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夏桐一无所知。

等她醒来的时候,她正像一只小猫似的乖巧地窝在陆晨风的怀里。当然,这是从夏桐的角度描述,事实上她的睡姿实在不敢恭维,衣衫不整,整个人手脚并用地缠在陆晨风身上。她做贼似的,忙从陆晨风怀里挣脱出来。

陆晨风睡觉十分安静,她没忍住,嘴唇在陆晨风的下巴上蜻蜓点水似的啄了一下。她的手指悬在他的鼻梁上方,缓缓地在空气里描绘他俊美五官的模样。

这一段时间和陆晨风的朝夕相处,完全瓦解了她心中先前那一点点不平。她弯了一下嘴角,她早就说过,长得好看的人有特权,不是吗?如今这一条准则,对陆晨风仍然适用。

好看的人有很多,但只有陆晨风一个人让她只要一靠近就心脏狂跳。他失忆了,她会陪着他,直到他想起一切;如果他想不起来,那么就由她带他重新认识一遍这个世界。

一夜风雨过去,又是一个晴天。

夏桐从床上爬起来,没有吵醒熟睡中的陆晨风。

等陆晨风睡眼惺忪走出卧室时,只见夏桐正在厨房里架势十足地做早饭。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一次,夏桐的操作还算有进步,厨房还“健在”。虽然本来应该是一锅粥,但被她煮了又煮,盛出来时不多不少正好剩下两碗的分量。

看见高大的陆晨风穿着藏青色条纹睡衣站在厨房门口看她,她笑着摆好碗筷,喊他:“刷过牙了吗?刷好牙来吃饭。”

夏桐还贴心地在他的白粥上盖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发育不良的荷包蛋。

把筷子和勺递给陆晨风,她说:“生病的人要补补身子,吃完我带你在周围转转。”

陆晨风毫无防备地咬了一口夏桐给他的荷包蛋,顿时脸色大变。

夏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怎么了?不好吃吗?”

陆晨风用力咽下荷包蛋,摇头说道:“不是的,很好吃。”

“那你怎么这副表情?”

“我想起了从前妈妈做的饭菜的味道。”

这绝对是陆晨风说的最不要脸的谎话。

“真的?”夏桐惊喜不已,她的厨艺终于有了进步,陆晨风的话大大地鼓舞了她,她握拳决定,“那我明天还做给你吃。”

夏桐这话说完,吓得陆晨风一不小心把整个蛋都吞了进去,差点噎到自己。

她忙站起来,把白粥递到陆晨风的嘴边:“喝一口粥,顺一顺。”

一口粥下肚,陆晨风表情扭曲,红了眼眶。

“怎么样?”

“好粥。”

“那我这碗也留给你。”

“不用了,你喝。”

“你看你,这么小一碗粥,还不够你喝两口。你都解决了吧,我明天煮的时候一定多煮一点。说来也奇怪,我明明是按照网上说的步骤煮的呀,怎么感觉煮出来的粥和评论里面说的不一样。”

“不不,还是你喝吧。”陆晨风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好歹我们也是一起睡过好几次的人了,你不需要跟我这么客气。”夏桐微微红着脸,一巴掌轻轻拍在陆晨风的肩上。

让他说什么好呢?

陆晨风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他现在更加肯定,钢铁一般的人也经不住夏桐轻描淡写的一记黯然销魂掌,现在她还发明了杀人不见血的五毒粥……

陆晨风在心中泪流满面,自己挖的坑,哭着也要跳下去。

吃完这一顿愉快的爱心早餐之后,夏桐对陆晨风说,她有事要出去一下。最近韩助理忙得分身乏术,现在这个点应该正在公司打理陆晨风的投资业务,所以她叫了尤琳过来,帮她照看一下陆晨风。

没想到陆晨风反应很大,一副“你这个负心女人,睡完就跑,始乱终弃,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的哀怨模样。夏桐费了好大力气说服他,最后答应一定给他带新口味的薄荷糖回来,他才终于肯放夏桐走。

尤琳来了之后,就在旁边看着。

夏桐临走时,尤琳悄悄在她耳边说:“之前还说要分手,我看哪,你们这辈子是分不开了。看你们两个相处,真是会被腻死。”

今天夏桐见的人,陆晨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她到了约定的地方,对方早已等在那里,见到她的身影,他的神情变得迫切。

她在那人的对面坐下,神情严肃:“陆先生。”

这人正是陆晨风的父亲,陆叙!

陆叙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他当然知道,当初他说的那些贬低夏桐的话都被她听到了。可是,后来消息都传开了,夏桐就是夏家的千金,货真价实。是他目光短浅,差点害陆晨风失去挚爱。所以,如今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他是万万不会想要来找夏桐的。

“你没有找韩助理,反而是来找我,我很意外。”夏桐直言。

“夏小姐……”

夏桐很客气:“陆先生,你叫我小桐就好。”

陆叙哪里敢,他苦笑着摇头:“夏小姐,你有所不知,晨风和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络过了。我尊重他的意愿,但我真的不能失去这个儿子。以前我一个人的时候,觉得好像没什么,但现在可能真的是老了吧,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看着他们娘俩的照片,房子再华丽又有什么用,也是一片荒土。”

“不知道夏小姐有没有兴趣听一个故事……”

夏桐终于明白,为什么陆晨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和他的亲生父亲决裂。

“他恨我。”陆叙说。

陆晨风七岁那年,陆叙开车载着妻子——陆晨风的妈妈秦婉仪出门,结果出了车祸。

货车迎面撞来的时候,陆叙条件反射性地保护自己,将方向盘向反方向打。车子横斜着与超速货车相撞,现场一片惨烈。

最后的结果,是陆晨风的母亲重伤昏迷,在床上无知无觉地躺了大半年,最后还是没能逃过命运的恶意,停止了呼吸。而陆叙,侥幸逃过一劫。

自己亲手造成的车祸,导致发妻身亡,留下年幼的儿子和他相依为命,陆叙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曾过了一段企图麻痹自己的荒唐日子。

他看到年幼的陆晨风,尤其是看到他那双与母亲相似的眼睛,就好像是他美丽温婉的妻子在无声控诉。

陆叙承受不了这样的精神压力,夜夜备受折磨。留下来独活的那一只天鹅,若没有追随伴侣同去,也会因为太过痛苦而生不如死。他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更没有办法正视自己在生死存亡的那一刻做出的选择。

陆叙曾无数次想,如果撞击货车的那一侧是他的驾驶位这边,也许陆晨风的母亲根本就不会死。他甚至想,如果他跟着一起去了,是不是就不用一个人每夜承受入骨蚀魂的悔恨痛苦?

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事情已经发生,他永远回不到那一天,永远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纵使他无数次午夜梦回。

所以,他自私地选择了逃避,用酒精麻痹自己。陆晨风回到家里的时候,不是看见他在沙发上烂醉如泥,就是整晚整晚看不见他的踪影。

陆叙当年相貌俊秀,也是H城的风流人物,他和建筑世家出身的秦婉仪的结合一时之间传为佳话。秦婉仪过世后,陆叙流连欢场,游戏于各种女人之间。还在上小学的陆晨风想要知道父亲的动态,还要靠看八卦杂志,才能知道他昨晚待在哪个女人的床上。

小小年纪的陆晨风,对着空荡荡的房子和母亲生前的照片,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

他的性格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孤僻冷淡,生活的创伤让他过早成熟,男孩子们扎堆感兴趣的活动,他只冷眼旁观。家庭支离破碎,他和父亲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越行越远,各自生活,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直到有一天,他们父子俩连最后一分假象也无法维持。

导火线是陆叙带了一个女人回家,他和陆晨风说,想要重新组建家庭。他的语气并不是询问,而是告知。而那个女人陆晨风认识,曾经是他母亲的“朋友”。

他必然是愤怒的,但冲突过程并不像那些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激烈、狗血、歇斯底里。事情只是一个接着一个,相互推搡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发生。陆晨风尚在世的外婆也在这时候过世了,她走得突然,甚至没机会见陆晨风最后一面,没能给这个心爱的外孙留下两句话。

陆晨风对薄荷糖的情有独钟,要追溯到童年——他的母亲因车祸昏迷前,给他带的礼物就是一玻璃瓶裹着漂亮包装纸的薄荷糖——他数着日子,一天吃一颗,直到玻璃瓶里只剩下一颗糖果,他再也舍不得吃。

而听闻外婆去世消息的那天,陆晨风取出了最后的一颗糖吃掉,然后收拾东西,离开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夏桐回到家,尤琳就离开了。

陆晨风似乎看得出夏桐的情绪有些低落,便安静地和她坐在一起。有些无聊,他就拿过夏桐的手机,把她手机上的每个游戏都玩通关,再看看时间,也才过了一会儿。

夏桐不得不佩服,网瘾少年的技能,不管失没失忆,天赋值都是满分。

两人坐着坐着,坐姿就变成了夏桐浑身没骨头似的整个人埋在陆晨风的怀里。这是夏桐最喜欢的姿势,陆晨风结实宽广的怀里冬暖夏凉,她则体温偏低,身子小小的,像一只黏人的小动物蜷缩在主人的怀里,被抱了满怀。

陆晨风似乎也懂她,看她没穿袜子,天气渐凉,他便轻轻挪动,将夏桐的脑袋靠在沙发上,然后他驾轻就熟地把她的双脚一把捞进自己的家居卫衣里,给她暖着。

夏桐的脚丫不老实地动来动去,陆晨风捉住她的脚,挠她的脚心:“这么不老实,是想勾引我吗?”

她故意发出某种让人浮想联翩的声音 :“嗯,人家不要嘛。啊,好痒,快放开我,啊。”

夏桐妩媚地眨眼,挺了挺胸,扭着腰,咬手指,又怯生生地想要向后缩:“你这个强盗,我不认识你,你再过来我就要叫了!”

这么快就入戏,夏桐和陆晨风简直是一对戏精。

“叫吧,你的声音这么好听,以后只叫给我听好不好?”陆晨风俯身,按住夏桐的双臂。

夏桐躺倒在沙发上,与他鼻尖对着鼻尖,脸颊变得滚烫,她好像又被陆晨风套路了。

但是,冒着被打的风险她也要说,现在大白天的,陆晨风后脑勺上还没拆掉的纱布颇煞风景,搭配他这么深情霸道的动作,夏桐忍不住笑出了声。

过了好一阵,夏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家水池里多了好几个用过的杯子,她奇怪地问:“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来过?”

陆晨风侧头:“有一群自称是我队友的人来过。”

“怎么样,聊得怎么样?”

“我谁也不想聊,只想跟你聊。”

夏桐突然脸红。

过了两周。

陆晨风忽然提出:“我们出去玩吧?”

夏桐挑眉,他这个脑袋刚刚好点的人,这就要出门撒欢了?

“去哪里?”

“我定位,你开车。”

夏桐没想到,陆晨风带她来的是一个濒临歇业的游乐场。游乐场门口贴着启事,宣布月底关门,所以这个月所有游乐项目全部半价。

她问售票人员:“游乐场以后就不开了吗?”

“不开了,这块地估计以后有别的商业用途,会改作商业区吧。”售票的阿姨也不是很确定地说。

夏桐遗憾地点点头。

这是距离市区最近的游乐场,差不多有二十年的历史了,满是过去那种休闲公园的味道。现如今,这里的旋转木马斑斑驳驳不再艳丽,大型卡通玩偶样子古怪而怀旧,还有无人看摊的套圈小商店,当然,也不会少了夏桐小时候最喜欢玩的碰碰车。这一切和她记忆中的样子重合,一点都没变,好像无论外面的世界发展得多么迅猛,踏入这个游乐园之后,时光就凝固了。

唯一坚持做生意的小贩,举着一把五颜六色的气球在售卖。

“想要吗?”陆晨风问。

“这些颜色看得我眼花缭乱,不知道要哪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