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上乌漆发黑的药,自碗里散发的浓郁药味她闻着都想吐。这产后调理的药吃了有月余了,可祁筝的身子一直不见好。归根究底这根本就是心病,因为心情的不畅快导致身体的违和,这无论吃多少药都无法治愈的。她实在是不忍见祁筝如此苦撑下去了。

祁筝沉默着轻轻搅动乌黑的药汁,叹了口气慢慢饮下。秋云见她如此也只得暗自叹息主子的痴心痴情。

“什么事?”

皇帝由小门匆匆而至,乾清宫内的众人纷纷跪下。若盈只感到一阵风从身前刮过,她不敢造次,跟着其他人跪下,压低了几乎贴上地面的脑袋。

兵部侍郎递上加急奏本小心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回皇上,尚之信他…”

看他欲言又止定是有事,玄烨蹙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杨永宁道:“尚之信他…他把孙楷宗杀了。”

玄烨一震,迅速拆开手中火漆密封的密折,他越看神色越阴沉,拿着折子的手渐渐使劲几乎要揉皱了。翟霖知道皇帝心情不好,拉着若盈低声嘱咐。“皇上心情不好,你呆会儿伺候的时候要格外注意,一定不能出岔子了,知道吗?”

若盈明显感受到了殿内的一阵低压,她微微点了点头。端好了茶杯慢慢踱至皇帝身旁,她双手举正要开口,玄烨忽然转身,她一慌之下手一松杯子顿时摔倒了地上。

哎哟,我的妈呀。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往枪口上撞啊。

翟霖心里惨叫一声,闭上眼都不敢往下瞧。

若盈吓得脸色煞白顿时就跪在了地上。

玄烨本就一肚子火,这下更是怒不可抑,他一转头正要发作,四目相交的瞬间,若盈惊慌失措的双眼让他忽然一愣。

筝儿?

恍然间,他以为看到了祁筝,那苍白的小脸,那眉眼间的不安多像当初御前伺候时战战兢兢的她。

“奴才…奴才该死,皇上恕罪…”

耳旁不同于她的嗓音让玄烨回过神,虽然已知不是她,但这一来一往的倒让他的怒气消减了不少,何况看她趴伏在地上的害怕样子,玄烨的心也跟着软了。

“算了算了…,下去吧。”

“是…是…谢皇上恩典…”

她连连磕头,迅速地退了下去。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好端端地就撒手了呢,我的命都快被你折腾去了。”

翟霖拉她到后头的茶室,少不得又是一顿啰嗦。若盈心有余悸说话还有些结巴。

“谙达…我…我…”

“别我…我了,快,还不送去?”翟霖又塞给她一杯新泡好的茶,瞪着她道,“这回可不能再出岔子了,知道了吗?”

若盈咬着唇瑟缩地点了点头。

兵部侍郎已经走了,殿中只有皇帝一人在烛下批阅奏本。若盈深吸了口气,小心地走到御前,放轻了手脚将手中的杯子搁到桌上。终于,这回既没掉也没洒,她暗暗吐了口气,一抬头却对上皇帝若有所思的眼神。

她从未被男子如此盯着瞧,更何况是皇帝。若盈心中一慌,脸腾得就红了。玄烨微一挑眉收回目光。

“剩下这些都送昭仁殿。”

他快速地批复完手上的奏本,随手搁在桌上,起身经小门回昭仁殿。若盈不敢耽搁,迅速收拾好剩下未批复的奏本快速跟上。她不及玄烨走的快,气喘吁吁地跑至昭仁殿时,玄烨早就进了西厢了。

“怎么在这儿睡了,要是受凉了怎么办?”

皇帝的声音较刚才截然不同,温柔的像是两个人一样。

若盈抱着奏本不知该放哪儿,翟霖指了指西厢又比了个稍息的手势。

“这儿最好,只要皇上一回来,臣妾就能看到。”

这柔弱似水的声音…是德嫔娘娘的。

若盈站在门侧,皇帝抱着娇小的德嫔从她压低了的脑袋前经过,白色的衬裙和秀着海棠的裙褂下摆从她眼前飘过。两人的交谈声渐渐移往内屋,但不时仍隐约可闻。

若盈跟着翟霖走进西厢,静寜的香气中混合着淡淡的药味,炕上凌乱的毛毯中散放着几本词集,案几上,香炉还在焚烧,一张古琴横卧在旁。

“赶紧收拾一下,就搁在这儿。”

翟霖压地了嗓子吩咐,一边快速地拾起屋里的书册。若盈点点头,她在案几上放下奏本,又将琴和散乱的词稿一一收放好。

“咦,皇上,您的衣袖上沾了什么?”

德嫔突如其来的疑问让若盈的心猛地揪紧,她拿着词稿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

“哦,这个啊…大概是刚才碰翻了茶水沾上的…”之后又是一阵耳语,但不知为何皇帝低沉的嗓音却莫名地让她心跳加快,脸上也跟着热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朕突然就想起你第一天在御前时的手忙脚乱,那次你可是用一杯热茶淋了朕一身啊。”

属于情人间的回忆随着笑声道出。

“唉,您…您,皇上到今天还记得臣妾的这些糗事。那当时在后殿,皇上您不是也…”

德嫔的娇嗔很快淹没在喘息间。

若盈神情一黯,原本激烈跳动的心跳慢慢趋于平和。她低下头,将手中整理好的手稿放回原处。

第82章 吾谋尔决

有德嫔在皇帝身边,若盈之类的宫女也就成了摆设。德嫔以前是御前的答应,皇帝的起居习惯她比谁都熟悉。若盈大多数时间反倒都陪在德嫔身边,就好像现在…

半匹锦缎落在膝上,一枚银针系着丝线穿梭其中。若盈知道德嫔绣工出众,但压根没料到竟是如此的巧夺天工。看她不过几度手起手落,眨眼间一朵祥云已然浮于眼前。

剪断绣线,指腹轻压缎面,祁筝搁下剪子长舒了口气。

“总算完成了,好歹是赶上了。”

秋云凑上低头细看溢美之情溢于言表。

“主子绣得真好,若是不说奴才还以为是真的呢。”

若盈出神地抚上袖口正龙,惊诧于那细如发丝的胡须和那炯炯的目光。袖端处这一条小小的龙在眼前女子的手下栩栩如生。想起不久之前自己还大言不惭地指点了德嫔,若盈羞愧地低下了头。

祁筝收放好针线,整平衣袖和下摆,她也是难得露出满意之色。

“连着赶了几天总算是赶得及明日皇上的万寿了。”

秋云帮着叠放闻言抬头不解地问:“主子先前不是已经准备好礼物了吗?”

祁筝脸上微微泛红,她低头整理着绣线,好半天才呢喃了一句:“那不一样啊…”

秋云噗嗤一笑道:“奴才知道了,这是主子准备明日贺寿结束后私下送给皇上的礼物。”秋云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将东西收放好。

眼前的女人笑得那样幸福,那样温柔。让任何人在她眼前都自惭形秽。若盈心里漫上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她慢慢低下头好避开那笑容。

“来,这个给你。”

眼前忽然出现的是一双洁白纤细的手,和自己干燥粗壮的手完全不同。柔嫩的掌心间躺着一对小巧却精致的荷包。

若盈诧异地抬起头,对上的是德嫔那温煦如春风的笑容。

“这是用剩下的料子做的,你别嫌弃啊。”

“不会不会,奴才不敢。”

若盈慌慌张张地接过,指腹下鼓起的触感让她心里顿生疑惑。她解开荷包的收口,两锭白花花的银子闪花了她的眼。她手一哆嗦,银子顿时滚到了地上。

“主子,奴才…奴才不能要。”

“赶紧收好了。”祁筝捡起银子塞到她手里。“这不是赏赐,是谢礼。我身子不好,这些日子多累你照顾皇上了。”

不是赏赐?主子对奴才用得着谢这个字吗?奴才伺候主子本就是应该的不是吗?若盈不解,她在宫里这些年从未遇见过这种事。

“你阿玛身子不好,拿回家去让他好好看病吧。”

祁筝温暖的手紧紧包围着若盈的十指,掌心的温暖连同她真挚关切的话一起传达到她的心底。手掌间沉甸甸的银子散发着一股冰凉的触感,但眼前女子眼底的温柔和体贴却是那么的温暖。若盈忽然间明了何谓“用心良苦”。心中一直曼塞的郁结逐渐散去,剩下的只有直冲鼻尖的酸涩。

“奴才谢娘娘恩典。”

她伏地谢恩后红着眼眶退了出去,内心的激动久久不能平静。揣紧了荷包加快了脚下的步子,若盈正打算托熟悉的公公带去交给家里人,打斜里闪出的宫灯拦在了她的跟前,灯上“慈宁宫”三个大字即使是她也认得。

“是阿布鼐家的吗?”

挑高的烛火映出一张太监苍老的脸,若盈心里一惊,不是苏麻喇姑。她暗中收好荷包微一福身。“回公公,是的。”

“太皇太后传你,跟我走吧。”

入夜的禁宫透着一股子死寂,两人一前一后行走于宫墙间,虽有宫灯引路依然摆脱不了阵阵森冷。

处在最西边的慈宁宫入夜之后少了白日的威严多了几分萧瑟,毕竟这里就是世人口中的“寡妇院”。

“回太皇太后,奴才把人带来了。”

太监尖哑的嗓子听起来格外刺耳,饶是若盈这样在宫里生活多年的此刻也觉得心里发毛。太监领她到佛堂外,她跟着入内跪下道:“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

并无人搭理她,耳旁只有念经声混合着敲打木鱼发出的“咚咚”之声不时地响起。

若盈悄悄抬头打量,小佛堂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供桌和一把椅子,桌子中间搁着一尊泥塑佛像。桌上正烧着一支红烛,昏暗的烛光映出太皇太后灰白参杂的发辫。她跪于佛像前沉湎于诵经,口中念叨个不停,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其他人的存在。

良久,她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敲打,整了整衣角作势要起身。若盈见状赶紧上前搀扶。太皇太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撑着起身,掌下的力气让人吃惊。

太皇太后安坐椅子上,顺手理着佛珠,若盈有些诧异于苏麻喇姑的不在场。

“不用看了,我一早已打发苏麻喇去处理别的事了。”

太皇太后仿佛有识破人心的法术,一下就猜中了她在想什么。若盈迅速低下头不敢再随便四处看。

“哎,她就是心太软了…”

太皇太后叹着气自言自语般地嘀咕了一句。

若盈还没回过神,眼皮底下忽然出现两封折子。

“这是给你的。”

若盈双手捧过,瞧了眼太皇太后,在得到她肯定的眼神后者才敢翻开。一封是黄折,折内满是朱谕,另外一封是白折,其中只是一般的黑字,两封折子的末尾不约而同的都已经上了鲜红色的印宝。

太皇太后看出她一脸的迷茫,暗叹了口气,带着几分遗憾的语气道:“看不懂是吗?”

若盈家道中落识字有限,这又是满文又是汉文的,她压根不认识几个。她尴尬地涨红了脸,如实回道:“是,奴才无能,太皇太后赎罪。”

太皇太后瞧她这副惧怕的模样倒是笑了。“也罢,也罢,女子无才便是德。”她端起桌上的瓷杯,轻啜了口。“这一封是皇太后的手谕,一旦交宗人府你的名字将会入黄册,另外一封是内务府的调派令,攫升你阿玛阿布鼐为内管领。”

若盈手一抖,两封折子“啪”的一声落到地上。

“太皇太后…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她匍匐在太皇太后脚边又喜又惊。在宗人府入册就意味着正式脱离奴籍入嫔妃档,这是她这种贱籍出身的人从来都不敢去想的事。

“我看得出你是有福的人,从今往后好好伺候皇上,过去的事就不要再去多想了。”太皇太后弯腰拍了拍她的肩道,“你回去好好打点一下,明日之事我会替你安排。”

“明天…”

若盈原本的喜悦顿时,她骤然间神色一变,为什么偏偏是明天?明日是万寿节,即是皇上的圣寿之日。万寿节,贺礼…她暗自思忖,忽然德嫔那捧着长衣一脸娇羞的神情闪过她的眼前跟着一个念头迅速闪过脑海,若盈猛地捂住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揣测。

“太皇太后,难道您是要奴才…”

她仰头惊讶地瞧着眼前的老妇人,下意识地为自己所想而害怕。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太皇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不可能,绝不可能…

“怎么,你不愿意?”太皇太后蓦地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她的双眼。“我不会强迫你,这男女之事讲求的是心甘情愿。如果你点头,那这懿旨和调令会立刻下发,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你这就回去,待年期一满我立刻让你出宫。怎么样,想好了没?”

太皇太后的眼睛和声音似乎有着魅惑人的力量,若盈被她的话引出了一串的浮想联翩。皇帝深邃的双眼,德嫔温煦的笑容,年迈苍老的父亲,辛勤操持的母亲,还有年幼可爱的弟弟,这些人的脸一一在她眼前掠过。

“我…我…”

她慢慢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而下。“奴才谢太皇太后恩典。”

“好,好!”

太皇太后连连点头。她满意地起身踱至门口,忽又停下回头道,“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拐杖拄地发出的“咚咚”声逐渐远去,若盈浑身无力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袖中的荷包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出来,若盈颤颤巍巍地拾起荷包,轻柔地抚摸过上面绣着的锦雉。

“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

她忽然捏紧荷包趴伏在地放声痛哭。走出佛堂外不远的太皇太后被这阵阵哭声留住了脚步。

“主子…”

太皇太后微微转身,微弱的灯火下映出的是那张陪伴自己数十年的熟悉面孔。苏麻喇姑提着宫灯慢慢走来,伸手稳稳扶住太皇太后的手臂。

“主子,晚上天气凉,您的腿…”

太皇太后凝视她眼中的担忧良久长叹一声,她挺直了背遥望烛火摇曳的佛堂,低沉的嗓子中似乎多了些什么,但唯一不变的依然是那份刚毅。

“苏麻喇,我这一生从不后悔什么,罪也好,孽也罢,我皆示于佛前,是对还是错,待我归于黄土之日自有神佛来判决。”

第83章 幼龄娇儿

皇帝的万寿节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只是当今在位的天子素来注重节俭,万寿节倒成了皇帝借之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示孝行礼的日子。不过也只有在这天,是一年中皇帝难得不上早朝的日子。

扣好盘口,系上吉服带,正平衣袖。秋云早已捧着吉服冠等候在旁,祁筝理好发辫,亲手替他戴上,最后再左右调了下位置。黄色的缎秀包裹着高挑健壮的身躯,意气风发的脸在一夜休息之后更显精神。祁筝带着满足的笑容退后一步率着这昭仁殿中的其他人一起跪下。

“臣妾祝皇上万寿无疆,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烨亲手搀扶起她,爱恋地刮了下她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