程厚寒等查房的医生走了,不大自在地醒了醒嗓子,“你送我来的?”

“嗯,我送的,路费油费人工费算你一百块,带钱包了吗?没带一会儿让秘书给我转也行。”

程厚寒靠在床背上,面色无华地看着她,“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

程矜短促地笑了笑,“这么多年都这样说话,习惯了。”

最小的时候,她不是没试过好好跟父亲说话,但也没换来什么好脸。玉侨的事情之后,程矜也正式进入青春期,自尊心更胜,更加不愿热脸贴人冷屁|股,索性怎么忤逆怎么来。

父女之间,对话不超三句必定剑拔弩张。

程厚寒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是我没教育好你。”

“抱歉,我觉得自己三观稳定,不偷不抢,好得很。”程矜回嘴。

程厚寒忽然低头,手抚上左胸,似乎又难受。

程矜一怔,顾不上赌气,快步上前就要去按床头的急救铃,却被他拉住了。

苍老而冰凉的手,骨节嶙峋,对程矜来说,这双手着实陌生。

可程厚寒却抓她抓得很紧,似乎怕她又逃开。他惯常高高在上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垂垂暮已的老人充满渴求的眼神。

“你听我说几句话,说完你就去上课,我再也不来烦你。”

程矜挣扎了两下,终于,垂下手,“你说吧,早点说完我还有事。”嘴上虽凶,但已经俯身扶起枕头垫在程厚寒腰后,让他的姿势能舒适一些。

程厚寒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如果只是要我留这里听你叹气,恕我有事儿不能陪着——”

“你特别像你妈妈!”程厚寒急匆匆地打断了她的话。

程矜面有愠色,下意识就要抽手离开。

“你跟她长得特别像,越长大越像。”程厚寒没放手,“我也确实有很多年没仔细看过你。”

程矜当然知道自己跟生母很像,毕竟那一位在二十年前也曾是红遍大江南北的女明星,留下的影像资料多如牛毛,就算从未谋面,她也早对那张脸烂熟于心。

“昨天半夜我醒来,回想了很多。二十年前的那些旧事,这么多年我也没敢多想,现在想想,其实你妈她爱别人了,离开我,一别两宽也没什么错。说白了,她亏欠的人其实不是我,是你。”

程矜想勾起嘴角,结果扯了扯,笑不出来。

亲情于她如浮云,早过了渴望父爱、母爱的年纪了,这会儿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程厚寒看出她不想聊生母,顿了下,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当初她要离婚,我不愿意,只逼她要么不离,要么这辈子和你永不相见。”

程矜的手一点点从他手掌里脱出来,嘴角挂着丝讥诮的笑,“她选了后者,是吧?她还真是为爱不顾一切呢。”

仿佛在评说的是一个陌生人。

程厚寒萎靡地歪着,看了眼空荡荡的掌心,“我恨你妈妈,但我也不确定,到底是恨她爱上别人多,还是恨她对你我的绝情多。”

程矜反问:“重要吗?”

程厚寒没说话,但表情却分明回答了:重要。

“程矜。”他喊程雪安素来只叫雪安,但对程矜从来连名带姓。

程矜心烦意乱,她早已习惯把生母当做绝不触碰的禁区,也没那兴趣跟程厚寒冰释前嫌,于是猝然起身,将护士药往他面前一推,“一会你的秘书就来了,我走了。”

尽管余光里感觉到程厚寒渴望再多说几句的眼神,程矜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她从来不是温柔善良的白雪公主,没有义务要原谅狠毒的后妈,和娶她回来虐待自己的亲爸。

电梯门开了,里面走出个西装笔挺的年轻男人。

程矜没留意,与他擦身而过,却被对方叫住了,“程矜小姐。”

她顿足,推测问:“你是程厚寒的秘书?”

对方听她对董事长直呼其名,微怔,但立刻点头:“抱歉让您在医院辛苦了一夜,我早上才收到消息,立刻就赶来了。”

程矜点头,“医生说他暂时不能情绪激动,昨晚他让你查的事可以缓缓再办。”指的自然是亲子鉴定那一茬。

吴江扶了扶眼镜,“……我明白了。”

程矜颔首,没再多说径直走进了电梯,不料吴江却隔开了电梯,似有为难地说:“程矜小姐,我知道这话不该由我说,但除了我……如今也没人会讲。董事长他这不是第一次入院了,之前几次都是我在照顾,太太和雪安小姐那边也都不知情。”

程厚寒和程矜关系不睦,不告诉她是正常的,可为什么连那对母女都没说过?

见程矜虽然没开口,但也没急着要走,吴江接着说:“我和程小姐之前没有见过,但刚刚电梯门一开,就认出您。那是因为董事长的办公室桌上,一直放着您的相片,这么多年从来没断过。您从小到大,学校里的每一次演出,董事长都留着录像,时常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播放。”

程矜手指停在楼层按键上,长眼冷淡,“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只是希望您知道,董事长虽然严厉,但他是真的一直默默在关心您,牵挂您。如今太太和雪安小姐出了那档子事,董事长身边就只有您一个亲人,他身体又不好,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多陪陪他,开解他,帮他度过这个难关。可以吗?”

吴江是个做公关的好料子,这番话说得让人很难反感。

程矜微微低头,发丝遮了她的神色,“他是程厚寒,是你的老板,你不应该小瞧了他的抗压能力。”说着,按下了1层,随着电梯门的缓缓关闭,将那个秘书欲言又止的脸隔在了外面。

吴江看见电梯的楼层降到了一层,这才匆匆走向病房。

程厚寒坐在床沿,已经重新戴上了银框眼镜,“跟她说了?”

“是,您吩咐的都说了。”吴江毕恭毕敬地答。

“她什么表示?”

吴江说:“程矜小姐说,让我不要小看了您的抗压能力。”

程厚寒微怔,继而苦笑。

“董事长,有句话我说了您或许会不高兴。”

“说。”

“如果您是真的希望程矜小姐能回您身边,需要做的或许只是敞开心扉,别再算计。”

程厚寒抬头看向跟了自己多年的秘书,对方说完已经重新低下头去。

都说当局者迷,程厚寒这一把年纪当真是老糊涂了?也不全是,不过是人人都有心结,而二十年前背他而去的女人,就是他解不开的结。

*** ***

程矜匆匆离开医院,一气走出老远,连头都没回。

很小的时候,有人送给家里一袋铁盒装的进口曲奇,程矜想吃,但是知道这种单件的东西最后只可能归程雪安,所以干脆毫不在乎的说“我不喜欢吃甜的”。

——不想要,总好过爱而不得。

年幼的程矜就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处世哲学,更何况现在?

她需要一个父亲的时候,程厚寒缺席。

如今他想重新回到这个坐席上,而她……已经不待见了。

程矜仰头看向高耸的云天,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终于有种放下的感觉。

她想跟惠姨分享这种解脱,于是决定提早过去找她,中午就赖在她那儿蹭顿吃喝,下午再一起去取窗帘。

一切都计划好了,可电话却久拨不通。

程矜连拨了好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不由心里发怵,随手拦了辆出租车就往惠莲的小区赶。

结果刚进小区大门没几步,她就听见迎面过来的住户交头接耳,说什么“大概是结了梁子,伺机报复”……

惠莲出事平和,待人亲善,程矜压根没把这些议论往她身上联想。

可是很快的,她就看见了惠莲家楼下拉起的黄色警戒线,那种飘忽不定的惶恐一下被落在了实地,重重地砸在她的心脏上。

程矜往里走,被警察给拦下了。

“……怎么了?我有亲戚住在楼上。”程矜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颤抖。

“楼上有案件发生,正在勘察现场,许出不许进。”

程矜唇颤,“哪一户?”

对方看了她一眼,出于警惕,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楼梯道里颤颤巍巍地走出来个老太太,被子女扶着,手脚不停地打着哆嗦,嘴里零零碎碎地念着,“……淌了那么多血,人还能活吗?作孽哦,小惠这么好的人,怎么命就这么苦,没了丈夫没了儿子,现在连自己都遭了贼人……”

程矜脑海里嗡的一声,像被抽了主心骨的木偶向后踉跄着,差点瘫坐在地。

第42章 平地惊雷(2) ...

被守着警戒线的警察叫下来的警官, 盘问了程矜几句,听闻是认的亲也不想多透露,只说“送医院抢救了”。

程矜追问哪个医院?对方一边将染血的手套戴上,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不便透露。”

一根黄色警戒线, 一群围观窃窃私语的住户。

所有声音仿佛被给隔绝于耳,程矜麻木地一遍遍拨打着喻铮的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

是在训练没带手机,还是已经得到噩耗正在忙于奔走……

她一向冷静,就连自己被挟持都没这么慌过。此刻终于明白了, 有时候人看起来无所畏惧, 不过是因为没被触到软肋。

忽然, 有人把她拉到一边。

程矜一看, 是惠莲的邻居。这些年她常来常往,跟惠莲的邻居比和自己的邻居都熟。

对方压低声音说,“刚救护车来的,我瞧见了, 是二附院。惠姐被担架抬上车的, 一路都是血,多半得送ICU——”

话没说完, 程矜已经转身就往院外跑去。

*** ***

二附院ICU手术室在二层, 走廊里弥散着药水和绝望的气息。

程矜一间间地找过去,直到看见个穿警服的人守着,立刻过去, “你好,我是惠莲的女儿,请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警察打量她一眼,“她没有女儿,你是什么人?”

程矜咬唇,她是什么人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她是这里最关心惠莲死活的人啊。

一只手有力地握住了她的肩。

程矜心头一突,飞快回头,却见一身黑衣的黎易冬正向警察出示记者证和特别通行证,“她是我的助理。”

两人这才得以进了这扇门,两人并肩。

黎易冬担心地看了她一眼,“会没事的,你放松点。”

程矜却死死地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手术灯还亮着,守在门口的女警见黎易冬过来,亲近地招呼,“黎记者,你怎么来了?”

“里面的是我发小的妈妈。”

女警一愣,继而不确定地说:“喻——”

“对,”黎易冬打断她,向来嬉笑的脸上难得正经,“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对方摇头,“多处刀伤,失血过多引起休克,送进手术室的时候说是……凶多吉少。”

程矜眼前一黑,扶住墙才勉强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