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2005夏至未至 作者:郭敬明

第一部分

第1节:夏之纪年

夏之纪年

2006年的夏天,我重新改写《1995-2005夏至未至》。

时光又退回到2004年的夏天。

上海的白光依然泛滥滔天。

连续几日的高温让人觉得夏天永远都不会结束了。

可是还是有一些情绪缓慢地生长在心里,那是2004年夏天再也无法重回的心境。

有些情绪,只能发生在我们最透明的少年时代。那时头顶的蓝天永远是一张寂寞的脸,浮云将一切渲染上悲伤的釉质,在天空里发着光。

那些光芒将我们这些平凡的男生女生,照耀成将来的传奇。

在完成《夏至》的那一年里,我经历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像是台风过境,悲伤一片荒草伏倒般辽阔。而在过去两年之后的夏天,当一切过去之后,所谓的悲伤,也已经被重新枯荣过两季的高草覆盖得看不出一丁点痕迹。

时间是最伟大的治愈师。再多的伤口,都会消失在皮肤上,溶解进心脏,成为心室壁上美好的花纹。

花了一个夏天的时间,将这个故事的脉络全部重新改写。包括一些情绪,在两年过去后的现在,又有了新的未曾表达的感受。

《夏至》在我的所有的小说里,不是最悲怆的,也不是最好玩的,甚至不是情节最丰富的。可是,却有很多的读者,在对我说起,他们对《夏至》的喜欢。

其实我自己,也是深深地爱着这本似乎消失着声音的小说。它的安静像是夏夜巨大的星空,覆盖着整个地球,却温柔地无声无息。

如果你已经有一些忘记,如果你还愿意记起。

如果夏日的香气和热度依然可以翻涌起你内心沉睡着的年代。

如果香樟浓郁的树荫依然抵挡不住太阳投射到眼皮上的红热滚烫。

如果那些年少时寂寞的天空还未曾完全走出你的梦境。

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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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离夏天最远的地方(1)

离夏天最远的地方

我们所看见的世界——香樟树是流动的绿色,阳光在午后变得透明,蜿蜒向所有它可以到达的地方,不远处的公交车站传来繁忙的声响,因为瞌睡而睡着的人,投下一颤一颤的影子,蛛网在墙角隐隐约约。空气里绷着平缓而舒畅的节奏,像是永远停在了这一点,以至于完全不用考虑它的将来会演变出怎样的走向。

我们所看见的这个世界,如果没有遭遇时间的裁量,如果没有遇见脱轨的速度,如果没有被点燃殆尽,最后如同一截掉落的烟灰,吹散在空气里,状若无物……那么,也许它将永远带上香樟树凛冽的清香,以一个完美的截面,停留在这个离夏天最近的地方。

四维带来的这一本《1995-2005夏至未至》,是将我们送到了哪个季节,在那里葬着怎样的脚印,遗落了怎样的琴音,让我们要想,要说,要形容,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思路。只有深烙在大脑皮层下的那些美好,带上花瓣的脉络,以仿佛再也不会遭遇冬天般的骄傲,将我们诱引进这一整个消失了季节的迷局。

他让出现在我们记忆中的夏天,在翠绿墨绿草绿中渐变,他让空气里膨胀着温暖的阳光和风信子的碎屑,有谁走来轻轻一挥手,仿佛能够带走些微的香气,他让每个年轻的生命都在这里舒展着自己无瑕的身体,压住哪片绿草的地方,觉得痒痒起来。浅川的草,也许没有其他地方四季常绿的名贵,可它们又会在每年夏天来临的时候变成覆盖了整个城市的音符。

立夏在这里走过了。傅小司夹着画板看女生怎样像一艘白色的小船从绿色的湖面中划开长长的一条线,他的眼神在无意识中温柔一片。陆之昂躺在他脚边,嘴里咬着半根小草茎,微微笑着,阳光太猛烈的关系,皱出立体的眉眼。

这就是故事里的某一天,轻描淡写的一天而已。傅小司和陆之昂的继续言语攻击,立夏拉着遇见的手说我们去买饮料喝好不好。仿佛在这个被青白色软壳包裹的世界中,可以彻底相信它永远不会被孵化,永远可以为我们描摹着这样浪漫而温暖的细节,在安静的背景乐中,成为一首绵长的抒情曲。

四维将大段笔墨用来描写这样的时光,其中虽伴有轻快的节奏,却只是调剂在浪漫而缓慢的底音上,在这里我们可以亲眼目睹那些男生女生是怎样一步步地从他们逐渐清晰的意识中发现了彼此的存在,是怎样凭借自己的年少享受了谁也无法享受的真实。仿佛落在画室里、走廊上、楼梯口、学校的香樟树下的所有秘密,最后都能串成行,串成完整的一份心绪。他让每个女生的脸红都带上了浪漫的原因,也使每个男生的决心都下得铿锵有力。

你可以看见的吧,那些发生在他们或者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怎么被书写成我们心里一个暗暗惊讶的呼喊。那些在文字的润饰下,散发了别样的光彩的少年们,是怎样以他们的眼神,想要找到更远的将来,自己的路。

这是一段长时间的陶醉。好像什么都要以最完美的姿态展现在你面前,每个角色的性格各异,和他们的所作所为综合在一起后,产生了这样一段青春。虽然是最简单的暗恋,是最平常的校园,是最普遍的少女情怀,却又因为四维的述说,每个人物尽心地演绎,在我们走到某个拐角的时候突然被抓住,随后动弹不得地在故事的美丽下被冲得不成原形。

好似他愿意为我们营造这样美好的局面。陆之昂与傅小司是两种不同类型的男生,又同样吸引人。遇见的登场就让人印象深刻,随后她的各种所作所为更让人感觉她的倔强。立夏如同所有温柔善良的小姑娘一样,呵出体内的热气让人感觉她的温暖,手拉着朋友摇啊摇的,不时掉一掉眼泪。甚至连短短几场出现的青田,也会用一两句话与某个角度下的特写让人揪心。这些在故事中俯拾即是的塑造笔墨,让《1995-2005夏至未至》给予我们一种欣喜而难以自拔的幻觉。好似天堂和梦幻原来触手可及,云层上的鼓音可以落向地面。

有些段落该怎么说。透着初夏腥辣的热气,附着知了叫声而变得无比漫长的下午,立夏在傅小司的图画中寻找她可以想象的美好,此刻的幸福感几乎可以蔓延到每个人身上,我们也都乐意相信这个冷淡干净双眼常常落在远方的男生,会真的和这个普通而可爱的女孩子,以他们的青春为基,留下幸福的纹理。

直到命运的齿轮在转动中终于倾覆了原先的大厦,让他们从柔软无害的生命层中直接走进人世的第二层,才发现“未来”并不是能对付一切的挡箭牌,它是个巨大的重量,牵着人悠悠地往下坠。而想要往哪里,想要和谁去,都由不得自己来决定。伸出去的手,握到荆棘的刺,干脆利落地插进皮肤。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离开了校园的他们,好似原先听见了天堂的鼓音,却只是缓缓飘落向人间的小小馈赠,一场雪,下了,积了,最后化了,人间依然是人间。踩下去的脚印清晰记录你一路迷失的过程。

原来青春就是这样脆弱到无法挽留的东西。

四维终究没有放过他们,更没有放过我们。他让每个人物都在命运的潮水中偏离了自己的航道,而我们只是作为无力的观看者在一边,听见自己的叹息声,却还是走过辛酸的一站,走过无奈的一站,走过悲伤的一站。随之发现自己竟早已在精神上被施与了苦刑,灵魂也好似受过了鞭笞,而回头看看过去,那些在过去的少年们的身影,仿佛还在浅川的山坡上睡得像个小动物,光线饱满地停留在他们的额头上。

整个《1995-2005夏至未至》的时间跨度达到十年,十年间可以发生的事太多了,让年轻失去它们翠绿色的汁液,让整个城市又换了新的流行,让我们有太多懊悔难以追及,让每个从校园中走出的人忘记他当时那张纯白的脸。而四维给予立夏他们的,同样是一段又一段大起大伏的命运。既有告白的暖意宜人,也有噩耗的晴天霹雳,在我们几乎还来不及细细琢磨的时刻,新的变动又来了,还来不及治疗旧伤口,新的伤痕又添加了,好似在飓风中丢掉呼吸,整个人逐渐被剥夺了小时候的信仰。

四维用这样明显的剧烈对比,把故事放在飞速旋转的两片风车中间,气流交错,小小的纸片进去后便被撕成碎片。我们还没有完全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还停留在那样脉脉的时光上,以为从此都可以用相同的幸福来期盼随后,当我们看着傅小司坐飞机去了上海,他和立夏各分了一只耳机,那时我们的微笑还停留在嘴角,心里的潮水还没有退去,却浑然不知随后他们将面临的各种不幸,究竟有多么庞大而无法容忍。

第3节:离夏天最远的地方(2)

也许什么都不及“浑然不知”更可怕。走过三十里花海,随后突然变成了无垠的沙漠,远远地裸露着死去的枯木,没有半点生命的气息。

夏天正在不可阻挡地远去,仿佛要永远消失似的带走那些美好的过往。

那些依然驻足在过去的盼望还没来得及收走自己的线,就被无穷无尽的气流带走了,带着对十几岁的赞叹,带着夏天的味道,带着好似可以恒久不变的安然感,栽进了某个不见人迹的荒野。

傅小司伪装的微笑,陆之昂断送的未来,立夏听了七七的故事整颗心无声无息地沉向泥沼,遇见失去了所爱的人,七七,又活泼又大方的七七,不敢再正眼看一看以前的朋友。曾经她们是可以抱着睡在一起的女生,却在最后看对方怎样竭力掩盖内心的失落和愤怒。无数我们没有料到的事,一件件发生了。

为什么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把时光拉得很长很长,最后织成一张网把自己放上去。为什么还记得眼保健操的音乐,却又记不得你当时闭起的眼睛。为什么坏事总是层出不穷,而我们唯一能做的仿佛只是向那些记忆里的夏天做无止境的缅怀。仿佛无力的香客希望能从中再借到一些庇护。

而谁也没有来庇护他们。

在离夏天最远的地方,十年的光阴让人发现,除了记忆外,什么也不能永久。

从故事最后为立足点,回去看曾经消耗了我们大半时光的青春,友情,一点点的爱慕,崇拜,拿画笔的手,我们的眼前隔着十年的距离,以至于不得不用泪水来放大一下让他们更清晰。傅小司在孤单地寻找立夏的时候,还能看见当初两人在台阶上的对话么;立夏一人回到浅川,走在夏天曾经茂盛的草地上时,还记得当时身边男生的脸么。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无论记不记得,都是扎在身体或深或浅处的刺,提醒着我们,回不去的,再也回不去,到不了的夏天,永远也不会来了。

从《幻城》到《梦里花落知多少》,再到《1995-2005夏至未至》。在这本最新的长篇中,四维再次给了我们一个悲伤的结局,所不同的只是他的文风又有了新的变化,变得宁静而透彻,将写意抒情与叙事结合,在故事的前半段中让我们无数次地感觉到了青春的美好,那些丝丝入扣的细节,无处不在的妙趣。而他为人熟知的煽情,在《1995-2005夏至未至》中得到了更大的体现,无论是开篇部分对于校园的渲染,还是男女生之间的暧昧体现,都如同颤抖的羽翼,清晰地投在我们的瞳孔里。而整个故事以一慢一快两种节奏为主,在这样的强烈落差下,更突显了人物的悲剧性,似乎也是整个作品最大的特色之一。

他只是给人下了个陷阱,用安逸无害的美丽日子,写出值得我们喜欢的人物,看他们动动胳膊动动腿,男生们推打开着玩笑,女生们穿上裙子努力装出骄傲的样子。眼下青春年少,未来又前途美好,没有什么可以将之打扰似的。就在这样绵密的笔触下,似乎谁都相信了这样的温暖将持续到最终,因而渐渐卸下防备,想要迎接一次动人的结局。幸福的王子或公主,驾着麋鹿的圣诞老人,之类。

于是正中作者下怀。

《1995-2005夏至未至》终于向我们流露出它原来的样子,那些粉饰在生命上的美丽花粉,原来可以被轻轻一吹就吹得半点不留。只要时光突然以前所未有的节奏打乱我们自以为是的脚步。当故事被收进结局的口袋,我们像沉在水底的淤泥,透过湖面看向天空的蓝色,却不可能再起身去碰一碰它们,我们就知道四维的圈套又一次成功了,在他的剧情里,有些念头被永远扼杀,有些依旧垂死挣扎,人在无数渺小的生死间默默前进,让立夏和傅小司他们的生命在走到同一点后,再次分开。而数年前,她在走廊上,看着他茫茫的眼神,转向自己时的辛酸,已经失去了踪影。

风格既非梦幻化也不是口语型,用细腻而舒缓的节奏为我们讲述了这段历时十年的多人命运,四维将我们领到了离那年夏天最近的地方。你们全在一伸手的距离,像晒着太阳的小生物,微笑或聊天,等待下一节课的铃声响起来。

那么近的地方。

却是离得最远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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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引子(1)

1995-2005夏至未至

我们要听到大风吹过峡谷,才知道那就是风。

我们要看到白云浮过山脉,才知道那就是云。

我们要爱了,才会知道这就是爱。

我们也要恨了,才知道,恨也是因为爱。

这是1998年夏天。

7月9日。

天空像是被飓风吹了整整一夜,干净得没有一朵云。只剩下彻底的纯粹的蓝色,张狂地渲染在头顶上面。像不经意,随手打翻了蓝色的墨水瓶。

晕染开的,千丝万缕的蓝。

这天下午的阳光和其他寻常夏天里的阳光一样好,或者更加好。炎热让每个人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张了张口就是干燥的热,像要吐出火来。所以每个人都只是静静地站在高大的香樟树下,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傅小司从停车棚里把车拖出来后,看了看天上像要杀死人的白光,考虑是不是要先回家去再说。况且刚刚结束的英文考试几乎要了人的命。身后那个女生一直在咳嗽,小司差点连听力都听不清楚。

“嘿!”陆之昂拿着一罐可乐碰了碰傅小司的胳膊,刺人的冰凉从他的胳膊上的皮肤迅速而细枝末节地传递到心脏去。傅小司接过可乐拉开来,抬起头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喉结翻上翻下的。泡沫弄了些在手上,他抬起手,用嘴含了下食指关节那里。

陆之昂在旁边瞄到他这个动作,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阴阳怪气的“额油~”。

傅小司记得自己三年前仰起头喝可乐的时候还没觉得喉结这么突兀,而自己现在已经高三毕业,十九岁,应该算大人了吧,嘴唇上哪天忘记刮胡子就会留下青色的胡茬。傅小司记得自己三年前就是这么仰头喝了一罐可乐然后就离开了初中的一群朋友。大家只是拍了拍肩膀没有说再见,于是大家就真的没有再见过面。

三年后的今天,当一切都按照原样发生,阳光的角度,空气的味道,还有迅速消失在树林中的飞鸟都没有改变,变化的只是身边这一群要告别的人。那么,不知道会不会像是三年前的那场告别一样,从此就不再见面呢?

傅小司抬起头看看陆之昂,他对他说:“嗨,我们就这么毕业了对吧。”

陆之昂看看他,然后皱皱眉,说:“好像是的。”

天空一群飞鸟突然刷刷地飞过去,翅膀交叠的声音响彻天空。

傅小司转过头没有说话,微微皱了皱眉头,喝下一大口可乐。

眼前很多的人挤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是夏天里特有的潮红,小司记得拍毕业照的时候也是这种样子,所有人在烈日下面站队,因为阳光太强以至于大家在照片上都有点皱了眉头且红着一张脸,于是陆之昂生动地形容像是赴死前的集体照。带着悲壮的表情伪装了天下无敌的气势冲向那座早就不堪重负的独木桥。然后听到很多人扑通扑通落水的声音。水花溅到脸上像是泪。泪水弄脏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脸。可是还是挡不住疯了一样地往前横冲直撞。

当照相机扫射出的那一个红点依次划过每一个人的眼睛,然后“咔嚓”,定格,再然后一群人就作了鸟兽散。

每一个人都匆忙地赶回教室搬出参考书继续暗无天日地做题。五分钟之后就再也想不起自己的左右两边站着的是什么人。

这一天下午很多人笑了很多人哭了然后很多人都沉默了。学校的香樟每到夏天就会变得格外的繁盛。那些阳光下的树荫总会像黏稠的墨汁一样缓慢地渗透进窗户里面,傅小司记得自己和陆之昂在树荫里昏睡了似乎无穷多个夏天。眼皮上的红光和热度一直没有散去。

可是现在竟然突然就要离开了。

傅小司想起自己很久以前看到过的话,离开,让一切变得简单,让一切有了重新被原谅的理由,让我们重新来过。

程七七在学校老校门的台阶上和几个男男女女打闹来打闹去的。她总是能和一个陌生人在三分钟内搞得特别熟络,彼此亲热地拍肩膀敲头,像是认识了几百年。这一点让傅小司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他觉得对一个陌生人说话简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宁愿去做一道五星级的数学题也不愿意去认识一个陌生人。所以他经常指着程七七对陆之昂说:“她真厉害,不像我,从小到大似乎就你这么一个朋友。”

第5节:引子(2)

而每次陆之昂都是嘿嘿地笑两声,嘴角歪来歪去地说:“那是因为实在是找不到另外的像我这么好的人了。”

陆之昂说话的时候嘴角总是喜欢用一种特别的角度上扬,然后嘴角就会稍微出现一道像是疤痕又像是酒窝的小褶皱。非常的特别。

特别归特别。可是也挺好看。带着年轻男孩子特有的阳光感,照得人眼睛发亮。

傅小司和陆之昂站在人群的边缘,喝着可乐,偶尔低下头互相说一两句话。程七七从远处跑过来拍了拍傅小司,问他:“晚上我们出去玩,你们去么?”

傅小司抬了抬眼皮问:“都有谁啊?”

程七七说有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还有某某和某某。

傅小司问:“你怎么总能认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人?”

程七七把双手插在胸前,有点无力地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人都是我们同班同学,你已经和他们在一个班级念了几万个小时的书了。”

傅小司说:“哦,那立夏去么?”

“嗯,去的。”

“啊啊去的去的,我们去的!”陆之昂插进来,望着程七七笑眯眯地说。

“那好,晚上给你们电话。”然后她又重新回到人群里去了。

傅小司抬头看了看陆之昂,问他:“谁告诉你我要去的?”

陆之昂“啊”了一声做了个向后倒的动作,然后又仰起来,面无表情地说,哦,那就不要去。

傅小司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表情有点郁闷,定格了一分钟最后终于说了句:“……去死吧。”

接近黄昏的时候学校里就没有人了。

那些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早就放假在家里看动画片了。而高三的学生在考完最后一门外语之后也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这一次离开,是最盛大的也是最后一次告别,傅小司甚至可以看到他们双脚迈出校门的时候身后的影子突然被割裂的样子,身躯继续朝前,墨般漆黑的影子留在原地。

就像是人死去时离开身体的灵魂。带着恍恍惚惚的伤心和未知的恐惧。

那些影子像是依然留在空荡的校园里,游荡着,哼着青春时唱过而现在被人遗忘的歌。

那些人终于走了,带着三年时光的痕迹消散在了城市的各个角落并最终会消散在全中国甚至全世界的每一个地方。

暮色四合。

夏天的天空总是黑得很晚,可是一旦黑起来就会特别快。一分钟内彼此就看不清楚面容了。昏暗里陆之昂好像挥了挥手,空气中荡开一圈一圈热气,他说:“不想饿死就去吃饭。”

傅小司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说:“走吧。”

浅川的街道总是很干净的,而且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香樟。傅小司和陆之昂在街边一个破烂的小摊上吃两块钱一碗的牛肉面,尽管他们身上穿着几百块的白T恤和粗布裤子。很有点“穿金戴银的饿死鬼”的味道。这句话是傅小司形容陆之昂的,因为他经常因为毛手毛脚乱用钱而穷得叮当响。这个时候,傅小司就会指着他身上的那些昂贵的衣服,面无表情地说:“穿金戴银的饿死鬼。”

老板是个年轻人,留着拉碴的胡子但掩不住年轻的面容。

他对傅小司他们说:“你们两个是刚高考结束吧?”

陆之昂来了兴致,把一只脚跷到凳子上,问:“你怎么知道?”

“嗯嗯,你们高三的学生脸上都是同一种表情,一看就明白的。”

“哪种表情?”

“啊,说不清楚的,总之一看就看出来了。”老板哈哈地笑着。

陆之昂把脸凑到傅小司面前,盯牢眼睛问他:“我现在什么表情?”

傅小司没抬头,一边吃面一边回答:“智力障碍的儿童却非要读《十万个为什么》时的表情。”

然后两个人开打,打完继续吃面。

小司想想似乎他和陆之昂在学校里每天都会打架,就这么从初中开学到高中毕业一直打了六年。

那些草长莺飞的日子。桃花开遍每一片绿色的山冈。红色像是融化的颜料般渲染在山坡上,雾气氤氲地扩散在每一个人的瞳孔里。

第6节:引子(3)

他和陆之昂就这样站在山冈上把颜料一笔一笔地画在画板和他们干净的衣服上。然后衣服变得和画板一样斑斓。

他和陆之昂总是用最劣质的几块钱的颜料,因为傅小司的钱都用来买CD了,而陆之昂的钱都用来请MM喝可乐去了。老师每次总是指着两个人交上去的画大发雷霆,他每次总是指着傅小司的鼻子问他是不是买不起颜料,然后傅小司就很纯真且饱含泪光地冲他点头。傅小司想他肯定对自己恨到咬牙切齿可是依然没办法。

于是他就每天听着CD走在浅川的大街小巷,那些吵吵闹闹的音乐在他身上生根发芽,那些又残忍又甜美的呐喊就在他梦里每夜唱起挽歌。他们说这个世界上总有块干净的大陆,小司想总有一天我会找到。

他们说这个世界上总有个安静的小岛,小司想我可以在上面沉睡几十年。

陆之昂买了很多的可乐认识了很多的MM,可是傅小司每次看到他还是一个人眯着眼睛骑着单车穿过那些高大的香樟。就像是青春的电影中那些孤单的男主角,穿着白衬衣,独自穿越着漫长而又寂寞的青春时光隧道。他的后座永远空空荡荡,如同他单薄的身上穿的空荡的衬衣。他总是不扣校服的扣子,敞着胸膛露出里面的白衬衣,斜挎着单肩包在学校里横冲直撞。

而傅小司在老师眼睛里永远是个干净的小孩。他会把黑色的校服穿得整整齐齐,连最上面一个扣子都会扣好。袖口上有精致的金色袖扣。背着双肩包遇见老师站得很直。陆之昂每次见到都会笑得从单车上跳下来,一边捂着笑疼的肚子一边指着傅小司说你这个衣冠禽兽。然后傅小司和老师的脸色同时变得很难看。

老师离开之后傅小司总会把他从车子上踢下来,然后把他打到在地上滚来滚去才罢手。反正他不在乎衣服弄没弄脏,因为他妈妈每天都会给他新的衣服让他在外面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一样撒野。

陆之昂总是穿着落拓的衣服,不过傅小司却觉得他依然是一个干净的人,而陆之昂却对傅小司说尽管你每天面对别人都穿着白色干净的衣服可是在我眼里你就是个落拓的臭小子。

傅小司也从来没去想过到底谁对谁错,于是日子就这么安静地盘旋在城市上空。一点一点地烧燃了那些古老到石头都开始风化的城市。最后这些飞行着的时光都化成了鸽子灰般的羽毛,覆盖每一个人的骨骼。

那些朝着寂寞的天空拔节着的躯体,在这些时光的笼罩下,泛出琉璃一样的微光。

像是隐约的,还未曾诞生的传奇。

很多时候傅小司都在想,自己和陆之昂就这么像两个相依为命的痞子一样在浅川沉默地笑然后矫情地哭,吵吵闹闹地过了一天又一天。这么多年,他想他已经习惯了和陆之昂一起在这个城市里闲逛,看着无数漂亮的MM,看着无数陌生的站牌,顺着无数陌生的弯曲的山路然后走向更多的未知的世界。那些繁茂的香樟在他们的年轮里长成日胜一日的见证。他和陆之昂就这样慢慢地从十三岁长到了十九岁。那些每逢下雨都会重现的日子真的就成为了记忆。傅小司有时候看着照片,看着看着也会出神。

他们的头发长了短了,衣服新了旧了,他们站在大地上哭了笑了。那个大大的太阳依然每天在这个城市升起。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再缩短。

于是岁月就这么轰隆隆地碾过了一个又一个生命中的切片。

还没吃完面程七七的电话就来了,陆之昂拿着手机嗯嗯啊啊了一会儿,然后就把电话挂了。他坐在凳子上翘来翘去如同个小学生一样,他对傅小司说:“你吃快点,他们在夏森街的那家卡拉OK里面等我们。”

傅小司皱了皱眉头,说:“怎么又是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然后匆匆扒了几口面后站了起来说:“走吧。”

陆之昂拿出钱包付了账。

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天空有些暗红色边的云彩低低地浮动着,被风卷动着朝着头顶已经黑下来的天空移动,像是天堂着了火。

立夏看到傅小司和陆之昂进来立刻跑过来,傅小司指了指刚才和立夏在一起的那群人,问:“都是谁?”

第7节:引子(4)

立夏摇摇头:“我也不认识,好像是七七的朋友。”

傅小司点点头,说:“哦,那就不奇怪了,她朋友一大堆,估计连比约克她也认识,还拜了把子。你英文考得好么?”

立夏比较难以接受这个平时冷得像冰箱里冻过头的硬邦邦的冰砖一样的人今天怎么突然发了神经,讲起冷笑话,于是她忍不住踢了傅小司一脚,说:“不好笑,而且我忘记告诉你我们刚订的条约了,谁讨论高考的事情谁去走廊里跳脱衣舞。”

傅小司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却莫名其妙地消失掉了,最后小声地哼了一句“你身材又不好”作为收尾,不过立夏没听到。

立夏望着面前的傅小司,他喝着纸杯里的绿茶,皱着眉头看着电视屏幕上从白变蓝的卡拉OK字幕,隐约觉得他的脸上有一层白色的浅浅的光,让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显得格外的安静和温柔。她想起自己三年前第一次看到傅小司时他的样子,一张清秀的孩子气的脸,带了不染尘世的雪霜般没有任何表情,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永远是散不尽的大雾,说话慢半拍的语速,像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样子。而三年过去,当初的少年现在似乎有了男人的轮廓,柔和的脸似乎带了些锐利,下巴的线条斜斜地断进耳鬓里去。她为自己刚才那一脚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似乎太过亲密吧?”不过好在傅小司从来就不和她计较的。可是陆之昂不一样,立夏想,如果踢他一脚他会踢自己两脚的。

那天程七七一直拿着话筒唱歌,后来干脆坐到点唱机前面不走了,直接拿着话筒唱完一首再点下一首。陆之昂一直哇哇乱叫说受不了这个麦霸。立夏开玩笑说,看样子她以后是准备当一个歌星了。

立夏看着七七心里有一些羡慕,七七唱歌是很好听的,似乎七七做什么事情都是很好的,念书也好,全校的学生几乎都是她的朋友,爸爸妈妈疼爱照顾,画得一手好画,人也长得漂亮,总之就是个十全十美的人。

大家似乎都在尽情地释放压抑的情绪,啤酒一拉开就甩了满屋子的泡沫。再拉开一瓶就有人扑通一声倒地。一群人上蹿下跳地疯脱了形。某某抓着话筒喊着我是番茄,然后地上躺了个人接了一句,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我是黄瓜。

唱到十二点大家都累了,于是作鸟兽散。剩下七七立夏小司和陆之昂。四个人望了望不知道去哪儿,最后决定随便走走。

浅川的夜晚很宁静的,没有过多的霓虹和喧闹的人群。这里的人大多过了十一点都会睡觉了,所以四个人走在街上连鬼都看不见一个。

逛到街心公园坐下来。傅小司和陆之昂头顶着头躺在公园的躺椅上,立夏坐在他们旁边的那张椅子上,七七有点儿累了于是躺在她腿上睡觉。

夏天的夜晚带着特有的潮湿和闷热席卷而来,路灯的光白晃晃地亮在头顶,凭空照出一些嗡嗡的弦音,围绕在耳边久久不散。

周围很多虫子飞来飞去。立夏揉揉眼睛觉得自己似乎也有点儿困了。傅小司和陆之昂的对话也渐渐地听不清楚,意识朝着混沌的梦魇慢慢地滑去。

模糊中立夏感觉傅小司靠过来,低声问:“你最后还是填的中央美院么?一直没来得及问你。”

鼻子里是傅小司靠近时T恤上传来的一股干净的洗衣粉的味道。

傅小司的声音像是一种催眠,低沉的带着恍惚的磁性。

她点了点头,然后马上意识到光线太暗他也看不到自己点头。于是马上说了句:“嗯。”

也是不轻不重的。

“如果大学还是在一起,嗯……”他停了一停,然后又接着说,“我会很开心的。”

立夏觉得心跳突然就漏了那么一拍。当初自己决定和傅小司填同一所大学的情景一瞬间又浮上来让自己觉得紧张而惶恐。只是她很奇怪陆之昂为什么一直没有说话。按照以前的情形这个时候陆之昂肯定早就插了很多句话进来了。立夏转过头去,昏暗的光线里还是可以看到陆之昂躺在那儿,亮着一双眼睛,间或眨那么两三下。路灯下一块阴影投在他的脸上,让他的面容隐没在黑暗里,只剩下眼睛里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