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青田是初中同学,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同一张桌子。可是你知道吗,在初三之前,我们一句话都没说过呢。初二的时候我们被调成同桌,那个时候我在学校不爱讲话,他也是个安静而温柔少语的人,上课我就睡觉,老师点到我回答问题的时候他比我都要紧张,他每次都是把答案大大地写到他一直放在右上角的草稿本上,然后我就照着念出来。我回答好了坐下来的时候都能听到他松一口气的声音呢。”

第50节:Chapter.03(16)

真是言情小说的路数啊……

“可是后来才知道青田是个很有个性的人。初三结束的时候突然就决定不念了,和几个朋友决定了组乐队。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开始说话了,我问他为什么突然就不念书了的时候他笑着回答我说,因为觉得生命似乎很短的样子,想做一些自己开心的事情,所以呢就不想再念下去了。那个时候我就突然喜欢上了他讲话的样子,笑容满面,充满了勇气。一直以来我喜欢勇敢而坚强的人,因为这样的人活在世界上,才能够顶天立地。其实那个时候他的成绩很好呢,和我们班班长差不多的样子。”

“真是个奇怪的人,怪念头。”

“我们第一次说话还要有趣。想听么?”

“嗯。”

“初二升初三的时候,从初二的置物柜里把东西拿出来搬到初三楼上的置物柜去,我抱着一个大纸箱朝楼上走,他走在我前面,因为我把纸箱举得太高了,没看到他在我前面,一脚踩到了他的裤子,结果两个人都摔在楼梯上……”

“然后就是第一次的对话:啊,真对不起呢,青田……啊,哪里哪里,是我对不起……你没受伤吧,遇见同学……然后就面如桃花开心如小鹿撞了,是吧?”

“不是。是那样的话就没意思了。少女漫画看多了吧你。我初中在学校里都不和人说话呢,哪儿来的什么“啊,真对不起呢”这样的话语,不打架就不错了。之后我也没理他,把自己翻倒出来的东西全部放回纸箱后继续朝楼上走,没走两步就听见他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看见他一张脸很红像要烧起来的样子,口里支吾着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有点不耐烦地说干吗,然后他憋了几秒钟后朝我伸出手,说,你的东西……掉在我纸箱里了。”

“就这样?”

“就这样。不过你知道我掉在他箱子里的是什么?”

“什么啊?”

“卫生棉。”

“……”

5月5日了。立夏起床的时候心情特别的好。昨天晚上妈妈来电话对自己讲了生日快乐,立夏还是像以往过生日的时候一样对妈妈说了声谢谢妈妈。

一整天立夏都过得很开心,尽管没有收到礼物依然笑容满面。因为自己也没有告诉过别人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其实生日只是一年中的一天而已,立夏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晚上在台灯下看书的时候就听到楼下有人咳嗽,开始还没太注意,可是后来一直在咳嗽,于是立夏就探头出去看看,然后就看到傅小司程七七和陆之昂在楼下招手。

立夏叫了遇见和自己一起下去,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呢,这么晚了还到公寓来,而且还是如此梦幻的三人组合。

等立夏到了门口才知道三个人拿着礼物来的,三个盒子从铁门的缝隙里递了进来。立夏嘴上没说可是心里很感动。这是自己在浅川第一次收到礼物呢。趴在铁门上立夏一直在重复着谢谢谢谢,除了这个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立夏看着铁门外的七七问:“你怎么没回公寓呢,这么晚了?”

“今天不回公寓了,去亲戚家住。”

“哦……我生日,是七七告诉你们两个的吧?”

“不是,学生证上有的呢,上次帮你填表格的时候你给我我就看到了。”傅小司把手插在口袋里说。

遇见看了看铁门外面的三个人,然后又看了看立夏,从他们的对话里可以听明白今天是立夏的生日,可是相对于外面三个人的大盒小盒,自己两手空空似乎很难看。心里有些情绪不好发泄,一方面是自己没有注意到今天是立夏生日,另一方面又觉得立夏没有告诉自己有点失落。所以还是问了句:“今天是你生日?”

立夏回过头看着遇见,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嗯……可是又不太想告诉别人,所以就没对你说。不好意思啊。”

遇见耸耸肩膀,把手插在口袋里,叹了口气说:“没准备礼物。”

立夏摆摆手说:“不用不用。”

遇见抬起头,歪着脑袋走神了半天,然后说:“要么我唱歌给你听吧,你应该没听过我唱歌吧?”

第51节:Chapter.03(17)

该怎样去形容那种歌声呢?

像是夜色中突然腾起了千万只飞鸟,在看不见的黑暗中有力地扇动着翅膀。并不是很清亮的嗓音可是却很高亢嘹亮,像是带着朝阳般的生命力朝着苍穹生长。立夏突然产生了幻觉,如同上次艺术节上傅小司握着自己的手时一样,眼前出现大片大片华丽的色泽。立夏突然有点想哭,连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只是看着遇见认真的表情心里感动。即使是唱歌拿全校第一的七七也不曾带给过立夏这样的感觉,立夏想,遇见,应该是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在唱歌吧。

而立夏回过头去看七七,七七盯着遇见的眼睛充满了光芒。七七本来觉得自己唱歌算是很好的了,可是现在听到遇见的歌声,才知道什么是拥有生命力的声音。如同朝着太阳拔节的麦子一样的高音,如同深深峡谷一样低沉的吟唱,然后回旋,泉水,蒸汽,山脉,沧海,世界回归黑暗,而声音重新勾勒天地五行。

立夏,你知道么,正是因为在高一你生日的那一天看到了遇见站在我面前唱歌的样子,我才选择了唱歌。从那个时候起,我才真正知道了用整个生命去歌唱是一种多么磅礴的力量。歌声真的可以给人勇气使人勇敢,只要唱歌的人充满了力量。

——2003年?七七

立夏回到寝室,先是拆开了七七的礼物,撕开包装纸的时候,立夏看到了和被自己弄脏的李嫣然的那件外套一模一样的外套,纸盒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七七的字:“让那些不开心的噩梦都见鬼去吧。”应该是傅小司或陆之昂告诉七七的吧,立夏心里特别的温暖。

而陆之昂的礼物就比较怪异,是一个头发乱糟糟的长得有点像他的玩具男孩,立夏刚刚摸了下它的头结果就发出一阵一阵笑声,吓了立夏一跳,听了一会儿才发现是陆之昂的声音。盒子里有张卡,上面是陆之昂漂亮的行书:“录下我最帅最有朝气的笑声,希望你不开心的时候听到它可以忘记烦恼。”

最后是傅小司的,立夏把盒子放在手里拿了一会儿才打开,可是盒子打开后立夏就张了口说不出话来。盒子里是十七张祭司的原画,一张卡片上写道:“立夏,十七岁生日快乐。”

合上盖子的时候立夏觉得有什么从脸上滑了下来,有着灼人的热度。

十七年来最快乐的一个生日,谢谢你们。

回到室县已经一个月了,暑假过去一半。其实自己回忆起来都不知道上个学期是怎样结束的,只知道最后的考试几乎要了自己的命,挣扎掉一层皮。不过好坏还是进了全年级前十名,拿了一等奖学金。

待在家里的日子总是悠闲的,每个星期会和遇见打打电话,有时候聊起遇见和青田以前的事情,立夏很羡慕遇见有这样的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子,每次都会对遇见说,遇见真是很幸福啊。遇见也不说话,只是笑笑。

其实整个暑假立夏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烦心的事情,期末结束的时候老师宣布了选择文理分科的事情,可是自己一直拿不定主意,尽管自己想学理科,可是该死的化学又太头痛,而学文又似乎太酸溜溜了。立夏一直都不喜欢那些围着白围巾整天酸溜溜地念诗的人,可是学校里还是有那么多的人装腔作势,也只能骗骗初中的小妹妹吧,反正立夏是这么想的。

所以立夏就一直拖着,想着反正离开学还早还早,可是这么想着想着就过去一个月了,始终是要决断的吧。

什么事情都要有个结果啊。下学期就是高二了,一转眼高中就过去一半,而马上到来的1997年也是重要的一年,香港回归似乎越来越引人注目了,大街上也可以看见各种倒计时牌。每次立夏从那些电子牌下面走过的时候就会想再过一年教室后面就会多出这么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离高考还有?菖?菖天”。以前去高年级的教室里看到过的。不过自己才刚刚高一结束,担心这个应该早了点吧,还不如想想文理分科比较实际。

天气越来越热。尽管是待在绿树成荫的室县,依然被白光烤得不行。

立夏吃完一块西瓜后,拿起电话打给小司,问问关于分科的事情,也不知道他和陆之昂怎么决定的。如果自己和他们分开的话,多少也会寂寞的吧。傅小司上次打电话来的时候留了两个手机号,是他和陆之昂刚买的,因为学校里不能用手机,所以只能暑假里用用。立夏当时还骂他们两个奢侈来着,说是因为这样中国才不能致富。

电话一直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估计没带在身上吧,立夏想要挂掉的时候就听到了傅小司没有任何感情的“喂——”。

立夏赶忙说:“小司,我是立夏。还以为你没带手机呢。你在干吗?”

“出席一个葬礼。”

“谁的葬礼啊?”

“……陆之昂的妈妈……”

傅小司突然听到电话里传出咣当一声,之后就是突兀的断线的声音。

抬起头陆之昂依然坐在墙角的地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傅小司很想过去和他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却没有勇气迈开脚。

身体里有根不知来处的神经锐利地发出疼痛的信号。

夏天快要过去了吧。冗长的昏昏欲睡的,迷幻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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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52节:Chapter.04(1)

1998夏至 暖雾 破阵子

时光逆转成红色的晨雾,昼夜逐渐平分。

我在你早就遗忘的世界里开始孤单的岁月,闭着眼蒙着耳,

含着眼泪欢呼雀跃,

看不见你就等于看不见全世界。

黑暗像潮水吞没几百亿个星球。向日葵大片枯死。候鸟成群结队地送葬。

一个又一个看不见来路的沉甸甸的远航。

是谁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然后从此隔绝了世界。

无声的是你的不舍。还有你苍白的侧脸。

世界其实从来没有苏醒,它在你的衬衣领口下安静地沉睡。

白驹过隙。胡须瞬间刺破皮肤。青春高扬着旗帜猎猎捕风。

原来你早就长大,变成头戴王冠的国王,

而我却茫然不知地以为你依然是面容苍白的小王子。

他们说只要世上真的有小王子出现,那么就总会有那只一直在等爱的狐狸。

当燕子在来年衔着绿色匆忙地回归,

你是否依然像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一样在香樟下低头,

然后遇见我,

在那个冗长的,迷幻的,永不结束的夏天。

傅小司起初还不知道日子竟然这么悠长,每天早上被太阳晒得睁开眼睛,然后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着人字拖鞋朝写字台走去,拿起钢笔划掉台历上的又一天。

刷牙。洗脸。

镜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乱糟糟的一头长发。

才突然想起暑假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夏天始终是夏天,气温高得惊人,即使是浅川这样一个高纬度的城市依然会觉得水泥地面泛出的白光足以扼杀所有人想要外出的念头。

西瓜在路边一堆一堆地堆积成绿色的海洋,偶尔有苍蝇在空气里扇起躁动的声响让人烦闷。李嫣然依然隔两天就会过来玩,说是玩其实也就是在客厅里看电视,因为小司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陪女孩子玩,自己喜欢玩的东西像拼图看书听CD打电动等等,在女孩子眼中应该都是乏味且落伍的玩意儿吧?小司有点懊恼地想,终究还是陆之昂比较受女孩子欢迎呢,聊起来话都没完,不像自己,在“嗨,过来了哦”“吃西瓜么?”之后就再也找不到话题于是就一个人闷闷地去卧室拼拼图。

好在李嫣然也已经习惯了这样低调的一个人,寡言少语,目光涣散,所以两个人安静地待在家里也没觉得有多无聊,甚至多少带了一些默契而显出了些许的温馨。嫣然不烦,这点让小司觉得特别好。很多女生一讨论起什么话题来就唧唧喳喳没完没了,傅小司每次都觉得头疼得厉害拿她们没办法。比如立夏和七七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文静的样子,讲起话来比妈妈都要多。

整个夏天还是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依然有很多的年轻男孩子和女孩子成群结队地去游泳,一大片游泳池里明晃晃的阳光反射出来,年轻的笑容和冒泡的加冰可乐,盛夏里又产生多少青涩的爱情。整个城市的冷气依然开得很足,电影院里甚至可以把人冻感冒。小区的物业大叔依然每天笑容灿烂。一切时光流转得悄无声息。

可是究竟是什么呢?让这个炎热的泛着白炽光线的暑假变得缓慢而冗长,带着让人昏昏欲睡的热度,从眼皮上沉重地爬过去。

怪念头。想不明白。傅小司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蚊子一样想要把脑子里那团热气腾腾的蒸汽挥去。后来打开衣柜找衣服的时候看到陆之昂上次因为下雨而换下来留在自己家里的那件白衬衣才想起来,原来是陆之昂一个月都没有跟自己联系。傅小司是在打开衣柜的那一刹那想到这一点的,于是嘴巴轻微地张了一张,没有出声地做了个“啊”的表情。

第53节:Chapter.04(2)

换了件短袖的T恤出门,骑着单车然后驶出小区门口,之后是一段下坡,之后再左转,左转,路过几个有着斑驳围墙的街角,围墙上的几张通缉令贴了好几个月依然没有动静。路边的香樟把夏日浓烈得如同泼墨一样的树荫覆盖到傅小司微弓的背上,忽明忽暗地斑驳着。

T恤在阳光下像是变得半透明,透出年轻男生的小麦色皮肤。

傅小司骑到陆之昂家的大门口,还没等把车停下来,就看见陆之昂推着单车出来。

陆之昂一抬头看到门边跨坐在自行车上的傅小司,表情在一瞬间起了种种微弱又强烈的变化,而最终还是归于平静,张开口老半天没有讲话,末了才讲出一句:“你在这里干吗?”

我在这里干吗。小司心里想,还真像自己平时讲话的语气呢,而且还和自己一样臭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没什么,路过这里,就过来看看你,这一个月你都关在家里造原子弹么?”

傅小司有点生气地把自行车的铃按来按去的,然后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陆之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家伙就比自己高出半个头了。恨得牙根痒痒。

“没什么……在家里不太想出来。”

“就这样?”

“嗯,就这样……”

“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生闷气。

胸腔里像是有一个气球在缓慢地膨胀着。每踩一下脚踏板就像是用力压了一下打气桶。气球越来越膨胀。憋得像要爆炸了。

无论怎么样都可以看得出陆之昂心里有事情,就是不太想跟他讲。似乎从小到大这样的情况没有发生过吧,正常的情况应该是陆之昂哇啦哇啦在傅小司身边讲一大堆废话,详细讲述自己一个月来的生活情况甚至可以包括几点几分起床和这一个月一共买了哪几张CD和哪几本书,如果生活稍微有一点挫折就会哭丧着一张脸反复地抱怨。而一般小司都是爱答不理,一双眼睛茫然地看来看去,偶尔看他一个人讲得太眉飞色舞就“啊”“是么”地接一下他免得他太入戏。

而现在……像是对着空气挥空了拳头。

用力地,挥进一片虚空的绵密里。

心里有火没发出来所以就死命地骑车。香樟模糊成一片一片拉长的带着毛边的绿色从身边嗖嗖地向后面退去。因为满脑子都在想着把那小子揍一顿踩在地上解恨的壮观场景结果没注意在拐角的时候差点撞到人。

傅小司狼狈地把车刹住,然后抬起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和刚刚几分钟之前看过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几乎一模一样。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咦……陆伯伯你怎么在这里?”

夏天的空气让人感觉闷热,像是透不过气来。傅小司也一直在思索究竟应该如何去理解陆之昂的爸爸刚刚说的那句“他妈妈在森川医院……癌症晚期”。

傅小司甚至觉得自己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冬眠,懒洋洋地起床,浑身无力,似乎窗外依然是鹅毛大雪,可一睁开眼睛早就是炎炎夏日。

身上热辣辣地痛。像是有什么从皮肤上开始烧起来。傅小司想了想刚刚陆之昂从自己面前经过的神态——面无表情——以及他骑车离开的背影。

白衬衣像一面无风的旗帜。

应该心里很难过吧。可是他看起来还是很坚强。

小司突然觉得很伤心,因为他害怕以后陆之昂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露出牙齿开怀大笑了。想到这里他有点慌,于是对陆之昂的爸爸说了句再见,然后掉转车头朝森川医院骑过去。

世界是无声的,浸满水一样的安静。从陆之昂提着一个金属的保温饭盒走出森川医院大门的时候开始。

他抬起头就看到了坐在森川医院大门口路边的傅小司,心里有种隐隐的难过。可是那么多的话堵在喉咙里,到最后也只说了声:“要回去么?一起……”

“下学期要文理分班了,想过么?”

——之昂你会和我分开么?

“不知道,还没认真想,小司你应该学文吧。”

“嗯。这个周末浅川美术馆有场颜泊的画展,你陪我去么?”

第54节:Chapter.04(3)

——随便去什么地方散散心吧,让我陪陪你,一个人孤单的时候会很难过。

“……小司你自己去吧,我最近有点累。”

“我那天认识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不过很高傲哦,下次介绍你认识,看你能不能搞定啊。”

——之昂你一定要和以前一样,要笑,要很会逗女孩子开心,要幸福,不要像我一样经常皱起眉头,那样不好看。

傅小司正在等陆之昂的回答,顺便也在绞尽脑汁地想下一个问题,哪怕是随便聊聊也好,可是似乎很难的样子,想不起来自己以前摆臭脸的时候陆之昂是怎么安慰自己的。正想了一个“我们一起去剪头发吧”这样的烂问题刚转过头去,然后一瞬间世界静止无声。

陆之昂坐在马路中间,两条腿因为太长而无辜地弯曲着伸展在前面,夕阳从他的背后沉落下去,背影上是一层毛茸茸的光辉。没有车辆开过,也没有行人,只有道路两边高大的香樟散发着浓郁的树叶的味道。他的头低下来,头发遮住了清晰的眉眼,只是还可以看到白色的水泥马路上突然砸下了一滴水渍。傅小司心里突然一阵一阵地痛起来,因为在那些一片叠着一片的香樟树叶的撞击声里,在沙沙的如同海潮一样的树梢轻响里,在千万种或清晰或模糊的声音里,他听到了陆之昂那一句轻得几乎不着痕迹的话,他带着哭腔缓慢地说:

“小司,其实我认真想过了,以后的路,走起来一定很难过。”

风从树顶上刮过去,将所有的声音带上苍穹。然后消失在白云的背后。

头顶是十七岁寂寞的蓝天。永远都是。

消失了。

那些声音。

之后的时间里,傅小司每天早上骑车去陆之昂家,然后和他一起去医院。

以前每天上学是之昂到楼下叫他,现在颠倒过来,每天早上傅小司甚至比上学的时候起得都早,匆忙地刷牙洗脸,然后飞快地仰起喉咙喝下牛奶,抓起面包就朝楼下冲。路上咬着面包的时候,扶车把的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都会叠在一起祷告,上帝请保佑之昂今天心情愉快。

路上总是不太说话,阳光从香樟的枝叶间摇晃下来洒在两个男孩子身上。高二了,突然变成十七岁的男生,身子日渐变得修长而瘦削,肌肉呈现线条。肩胛骨在白衬衣里显出清晰的轮廓。而在医院,陆之昂的妈妈因为脑瘤的关系,头部开刀,缝了很多针,再加上化疗的关系,头发都掉光了。他的妈妈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偶尔清醒过来陆之昂就会马上俯身下去,而之后她又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傅小司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事情,大部分时间在旁边的病床上看书,偶尔会在白纸上随手画一些花纹。而陆之昂差不多都是蜷着两条腿在椅子上红着眼睛发呆。偶尔小司削个苹果,然后分一半给他。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消逝掉,带着死亡前独有的安静,庞大而让人无力。

世界像是变成一颗灿烂的果实,只是内核里有条虫在不断地缓慢蚕食,一点一点咬空果核果肉,逐渐逼近果皮。在那尖锐的突破果皮的一下狠咬之前,世界依然是光鲜油亮的样子,只有蚕食的沙沙声,从世界的中心一点一点沉闷地扩散出来。

每一天小司和之昂就在那条路人稀少的水泥马路上来往,在朝阳里沉默,在夕阳里难过地低头。

时光的刻刀一刀一刀不留情面,之昂的下巴已经是一圈少年独有的青色胡茬。在很多个回家的黄昏里,小司都在想,我们就这么长大了么?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朝着漫长的未来成长过去。

时间在一瞬间停顿,一个夕阳满天的黄昏里,小司和之昂同时抬起头,听到监测心跳的仪器那一声波形回归直线的长音。

立夏起床后在日历上又划掉了一个日子,还有十七天开学。日子竟然过得如此漫长,立夏也微微觉得有些奇怪。有时候跑去七七家里找她聊天,会讲起浅川一中的很多事情,聊着聊着总会聊到浅川一中的那两个全校老师都当做宝贝的学生傅小司和陆之昂。可以聊的东西很多,比如陆之昂永远不变的那个蓝色的背包,傅小司惯常的白衬衣,两个人都爱喝的可乐,陆之昂无法无天的仰天大笑,傅小司眼睛里终年的大雾,教室里那两张画满花纹的课桌,冬天里黑色的长风衣,在一年就要过去的时候,立夏反而全部清晰地在心里回想起来。

第55节:Chapter.04(4)

每次谈到这里立夏心里都会稍微有一些伤感。早知道当初就不留电话给他们两个,弄得现在如此沮丧。也不知道那两个人在忙什么,立夏在家里偶尔看到那部安静的电话就会想,小司现在在干吗,还是皱着眉头在画画么?而陆之昂依然在旁边蒙头大睡?

这些浅川一中的事情也只能和七七聊,因为像室县这种小镇,能够考到浅川一中去的人就如同小城市的学生考上了最好的大学一样稀罕。立夏在和初中的同学聚会的时候都很小心地避免不要提到浅川一中,更不敢提自己在学校是前十名的成绩,不然总会有人红眼睛并且开始酸溜溜地说话。立夏最怕这些。不过私下也会有点生气。当初不努力怪谁呢,自己从前晚上熬夜痛苦的时候你们在睡觉,现在又来眼红我能念全省最好的中学。荒唐。

整个暑假立夏一直都在考虑文理分科的问题,七七是学文的不用问,而立夏心里除了考虑自己之外还多了另外的两个人。

忐忑,甚至会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在家里来回踱步,简直像是老人一样。而那天打电话给小司也是想问问这个事情,结果却听到陆之昂妈妈的事情。

立夏清晰地记得自己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手里话筒咣当一声掉在地板上,再拿起来已经断线了,却没了勇气再打过去。立夏回过头去看了看在厨房里忙碌的妈妈,夕阳打在她的头发上,微微有些花白的头发,背弓成有些令人心里发酸的弧度。立夏心里一阵止不住的难过,眼圈在一瞬间就红起来。

立夏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妈妈。妈妈大声叫着:“哎呀,小心油啊,烫。”

眼泪滑下来。妈妈没有看见。

心里盛满了水。不敢动。怕漾出一地的悲伤。

院子里挤满了进进出出的人,夏天的暑气沉下来积累在地表附近,使得整个院子格外闷热,门外摆满了无数的花圈。白菊花一堆一堆地散布在每一个角落。傅小司和父母来的时候四周都已经挤满了人,人们面无表情,或者窃窃私语。偶尔能比较清晰地听到一声“太可怜了,那么小的孩子”之类的话语,傅小司微微皱起眉头。

陆伯伯一直忙着招呼来参加葬礼的人,形容憔悴,眼眶深深地陷下去。应该好几天都没有睡觉了吧。小司和陆伯伯打完招呼之后就开始找陆之昂,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周围很多的人挤来挤去,毕竟陆伯伯在浅川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来的人格外的多。

小司一边皱着眉头不断地小声对人说“借过借过”一边松开衬衣的领口,天气太热,胸口一直在冒汗。这件黑色的衬衣还是妈妈刚刚买的,自己的衣柜里从来就没有过全黑色的衣服。

在那些敲锣打鼓的开灵师闹起来之后,傅小司才看到了坐在墙角的陆之昂。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嘴唇上没有刮的胡子,依然穿着白衬衣,上面蹭着一块一块的泥。

傅小司觉得眼睛刺痛得难受,他心里恍惚地想,也许是周围的人都是黑色,整个黑色的世界里,唯独陆之昂是纯净的白,所以自己才会觉得刺眼吧。而这微弱而无力的白色,在黑暗无边的天地里,如同一团无辜而柔软的白絮。

傅小司刚想开口叫他,手机突兀地响起来。

小司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到是立夏。接起来刚刚说完两句话,那边就突兀地断掉了。挂掉电话傅小司朝陆之昂看过去,正好迎上陆之昂抬头的目光。

陆之昂听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手机铃声于是抬起头,他知道是傅小司。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司一身黑色的衣服,伫立在渐渐低沉的暮色里,像是悲悯的牧师一般目光闪耀,而除了他明亮的眼睛之外,他整个人都像是要融进身后的夜色里去一样。

陆之昂胸口有点发紧,在呼吸的空隙里觉得全世界像是滔天洪水决堤前的瞬间一样,异常汹涌。这样的情绪甚至让他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傅小司永远模糊的眼睛会再一次地清晰明亮如同灿烂的北极星。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陆之昂那天抬起头时看我的目光,在开灵师一下一下的锣鼓声里,陆之昂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滑。我可以看得出他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嘴角依然像极了他小时候被欺负时向下拉的那种表情。记得在幼儿园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看他这么哭,为了阿姨的责骂,为了争不到的糖果,为了和我抢旋转木马,为了尿裤子,为了我把玻璃珠给了一个漂亮女生而没有给他……而长大之后的之昂,永远都有着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谈话的时候是表情生动的脸,快乐的时候是笑容灿烂的脸,悲伤的时候……没有悲伤的时候,他长大后就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有过悲伤的时刻,我都以为自己淡忘了他悲伤的脸,可是事隔这么久之后被我重新看到,那种震撼力突然放大十倍,一瞬间将我变成空虚的壳,像是挂在风里的残破的旗帜。

第56节:Chapter.04(5)

在浓重的夜色里,在周围嘈杂的人群里,他像一个纯白而安静的悲伤牧童。我很想走过去帮他理顺那些在风里乱糟糟的长头发,我也很想若无其事地陪他在发烫的地面上坐下来对他说,哎,哪天一起去剪头发咯。可是脚下生长出庞大的根系将我钉在地上无法动弹。因为我怕我走过去,他就会看到我脸上一塌糊涂的泪水。我不想他看到我哭,因为长大之后,我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