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Chapter.05(2)

有些班级提早放学,立夏看到了把书包甩在肩头上低着头朝文科楼走过来的陆之昂,他横穿过操场,在一群从文科楼冲出去的学生中逆向朝立夏的教室走过来,那些匆忙奔跑的学生全部晃动成模糊拉长的光线,唯独他清晰得毫发毕现,日光缓慢而均匀地在他身上流转,然后找着各种各样的缝隙渗透进去,像是被吸收进年轻的身体。

神奇的物种。

可以吸收太阳能。

怪不得成绩那么好。

难怪长那么高。

……

一连串搞笑的念头出没在大脑的各个角落。回过头去看傅小司,依然是一张不动声色的侧脸,望着黑板目不转睛,眉头微微地皱在一起,然后咬了一下手中的笔。立夏摊开手中的纸条又看了一遍,是小司刚上课没多久就传过来的,上面是他清晰的字迹:放学后等我一下。

放学后等我一下。又念了一遍,很简单的句子,读不出任何新鲜的含义。再回过头去望操场,已经看不到陆之昂的影子,一大群放学的学生从楼道口蜂拥而出流向操场。立夏莫名地想到下水道的排水口,真是奇怪的念头。

教历史的老师似乎知道这是放寒假前的最后一节课,所以拼命拖堂。下课铃已经响过十七分钟之后历史老师才说了句“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吧”。立夏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那你想讲到哪里”。

收拾好书包的时候教室里差不多也没有人了,立夏回过头去看到傅小司依然在收拾书包,不动声色万年不变的样子。

他做什么事情总是慢半拍,有时候立夏都觉得世界在飞快地运转着,而傅小司则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紧张,慌乱,惊恐,急躁,这样的字眼都不会出现在他的人生剧本里,他似乎可以这样面无表情地收拾着书包收拾到世界末日。在他把红色的英语书放进书包的时候,刚刚一直坐在外面楼道用耳机听音乐的陆之昂提着书包摇摆着晃进教室,走到讲台上一跳然后一屁股坐在讲桌上。

“还是这么慢呢你,三年了都没有改,还号称喜欢音速小子呢。”陆之昂说。

立夏有点想笑,不是觉得陆之昂说的话有趣,而是觉得傅小司这样的人喜欢音速小子真的是让人大跌眼镜,因为像他这样冷调的一个人不是应该喜欢摇滚乐喜欢凡?高喜欢莫奈才比较正常么。

傅小司喜欢音速小子……这样的事情就如同听到比约克喜欢去卡拉OK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一样让人震撼。

不过傅小司并没答理他,依然是一副可以收拾书包一直收拾到世界末日的样子。

“鸦片战争,”陆之昂转个话题又望着黑板上残留的字迹,指指点点,“是1940年么?”

立夏在座位上有点傻眼,“我拜托你是1840年啦。”

傅小司低着头继续收拾书包,说了一句:“你不要理他,他历史考试17分。”

然后立夏听到陆之昂从讲台上翻下来摔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后来三个人走出教室还在争论,陆之昂交叉双手放在后脑勺上,书包扣在手指上垂在脑后面,他说:“你们两个很无聊啊,有本事现在把葡萄糖的化学结构完整地写出来给我看啦!”

在快要走出教学楼的时候立夏突然想起来还没有问小司叫自己留下来干吗。于是立夏停下来问傅小司,傅小司拍拍头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差点忘记正经事情。立夏再一次哭笑不得,这样的事情不是应该发生在陆之昂身上吗,看着傅小司这种走冷调路线的人做出陆之昂的表情还真让人觉得有点滑稽。

傅小司说:“就是上次圣诞节告诉你的那个事情啊,去上海的事情,我都帮你订好机票了,后天的。”

这下轮到立夏说不出话来了,飞机这种东西对于立夏来说和火箭其实没什么区别,长这么大几乎没出过远门,从室县到浅川就是最长的距离了吧。

“没事啦,就去三天而已。很快就回来的。”陆之昂在旁边搭话。

“……那好吧。”机票都订了也就不能说“不好”。

傅小司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是个好看而且温柔的微笑表情,“那么后天我来接你咯。你带一两件衣服就行了,其他东西不用带。”

第71节:Chapter.05(3)

结果傅小司口中的这句“后天我来接你”的含义就是后天开了辆车前端有着醒目的蓝白色格子标志的BMW私家车来停在学校公寓下面等着立夏。傅小司和陆之昂靠在车子上倒是没什么感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但立夏从楼上阳台看到他们的那一刻就开始全身不自在,从楼上下来的途中一直有人打量她并且交头接耳,立夏心里在想,干吗搞成这样啊太夸张了吧,车子不用开到这里来啊。

浅川的平野机场是半年前刚刚建好的,以前乘飞机都需要先坐车到邻近的另一座城市,然后再搭飞机出去。

不过这些都是立夏听来的。不要说搭飞机了,自己连搭长途汽车的机会都很少。尽管很多时候立夏都会翻着学校图书馆里的那些地理杂志目不转睛,青海的飞鸟,西藏的积雪,宁夏连绵不断的芦苇……特别是那些芦苇,立夏每次都会想到《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就是划着船从那些羽毛状的芦苇里出来的,划破沉睡千年的水面,朝着灾难一样的幸福驶去,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立夏每次看到芦苇就会莫名地想哭。

而现在,自己终于要去离家遥远的地方。上海。怎么听怎么没有真实感。那完全就是一个和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弥漫着霓虹和飞扬的裙角。倒是想看一看那些老旧的弄堂,正午的日光从各个角度切割着世界的明暗,斑驳而潮湿的弄堂墙壁,打着铃喧嚣而过的三轮车,黄昏的时候有鸽子从老旧的屋顶上腾空而起。这一切所散发出来的甜腻的世俗生活的香味曾经出现在梦境里,像是微微发热的刚刚出炉的糖果。

平野机场的大厅空旷明亮,旅客不多,不会显得拥挤,也没让人觉得冷清。高大的落地窗外不时有飞机从跑道上冲向天空。立夏想起自己以前喜欢的一个作家也是很爱在机场的铁丝网围墙外面看飞机的起落。

那个作家说,生活在这一刻显得空洞。

左耳一直嗡嗡作响。

应该是飞行中常有的耳鸣吧。以前老听人说起乘飞机的种种,而现在自己就困在九千米的高空上微微地发怔。抬起手按了按耳朵,然后把下巴张开再合上再张开,这些都是以前从电视上看到过的缓解耳鸣的办法,立夏一一做过来,唯一的效果就是耳鸣转到了右边。

见鬼。

转过头去就看到窗外的蓝天。说是蓝天,却雾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应该是进入云层了吧。周围都是一些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絮状的灰白色。看久了就觉得眼睛累。而回过头去,则是傅小司一张沉睡的脸。一分钟前空姐过来帮他盖了条毯子,而现在毯子在他偶尔的翻身后滑下来。立夏忍不住伸过手去帮他把毯子拉拉高,然后在脖子的地方掖进去一点。这个动作以前妈妈也常对自己做,不过对着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男生来做出这个动作,多少有点尴尬,并且还不小心碰到了傅小司露出来的脖颈处的皮肤。立夏有点慌乱地缩回了手,举目就看到傅小司旁边的陆之昂看着自己一脸鬼笑,但又怕笑出声吵到小司所以只能忍着在肚子里发出“嗯嗯”的笑声,像是憋气一样。

立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做了个“你继续看书吧”的手势,陆之昂笑着点点头用口型说着“好,好,好”,然后咧着嘴继续就着飞机座位上阅读灯的橘黄色灯光看书。

立夏这才注意到他手上那本厚厚的《发条鸟编年史》。以前都没怎么注意过陆之昂会看这种文学书呢,要么就是看一些打架斗殴的暴力加弱智漫画啊,要么就是拿着一本类似《高三化学总复习五星题库》等另类著作。以前都一直觉得他是文盲来着,现在竟然戴着一副金丝细边眼镜在飞机上看《发条鸟编年史》……

等等,他怎么会有金丝边的眼镜啊?以前不是都戴着那个黑框的眼镜吗?于是立夏稍稍偏过身子凑过去压低声音说:

“哎,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的这个新眼镜的啊?我都不知道呢。”

“哦,上个月吧。好看么?”

“哦对了,一直都没问你的眼镜度数呢。你到底近视多少啊?”

第72节:Chapter.05(4)

“嗯……150度的样子吧。”

“150你戴个屁啊!”

“好看呀你个笨蛋,怎么样,是不是像个读书人?”

“……你去死吧,像解剖尸体的变态医生。”

回过身来,傅小司的一张沉睡而安静的脸又出现在眼前。立夏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因为一直以来都觉得小司太威严,而且又冷,还是个没有焦点的白内障,所以很少有机会这么近地打量他。越来越浓的眉毛,黑色,像是最深沉的黑夜,然后是在眼下投出阴影的睫毛,长得有点过分。

笔直的鼻梁,薄得像刀一样的嘴,下巴的线条柔软地延续到脖子,然后在耳朵后面轻轻地断掉。立夏伸出手在傅小司脸上隔空做着各种怪手势,看阅读灯在他脸上投下的各种手影,闹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了然后闭着眼睛睡过去。

立夏闭上眼睛躺下几秒钟后,傅小司睁开眼睛,咧开嘴对着睡过去的立夏笑了笑,回过头看了看陆之昂,然后把身上的毯子提了提,示意他“冷不冷要不要毯子”。

陆之昂摇了摇头笑了笑,然后拍拍小司的头示意他继续睡会儿吧。然后像刚才立夏那样把毯子在他脖子处掖了掖。

傅小司在阅读灯微弱的光芒下看着戴着眼镜的陆之昂,心里有很多很多的念头,像是溶解在身体的各个部分里,渗入到每个细胞每根毛细血管每个淋巴流遍全身,要真正寻找出来却无从下手。只是看着陆之昂一天天变得沉默,变得成熟而温和,小司总会在心里感受到那些缓慢流动黏稠得如同喷薄出来的岩浆一样的热流,带着青春的暖意在时光的表面上流动出痕迹。

以前的之昂总是像个小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也习惯了他比自己成熟比自己冷静甚至开始照顾自己的样子。

如果说以前的之昂对于自己来讲像个不懂事的任性的小孩,是玩伴,是童年的回忆,现在,则更像是兄长或者比自己成熟的朋友。要小司承认这一点还真的有点难度。他记得自己在最开始产生这样的念头的时候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烧,因为这种类似“陆之昂还蛮成熟冷静”的念头对于傅小司来说真的是非常另类。

小司记得自己最初产生出这样的念头的时候是在去年夏天,在游泳课上,小司和立夏坐在游泳池边,而陆之昂在水池里沉默地游着一个又一个来回。那个时候小司第一次感觉到陆之昂似乎会成为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那个时候小司还因为自己肩膀上被陆之昂用开水烫伤留下的痕迹而大惊小怪,而现在,肩膀上的痕迹已经消失了。

小司下意识地摸了摸肩膀上那块其实早就不再存在的伤痕,重新闭上眼睛,眼前出现静谧的蓝色。像是站立在海底深谷,抬起头有变幻莫测的蓝天,还有束形的白光从遥远的天空照向深海。

无数的游鱼。

年华稍纵即逝。

曾经那样清晰的痕迹也可以消失不见,所以,很多的事情,其实都是无法长久的吧。即使我们觉得都可以永远地存在了,可是永远这样的字眼,似乎永远都没有出现过。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之昂,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么?即使以后结婚,生子,日渐苍老,还依然会结伴背着背包去荒野旅行么?

你还是会因为弄丢了一个我送你的皮夹而深深懊恼么?

——1998年?傅小司

立夏翻了下身,看到小司正睁着双大眼睛一副放空的呆呆的样子,而小司转过脸来正好撞上立夏的目光。“哎,睡不着?”小司拔下左边的耳机,递过去,“听歌么?”

“嗯。”立夏把耳机接过来塞到右边耳朵里去,正好,右耳在耳鸣,“要听的。”

闭上眼睛听觉就会灵敏,因为视觉被隔断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书上看到的理论,是用来解释盲人听力很好的理由的,当时看了就记住了。

确实有一些道理,在闭着眼睛斜靠在坐椅上的时候,耳机尽管只有一半,里面的声音依然清晰。是个女声,在模糊而轻柔地唱着一些缓慢但坚定的旋律,其中有一句立夏听得很清楚:

第73节:Chapter.05(5)

“你提着灯照亮了一千条一万条路,我选了一条就跟着你义无反顾地低头冲向幸福。”

幸福。幸福是什么呢?细节罢了。

那些恢弘的山盟海誓和惊心动魄的爱情其实都是空壳,种种一切都在那些随手可拾的细节里还魂,在一顿温热的晚餐里具象出血肉,在冬天一双温暖的羊毛袜子里拔节出骨骼,在生日时花了半天时间才做好的一个长得像自己的玩偶里点睛,在凌晨的短消息里萌生出翅膀。

又或者更为细小,比如刚刚一进机场傅小司就背着立夏的行李走来走去帮她办理check in的手续,立夏想伸手要回来自己背的时候还被狠狠地瞪了一眼得到一句“你有毛病啊哪有男生让女孩子背行李的啊”,又哪怕是傅小司低下头在自己耳朵边上小声提醒飞机上需要注意的事情甚至弯下腰帮自己把安全带系上,又或者现在,即使闭上眼睛也知道小司轻轻地帮自己拉下了遮光板并关掉了头顶上的阅读灯,种种的一切都是拆分后的偏旁和部首,而当一切还原至当初的位置,谁都可以看得出那被大大书写的“幸福”二字。

抑或是现在。听着同样的歌曲,飞过同一片灰白色的天空。

立夏想着这些温暖的意象,内心堆积起越来越多的雨水。

那些电流和电子信号经过CD唱机的激光指针,经过银白色的机身,经过细长的白色耳机线,经过耳塞同步传进两个不同的身体里面,激荡起不同的涟漪。这些不同的涟漪夹杂着相同的旋律在世界里游荡,往来的季候风将它在全世界清晰地扩音。

内心里世界开始缓慢地塌方,像是八月里浸满雨水的山坡在一棵树突然蔓延出新的根系时瞬间塌陷。

泥土分崩离析,渐渐露出地壳深处的秘密。

而同样浸满雨水的还有呼吸缓慢起伏的胸腔,像是吸满水的海绵,用手按一下都会压出一大片的水渍。

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紧挨着傅小司的毛衣,温暖的,细腻的羊毛绒线,在皮肤上产生钝重的触感。脖子开始支撑不起脑袋,然后向一边歪歪地倒过去。

倒过去。

脸颊感受到男生利落的肩线。

倒过去。

还有瞬间扑进鼻子的年轻男生的味道。像是夏日午后被烈日灼烧的青草。又或者是暴雨冲刷出的新鲜泥土的芳香。

之后意识就开始变得不太清楚,那些温热的想法都变得模糊,像是隔了雨天的玻璃,玻璃窗外是时而晃过的傅小司的脸或者陆之昂的脸,窗外雨水在地面的低洼处汇积起来越漫越高,是夏天的暴雨,磅礴的雨水让天光暗淡,地面水花飞溅,有树叶被雨水从枝头硬生生地打下来漂在水面上,有年轻的女孩子提着裙子快速地跑到屋檐下躲雨,有爱耍酷的男生独自在大雨里投篮,白色的T恤湿淋淋地贴在背后的蝴蝶骨上,长头发湿漉漉地扎在脑后,画室内在雨天里只剩下暗淡的光线,石膏像和各种水果模型安静地散落四处,而滂沱得几乎掩盖一切的雨声里,却有一笔一画的碳条划过纸张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遗失多年的传说,却可以被毫不费力地听见,在不断重复的“沙,沙”声里,是脑海里1995年的黑白映画,面容寒冷的傅小司从前面递过来的削笔刀,和转过身就看见的陆之昂的孩子气的笑容,傅小司还是1995年的傅小司,陆之昂还是1995年的陆之昂,而自己,却是1998年的立夏。在梦境里时光竟然延展出两个左边轴,自己站在这条线上,看着三年前的两个小男孩干净而无声的面孔,窗台上是一只安静的黑猫。而空气突然微微地波动,透明的涟漪在空气中徐徐散开,窗台上的黑猫消失不见,却出现面无表情的遇见,她坐在窗台上,脸靠着雨水纵横的玻璃,目光不知道溃散在窗外的什么地方。而画面就硬生生地停在遇见出现的这一刻,梦中的自己觉得喉咙发紧,像是被人用手紧紧地掐住了喉咙,捂着嘴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而窗外,是声势浩大的暴雨,淹没了整个城市。

北京的冬天非常的冷,而且干燥。

脸像是一面被烈日炙烤很久的石灰墙,摸一下可以掉落无数的白屑。那些说着“北京其实并不冷,挺暖和啊”的人全部是骗人。遇见无数次地在被冻得说不出话的时候这样想。那些整天不用出门偶尔出一次门就是直接有车停在门口然后下车就直接进屋的人当然会觉得不冷。他们永远活在暖气和空调的世界里,像是病态生长的花草。

第74节:Chapter.05(6)

“再变态也比死了好。”遇见悻悻地想。

每天早上在天还没有亮甚至还听不到收音机里放出音乐的时候,遇见就需要起床送报纸。

这一个小区有二十八栋楼,每栋楼有四个单元,订报纸的一共有多少家遇见不知道,只知道她要负责送的就有一百二十家。遇见每天早上要把一百二十份报纸塞到不同的信箱,稍微晚了一点还要被骂。

骂人的人很刻薄,并不是因为他们家财万贯,正好相反,也是贫穷的人家,拿着微薄的工资艰难度日,却还是要每日关心国家大事和琐碎八卦,好在茶余饭后的谈论里显得自己满腹经纶,所以更加会因为自己付了钱订了报纸而使用他们微不足道的“消费者权利”。

晚了十分钟都会被骂。有几个变态的中年男人似乎每天很热衷于等在门口算遇见迟到的时间,穿着睡衣站在铁门后面露出一只眼睛,然后等听到了遇见自行车的声音后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地数落着。尖酸刻薄,一副小市民的嘴脸。像极了他们身上穿着的看上去就是一层厚厚的霉斑的灰色棉衣棉裤。

而遇见多半是低声说一句“对不起”,然后把报纸塞进信箱或者铁门里,转过身骑车离开几米后响亮地骂一句“去死吧”。

北京的风是穿透一切的。无论你穿着多么厚重的衣服戴着多么厚实的手套,那些风总能硬生生地挤过纤维与纤维之间狭窄的缝隙,像跗骨上的蛆一样死死地黏在皮肤上面,像荆棘的种子一样朝着骨髓深处扎下寒冷的根。每个清晨遇见总是觉得自己像是一具行动的冻满冰碴儿的尸体,关节僵死着开合,血液半固化地流动。

在遇见接下送报纸这个工作的第一天,在送完最后一份报纸的时候遇见靠在楼群的水泥外墙上眼泪一直往下掉,喉咙被大口呼吸进的冷风吹得发不出声音来,只有泪水大颗大颗地朝脸上滚。滚烫的眼泪,是身体里唯一有着温度的部分。喉咙里是自己从前永远不会发出的“呜呜”的声音。

可是眼泪在脸上停留片刻,就化成冰碴儿,沾在脸上,纵横开合,从表向里固化,结冰,扎进皮肤落地生根。

生根是生出疼痛的根。

然而从那之后遇见就再也没有哭过。至少是再也没有因为送报纸这件事情哭过。顶多就是听到有人说起“北京的冬天其实不冷”这种论调的时候在心里暗暗骂娘而已。

真的。就再也,没有哭过。

因为可以多赚二百二十块钱。每个月就可以多存二百二十块。这样离幸福,就越近。那些用年轻的身体硬生生承受下来的寒冷并不是没有价值。

它们的价值是二百二十块。

而送完报纸后就要赶到离住的地方不远但也不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上班。

依然是骑车,穿得臃肿,除了眼睛其他地方全部罩起来。可是尖锐的寒冷似乎可以在视网膜上凿出一个洞来,然后就像水银无孔不入般地倒灌进身体。

因为是小的便利店,所以只有两个店员,遇见,和一个名叫段桥的男生。

遇见第一次听说男生的名字的时候笑了出来,正着念,断桥,反着念,桥段,怎么听怎么好笑,在那个男生很有礼貌地说了句“你好我叫段桥请多指教”之后,遇见不冷不热地扬了扬嘴角,说了句不知道是嘲笑还是亲近的“名字还真好笑”。而段桥的脸上是一副整吞了一只茶叶蛋的表情。

遇见从上午七点半到晚上七点半,然后男生从下午四点半到凌晨四点半,凌晨四点半到上午七点半便利店关门三个小时。所以,说是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其实是二十一小时便利店。而遇见和段桥同时工作的时间一天内有三个小时。

因为地段不太繁华,又不是在商业区或者校园集中的地段,所以客流量很少,很多时候店里就只有遇见一个人。

头顶开着白色的日光灯,货架整齐排放。偶尔有顾客推开门,门上挂着的风铃会发出叮咚的声音。然后遇见就会抬起头说欢迎光临!

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是花在整理货架上,有半个小时是花在结算账目上,有半个小时是用在说“欢迎光临”并露出牙齿微笑上。其他的时间则用来写曲子。

第75节:Chapter.05(7)

在酒吧唱歌依然是遇见的职业。二十四小时里三个职业:送报纸。便利店营业员。酒吧歌手。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却脚踏实地地存在着。

而那重合的三个小时,是二十四小时里面最普通的三个小时。因为普通,所以温暖着。

就如同我们习惯了自己普通的毛巾,牙刷,枕头,被子,床,台灯,笔记本,日历,所有习惯了的东西,都很普通。可正是因为普通,所以日渐散发出美好而温暖的触感,嵌进生命的年轮,一圈一圈地粉刷着苍白的年华。

一天是三个小时。十天是三十个小时。一百天是三百个小时。

小学生都会的算法。不需要大学的知识。不需要微积分。时光被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断层,在生命的平面上逐渐地累积起来。在这些一个又一个的三小时里,出现的话题有:

我的家乡在福建的一个叫永宁的地方,很小的地方啦,遇见你没听说过的。可是我跟你讲哦,那里的大海一年四季都格外壮阔,蓝得让人眼睛都睁不开来。

你竟然会作曲?妖怪么……

明天学校要考试,死定了这次。

今天学校吃饭的时候看到个女孩子好像你,可是因为要赶着来便利店,所以只能匆匆地离开食堂了,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哎。

你说为什么兔子每次赛跑都会输给乌龟呢?按道理说完全不应该的呀……

……

无聊。幼稚。

这是对段桥的看法。

想念。难过。

这是对青田的回忆。

遇见看到段桥有时候会想起青田,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一个是沉默寡言的摇滚乐手,一个是刚刚升进大一的拿着奖学金的建筑系乖学生。就好像马铃薯和荔枝一样,长得让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亲兄弟。

可是经常就是会有这样的错觉。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对着段桥叫了一个“青”字就没了下文,被自己混乱的意识稍稍吓到。

可是因为什么呢?总是觉得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在曾经的年月,必定发生过,在过去的褪成亚光色的时光里,必定在黑夜中发出过萤火的微光被自己记住过。

也许。也许是因为两个人,都曾经陪伴自己度过寂寞的时光吧。

他们都曾是在自己最孤单的时候,世界上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

晚上七点二十,天已经完全黑掉了。遇见收拾好东西等着七点半一到就走。因为还要赶回家化妆换衣服然后去酒吧唱歌。外面是漫天的鹅毛大雪,这是到北京之后自己看到过的第几场雪呢?一共不会超过五场,可是自己却记不得了。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天气恶劣,便利店几乎没人光顾。于是两个人都在齐齐地发呆。

段桥趴在收银台上,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脸贴在台面上,铅笔被细长的手指转来转去。遇见看着这个画面觉得好熟悉。像是在浅川一中那些晚自习的日子,宽敞明亮的教室,头顶是八盏日光灯,投下清楚而细腻的白光,所有的影子都被照得很淡很淡,老师坐在讲台上看报纸,黑板上是白天老师写下的复习提纲或者整理的材料,粉笔字迹有些微的模糊,周围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钢笔摩擦演算纸的声音如同窗外沙沙的雨声,静谧而深远。

这些是遇见脑海里关于晚自习的仅有的几个印象。因为大部分的晚自习遇见都逃课出去唱歌去了。

其实也没有离开多久,可是回想起来却像是隔得异常久远。那些念书的日子被自己重新想起的时候全部打上了“曾经”这个记号。

曾经的自己是一个荒废学业的高三学生。

曾经的自己是全国有名的浅川一中的问题学生。

似乎可以加的定语还有很多。而现在,这些定语都消失不见。现在的自己是一个很普通在北京一抓一大把的为生活而奔波的底线贫民。当初来北京时候的梦想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久远好模糊,所以遇见很多时候都刻意地不去想它。虽然不想,却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那个理想——

青田,总有一天,你会在CD架上看到我的CD出现在销量冠军的位置上。

第76节:Chapter.05(8)

这个理想依然很温柔地蜷缩在内心深处,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并且一直顽固地停留在那里。那里,是哪里?

胸腔最黑暗却是最温暖潮湿的地方。拥有庞大繁复的根系,难以拔除,日渐扎下遒劲的根,所有分岔的根系从那个角落蔓延,左心房,右心室,肺叶,腹腔膈肌,布满整个胸腔,所以才会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若有若无的痛。

“哎,遇见,”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段桥趴在台子上没有起来,“你以前的城市经常下雪么?”

“下啊,浅川一到冬天就下非常多的雪。”

“啊,怪不得,”段桥把椅子挪到落地玻璃边,脸贴着玻璃说,“像我的家乡永宁啊,冬天不会下雪,所以我刚来北京的时候看见下雪好开心哦,可是同学都笑话我,说我是个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段桥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出神,玻璃上倒映出来的面容年轻而锐利,却有着呆呆的神色,仿佛灵魂从头顶脱离出来,游走在窗外密不透风的大雪里,平时很阳光的一个人在这一刻却微微地让人心疼。

应该是那种受伤的语气吧。遇见格外熟悉,因为自己从小到大都听着别人对自己说着类似的话——

你这个乡下的小孩。

没人要的可怜鬼。

我叫我爸爸打你哦,我爸爸是最厉害的英雄!

没有妈妈哦,遇见是个没有妈妈的怪物啊,我们每个人都有妈妈。

……

这样的话语很多很多,散落在每一尺每一寸年华,然后吸取着年轻的养分长成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在纯白的纸面投下巨大的阴影,吞噬着童年柔软的小心脏。

“可是呢,”突然变化的语气,玻璃上映出的面容泛着柔光,微微有些动容,是飞扬的神色,“我从来都没气馁过呢,总有一天,我会让自己设计的建筑物出现在北京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我会设计出地标性建筑,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抬起头赞叹,他们会说,看啊,这个建筑的设计师是段桥,他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呢!”

是什么,在瞬间从潮湿黑暗的内心破土。

——青田,总有一天,你会在CD架上看到我的CD出现在销量冠军的位置上。

“时间到了,”遇见从墙上取下大衣,眼睛微微地刺痛,她把这解释为光线太强,可是她知道再不走的话那些流下来的眼泪就不是光线太强能够解释得过去的了,“我下班了,你加油吧,伟大的建筑师。”

“每天都要上课啊,”段桥回过头来,笑眯眯地闭起眼睛,“每天教那些小孩不累么?”

遇见稍微愣了愣,才想起自己骗段桥说是每天在教小孩子弹钢琴。

“很厉害呢,这么年轻就能教别的小孩,”清秀的脸,像最清澈的水,“我天生就没艺术细胞,什么乐器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