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听力变得异常灵敏,夏桐刚有些困意,就听见蚊子嗡嗡叫着在脑袋边上打转。

她厌恶地挥挥手,消停了没两分钟,嗡嗡声更大。夏桐这下睡意全无,心底升起一阵烦躁。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覆盖在她的双眼上。

陆晨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睡吧。”

说完,陆晨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扇子,一下一下缓慢地替夏桐赶蚊子。他宽大的手掌放在夏桐眼上没有拿开,夏桐透过他手指的缝隙感受外面微弱的光。

他说:“安心睡。”

夏桐呆住了,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这是长大以后,第一次有人为她摇扇驱蚊,哄她睡觉。

“我……有点睡不着。”她小声说。

“那你就闭上眼,想象一下,你在静谧的黑暗里。”陆晨风的声音穿透黑夜钻进夏桐的耳朵,温柔而神秘。

他又说 :“你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走了很久,黑暗无边无际。突然,眼前豁然开朗,出现大片森林,再往前,月光如水,萤火闪烁……”

夏桐颤动的睫毛轻扫他的掌心,随着他低沉的声音逐渐呼吸均匀。

“陆晨风,谢谢。”夏桐呓语。

她在陆晨风低沉的声音里沉沉浮浮,循着他的指引置身梦幻森林,紫色的花海被她枕在身下,蒲扇一下一下地摇着,微弱的风托起她蜷曲的躯体,让她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洁白胜雪的云朵层层叠叠,月似银牙,她放任自己沉醉在迷人的夜……

直至天边一道刺眼的光乍然劈向双眼,夏桐蓦然惊醒。

她恍恍惚惚地望向窗外,天亮了。

她没想到,这一觉居然睡得如此踏实。她看向身边,只见陆晨风姿势别扭地趴在她的枕边,本该在他手里的蒲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在一边。

夏桐心头一暖,她蹑手蹑脚地起床,给陆晨风盖上薄被,带上门,然后出去。

她走后,陆晨风缓缓睁开眼,目光轻柔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前厅,夏桐深吸一口气,回想起昨晚的情形,满脑子都是陆晨风那充满磁性的声音。

正巧这时尤琳的消息发过来,问她:“感觉怎么样?”

夏桐飞快地打了一串字,只是手指停留在发送键上犹豫许久,最后心一横,还是发了出去,她说 :“我感觉……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我的心好像不是我的。”她有些语无伦次。

尤琳反应剧烈,差点没跳起来,一串串语音砸过来 :“不是吧,夏桐,你完了,你动春心了,你被吃定了,好自为之吧。”

夏桐愁眉不展,她没什么感情经历,她知道自己对陆晨风朦朦胧胧的好感在逐渐变得清晰。然后呢?她要怎么办,怎么世界上从来没有《恋爱指南》的统一版本?

她感到郁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憋在心里太难受了。

韩助理来接他们的时候,看见两人之间的气氛怪怪的,但也没有多想。他秉持着一贯的彬彬有礼的态度,处事周到,把他们安全送到家。下车时,夏桐走在后面,他还安慰她,告诉她不要担心出事故的车子,他都已经处理好了。

夏桐感激地笑了笑。

家门口,陆晨风回头,又瞪眼:“还不进来。”

陆晨风这股醋劲啊,越发厉害了。

那一晚之后,没等夏桐梳理好自己的心情,事情再度发生变化。

这天午后,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来到家中,为陆晨风带来一份聘书,一份他无法拒绝的聘书。

夏桐送走这个陌生的中年男子之后,陆晨风说有事要跟她说。

书房里,陆晨风问她:“你是不是快开学了?”

夏桐心一沉,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陆晨风,是啊,留给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多了。

“对,还有两周。”她声音沉闷。

陆晨风沉吟片刻,把一本朱红色的聘书推到她的眼前。

夏桐拿起来一看,吓了一跳:“我们学校的聘书?担任电竞专业的讲师?!”

她知道他们学校是为数不多的率先开设电竞专业的高校,但是她万万没想到,陆晨风会成为学校的老师。

这本该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她甚至应该窃喜,就算不再跟陆晨风住在同一屋檐下,也能在学校里远远地看上他一眼。远远看上一眼,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吧,她心乱如麻。

但抛去这一切杂念,夏桐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不行!”

陆晨风困惑地看着她。

“你疯了吗?你不担心自己的病了?”夏桐心系陆晨风,一句话说到重点。

这可苦了敲门进来送快件的老管家,一进门他就听见夏桐大喊 :“你的病……”吓得他手一抖。大小姐哟,他老人家的心脏脆弱,经不起吓唬,陆晨风最恨听到病这类的字,夏桐这哪壶不开提哪壶,可怎么办?

放下快件,管家立马转身离开,并贴心地关上书房的门。

“小桐。”陆晨风喊她。

夏桐睨他,叫得这么亲切干什么?

“你来帮我吧。”陆晨风安静地请求。

夏桐停顿一秒:“我考虑考虑。”

“你答应的话,我请你吃饭。”

“我是那种一顿饭就能收买的人吗?”夏桐反问。

“你当然不是。但是我就想请你吃饭,我很少被人拒绝的,你还没答应过来帮我开课,现在连吃个饭这种小事都不答应,是不是太残忍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拒绝这种既长得好又会说话的男人?不会的,至少夏桐绝对不会。

“成交。”她问,“吃什么?”

最后,夏桐对着陆晨风下的两碗方便面目瞪口呆。

“抱歉,今天阿姨不在,管家进来送快件的时候跟我打了声招呼。”

“这就是你说的,请我吃饭?就吃泡面?”夏桐盯着眼前卖相惨淡的方便面。

“这不是一般的泡面。”

“嗯?”

“首先,它是我煮的。其次,里面放了从张姨的菜园里摘的菠菜、西红柿,你应该好好品尝。最后,你不觉得餐具很精致吗?”

餐具确实很精致,用的都是法国Astier de Villatte手工瓷器,黑色陶瓷,不均匀白釉,即使购买一件作品要等上好几个月甚至一年,也让人心甘情愿、趋之若鹜。

在这一点上,夏桐还是非常肯定陆晨风的生活品位的。虽然用来装泡面很浪费这套餐具,但是对于陆晨风的这种奢侈行为,她无话可说,因为如果是她煮面,恐怕情况会更糟。

两人用红酒搭配泡面,其实主要是夏桐喝红酒,而陆晨风在她的监督下喝牛奶。

当夏桐去酒窖拿红酒的时候,陆晨风的内心当然是一万个不爽。

在他的刻意忽视下,他都快忘了自家还有酒窖。这一年来他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已经提前步入退休状态。

然而现在居然有个人敢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喝他从前收藏的红酒,而他呢,只能苦闷地仰头,将杯子里的牛奶一饮而尽。

陆晨风有点搞不懂,他找的这个助理是不是自己的克星?

“腿哥,干杯。”夏桐举杯。

陆晨风扭头,拒绝搭理夏桐。

不过言归正传,陆晨风说:“我要准备搬家了。”

“搬去哪里,房子找好了吗?”夏桐问。

“今天请我去讲课的人是我的大学师兄,他是有备而来,来的时候就给我找好房子了。”

“看来你已经决定好了。”夏桐下意识地搅动碗里的泡面,接着说,“陆先生,我没有立场阻止你,既然是你做出的决定,就去做吧。我觉得,你做得对。”

这是夏桐的真心话,人生苦短,生老病死,谁也说不准明天会怎样,可能半生顺遂,没个大灾大难的,却像陆晨风这样遭遇飞来横祸。谁能知道这种罕见的怪病怎么就找到他头上来了?只是日子还要继续,她总爱说不要沮丧,要向前看。

但是事到临头,反而是她害怕了。

真是没道理,在这栋房子里待久了,突然害怕踏出去的人,怎么变成了她?看来,陆晨风的心理素质还是要比她强大得多。

她突然想到从前读的柏拉图的“洞穴喻”——在洞穴里面待久的人,只有火把和自己的影子为伴,久而久之,就把影子和火把当成了唯一的真实。这时,如果有人让他踏出洞穴,他反而会对外面的世界心生恐惧。

现在夏桐的心态,就是这种恐惧吧。

但是外面的人又不是虎豹豺狼,能把陆晨风怎么样呢?

“你在担心我?”陆晨风放下碗筷,突然问。

“我……”夏桐舌头打结。

不等夏桐回答,陆晨风非常肯定地说:“你担心我。”

“为什么担心我?”陆晨风站起来走到夏桐的座位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追问。

“你不要误会,我和茶叶蛋相处久了,都会忍不住担心它,更何况是你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夏桐缩着脖子,恨不得现在就找个地洞钻进去。

“说谎。”陆晨风斩钉截铁地说,他坚定的目光仿佛一道光,扫过夏桐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是啊,我就是很担心你,怎么样?”夏桐被他一激,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干脆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矛盾的人。明明很脆弱,但是比谁都坚强;明明每天都在煎熬,每天睡都睡不好,但是你知道吗,只要你的双手放在键盘上,你整个人都在发光;明明很渴望温暖,但是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看见你笑的样子有多难,你知道吗?”夏桐一股脑地说。

她的目光苦恼又深情:“明明是个很讨厌,除了长得好外一无是处的人,但是想要不被你吸引有多难,你知道吗?”

说完,夏桐完全不敢看陆晨风的眼睛。天哪,她怎么能都说出来,她一定是疯了。

“你喜欢我?”陆晨风困惑的眼神里,一点点升起欣喜,“原来你喜欢我。”他恍然大悟。

“我没这么说。”夏桐嘴硬。

“不,你喜欢我。”笑容在陆晨风的脸上漾开,只是他的笑容一贯是节制的。他自己也不清楚,此刻的喜悦有没有超出他身体能承受的负荷。漫长的成长过程中,他一向克制而理性,没有干过什么超出掌控的事。

即使是离开父亲的羽翼,去追求游戏竞技的胜利,在赛事密集的情况下,他也没有扔下过学业。他能够获得社会巨大的肯定,就是因为他的人生履历无可挑剔。

一路跳级保送本科,连续两年获得国家级奖项,最后大学生涯以登顶WCG(WorldCyber Games世界电子竞技大赛)画上句号。后来WCG不再举办,纵使别的赛事逐渐随着电竞行业发展而频繁举办,陆晨风当初以不足二十岁的年纪取得的成绩,已成绝唱。

毋庸置疑,他就是人们说的“别人家的孩子”。任何人的成功都不是偶然,若不是他有非凡的天赋和惊人的自制力,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成就。

以夏桐“孤陋寡闻”的程度,她直到今天才意识到,陆晨风是她同门的师兄,一个学校,货真价实的师出同门。

对于陆晨风而言,他看见夏桐的履历,没有把它扔进垃圾桶,也没有直接把她扫地出门,多多少少是看在同门的面子上吧。

但是,现在陆晨风感到失控,对感情的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