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

一身华服的少妇微微朝上座的人福了福身,老人的双眼从她一脸的笑容往下打量,忽然注意到腰际那撑起衣服的圆滚她唰地瞠大眼睛。

“我的老天,这…这…”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一转头看着跟着进来的孙子一时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你,你这混账小子,这么大的喜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福全搀着羞红了脸的西鲁特氏坐下带着几分哀求地挨在太皇太后身边道:“孙子想着等琦琦的身子稳定了再给太太一个惊喜的。太太就饶了孙儿这一次吧。”

太皇太后睨了他一眼笑笑朝西鲁特氏招了招手。

“丫头快过来让我瞧瞧,福全有心作弄我这老太婆你竟也跟着他一起胡闹,这么大的好消息竟狠心瞒我到现在。”

“太太。”西鲁特氏一脸喜容挨到太皇太后身旁。“我…我,这些年都这样下来了,我本以为没指望了,没想到…”

她说着说着,又是高兴又是伤心,眼眶忍不住微微泛红。太皇太后心里也跟着一酸。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咱不想过去的事了。”她按着西鲁特氏的手两人一阵说笑。临近午膳时分康熙身边的太监来传话说皇上一会儿过来请安。四个人忽然间冷了下来笑声顿止。

西鲁特氏瞧了眼福全心思一动转头对苏麻喇姑道:“姑姑,我这几日在府里嘴馋就想着您酿的蜜饯了,我是日也想夜也想,想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苏麻喇姑立刻会意。“这不是福晋嘴馋,这是肚子里的小阿哥想吃呢。”她朝太皇太后福了福身道:“主子,去年皇上赐的李子和黄桃奴才酿了也有半年多了,现在应该是能吃了。奴才这就去拿来给福晋尝尝。”

西鲁特氏也跟着起身道:“姑姑,您带我一块去吧。我在府上终日想着您酿的杏脯,这会儿您又说还有黄桃和李子你让我怎么忍得住。”

“去吧都去吧。”太皇太后笑着拍了下西鲁特氏的手,“解了馋再来,你们回去时我让苏麻喇包个一大包让你带回去吃。”

两人笑着一路往后头去了,太皇太后瞧着脸上喜色渐渐被一股哀愁掩去。她忽然叹了口气道:“琦绮是个好孩子。”

福全肩膀一动。

“孙儿知道,这些年是孙儿累了她。”

太皇太后拉着他的手细细端详。这个孙子她亏欠最多,是她当初的决定让他如今处在这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常宁任性,因为他是皇上的弟弟,而他,因为是兄长所以不能。他一直都是那么恪守君臣之礼,若非那次冲突,她几乎快忘记了,他身上也流着她唯一儿子的血,也承袭了他那固执又敏感的个性。

“不要恨皇上,他有他的顾忌他的无奈。”

“祖母。”福全抬起头,他的嘴角漾开的是苦涩,眼中饱含的是无奈。“孙儿从来没恨过他,孙儿只是无法忘记。”

那些童年的点滴记忆一直是他所珍视的,他无法忘记那永远扯着他衣袖躲在他身后的幼弟和他那清澈的眼眸。无法忘记他临终前那双狂乱的眼睛。正如他无法忘记那抹现在离他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的娉婷倩影。

“不恨就好,不恨就好。”

她有时也会想过,若当初登上皇位的是福全,对这两个孩子会不会好一点?但她并不后悔当年的决定,因为这是对大清最好的选择。

“孩子啊,人生很长,学会忘记吧。”她语重心长地道,“只有学会忘记,才能让自己过的轻松啊。”

福全嘴角淡淡漾开笑容却是那么凄凉得让太皇太后一时竟不敢直视。他的喉结上下一阵滚动,无奈伴随着沙哑的嗓子倾泻而出。

“皇祖母,孙儿,舍不得…”

刺骨揪心的疼袭上心口,太皇太后忍不住别过头。她,不忍再看下去了。

殿外渐渐起了杂声,太皇太后快速地抹干了眼泪,而福全也起身跪迎在了门口。

“臣给皇上请安。”

龙袍下的手没有犹豫立刻扶起了他。

“二哥快起。”

自上次一别这是两人第一次在朝堂之外见面。相似的眼眸相对,内心种种不用多言一切已然了然于心。

是释然,因为从来不曾恨过。

无法释怀,因为已经无法回到携手问慈宁的岁月。

“当真要恭喜二哥了,若是早知道圣旨有用,朕应该早日下这口谕的。”

想起生辰那日的把酒言欢玄烨突然笑了。

“他是二哥的嫡子,日后朕要册封他为亲王世子。”

福全淡淡一笑举起酒杯浅酌一口。

“若是女儿也不错啊…”

七格格吗…一定会很像她的额娘的。将来会像她那样美…

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的画面让他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皇上,时候不早了,微臣先行告退了。”

他将手中的酒杯“格当”一声搁在摆放在庭院中的茶几上,跪地再起身,没有再多言,因为知道是必须该离开的时候了。京城的夜马上就要降临,那之后的时光是属于他和她的。即使释然却无法释怀,所以是该离开了。

晚风吹过庭院,微凉的酒味蔓延在空气中。有些醉人,有些伤愁。

女儿吗?是个女儿啊…

目送他离开,玄烨独自持着酒杯一时惘然,白日渐渐西下,慈宁宫外的天逐渐染上一层秋色。心头横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落寞。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微辣刺激的咽喉却让思维更加清晰。即使喝下整壶依然驱散不了身上的寒冷。那是名为孤家寡人的凄凉。

“臣妾…臣妾心里只有皇上一人…也只装得下皇上一人…”

那娇弱得让人难忘的嗓子忽然出现在耳边。她手持团扇为挨在身旁的幼子扇去暑热的身影是那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真的是很奇妙,只要想到她,心就会慢慢平静。

玄烨忍不住微笑,他搁下酒杯,转身往外大步走去。

够久了,是该去看看了,看看她,还有他们的女儿…他们曾经一起期盼了很久的小公主。

“来人,朕要去永和宫。”

第109章 亦始亦终

“宝宝乖,快快睡,睡醒又能长一分。”

正在准备克食的秋云听见主子的柔声哼唱欣慰地一笑。其间不时夹杂的女婴银铃般的笑声更是让她的动作也跟着轻快了起来。真的是太好了,原本以为无法度过的难关也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那日祁筝醒了之后竟再没有流过半滴眼泪,她努力塞下产后调理用的膳食和药,即使睡不着也强迫自己休息。

其他的时间都是给女儿的。因为无法下床,她让乳母在她的床榻前喂奶,让人在房里搁了澡盆看着她们为小格格梳洗。只要有精神有力气,她便会抱着女儿,抚摸她,亲吻她,在她耳旁告诉她有多爱她,为她哼着童谣哄她入睡。

小主子出生时看上去是那样的脆弱,即使用力掐也只会发出小猫一般的哭声。如今她已会大声哭会大声笑了。满月之后皮肤更是日渐白皙,一日比一日漂亮。

会好的,马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秋云抹去眼泪快速地碗碟放进托盘中稳稳端着往里屋去。

“主子,奴才做了几个咸汤团主子尝尝看。”

祁筝吻了吻女儿的小手头也不抬。

“你先放着吧,我等绵儿睡了就吃。”

她抱着女儿微微摇晃,襁褓中的金锁片“哧溜”一下滑出在半空里左右晃动。正面是那“长命百岁”,反面则是“如意吉祥”。这是小格格满月的礼物,做阿玛的皇上没有来看过女儿一眼,只是差人送来了这么一块锁片。

祁筝什么都没说,照例收下了赏赐又打赏了太监。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取过锁片挂在她身上。

“长命百岁,吉祥如意。”

秋云直到现在都清楚的记得主子当时喃喃地念着忽然笑着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绵儿,额娘什么都不求,只求你能平安长大。”

皇上没有给这个他不曾见过一面的女儿赐名,绵儿,那是主子这么叫小主子的。

“延绵不绝。”

主子是这么说的。

叹了口气秋云甩开这些让人揪心的回忆。

“主子,汤团凉了发硬难消化呢。”

女婴的眼睛早已舒服地眯成了一条缝,她睁开眼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最后看了一眼母亲,这才满足地闭上。粉红色的小嘴嚅动了几下之后逐渐平静了下来。呼吸也渐渐趋向规则,白皙的两颊上泛起两片红晕。看样子是真的睡着了。

“主子休息吧,小主子让奴才来抱吧。”

保姆小心翼翼地抱过这千金之躯,托在手里又摇晃哄拍了一阵这才把孩子轻手放在铺了厚厚一层软褥的小床中。

祁筝遥看着女儿舀了一个汤圆细嚼。口中熟悉的味道又唤起了往日的记忆,那样甜蜜又那样让她心酸。虽然自小长在京城但额娘依然保留了许多南方生活的习惯,所以每年每年只有他们家会做咸馅儿的汤圆。拌猪油,搓肉馅,滚汤团,那时候额娘做大个的她就搓小个的。

不,不要再想了。她没有时间去想这些,更没有资格将时间浪费在过去的回忆上。女儿会生就这副单薄的身子都是她的过错。她欠了女儿太多,没有时间去哭去伤心,每一分力气她都要省下来照顾女儿。

食不知味的囫囵咽下汤圆,她搁下碗道:“我真吃不下了,我有些累想歇会儿,一会儿绵儿醒了你再叫我。”

她侧身躺下,一股疲倦感立刻袭了上来,夹杂着的阵阵抽疼让她暗暗咬紧了唇。疼痛持续了好一会儿,一直到背上被冷汗浸湿了一片她这才精疲力竭地慢慢睡去。

秋云不知这些,她瞧着祁筝躺下了便收拾了碗碟一并让保姆抱着小格格随她一起离开。保姆深知祁筝的脾气,这一个多月来她只要醒了一定要看见女儿所以她们也不敢走远,就把小格格的小床搁置在外间的炕边,她自己搬了张矮凳坐在边上一边和秋云她们说上几句一边不时回头照看。

小格格睡的很熟,脸蛋儿红扑扑的,一动不动地窝在襁褓中。

“小主子真是好看。”她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瞧,“皇上也真狠心,这么久了也不来看看。”

秋云朝她使了个眼色又比了个禁声的动作。

“别说了,若是主子听见了心里又要难受了。”

保姆当下收了话,两人低头做起了针线也不再多说。日头渐渐西下,永和宫在最东面黑的也最早,秋云瞧着时候差不多了起身准备点上蜡烛。永和宫的小太监忽然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皇上往这儿来了。”

两人对瞧了一眼齐齐往窗外瞧,这么会儿功夫顾问行引着皇上已然进了院子了。

两人匆忙跪下,不多一会儿屋子里便多了两双属于男子尺寸的鞋。

“你们主子呢?”

秋云听他问起祁筝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主子…主子她身子不好吃了药一直在睡。”她磕了个头道,“奴才这就去叫主子。”

玄烨叹了口气。那时生下祚儿之后她也是如此疲劳,没想到这次即便出了月子还是下不了床。

“不了,一会儿待她醒了再说。”

他目光转动环视着这半年多未曾踏入的永和宫,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她身上那淡淡的香味残留在空气中,匍一踏入,整颗心似乎就安定下来。

不,也有变化,多了些什么。

注意到炕边摆放的小床,玄烨的脸上顿时展露出笑容。

“小格格好吗?”

他一边问着一边移动到炕上挨着小床坐下。

“小主子很好,显少哭闹乖巧的很。”

“哦,是吗。”

玄烨低着头打量孩子,她睡的甚是香甜,根本不知道她的阿玛正坐在她的小床边看着她。她的小脸白里透红,乌黑的头发软软地贴在耳朵旁,小手攥成拳头搁在脸旁,这天真无瑕的睡颜顿时虏获了他的心。

“小主子像娘娘,将来定是个美人。”

保姆瞧出皇帝心情不错赶紧又加了句。“不过依奴才看小主子的耳朵像皇上,有福气。”

玄烨微微一笑,耳朵像他是吗?

他不自觉地伸手探入小床,挑开覆盖在女儿耳旁的头发。

顾问行在旁见着暗自偷笑一声,瞧了眼跪在地上的保姆。

这婆子倒是会说话。

他也有些好奇也想看看这小主子的耳朵是不是真的长得和皇上一样。他伸长了脖子往前探取去忽然注意到皇上的手一颤,脸色一时煞白煞白。

像是摸到了什么异物一般,皇上平素一贯平静的双眼忽然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不,慌乱已不足以形容,在他看来甚至于有些惊恐。

“叫苏圣卿来。”

顾问行呆愣地看着他一时没明白。

“皇上,您说什么?”

“去太医院叫苏圣卿来,快!”

玄烨一转头恶狠狠地看着他,声音却压得异常的低。

顾问行跟在他身边那么久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他丝毫不敢耽搁立马飞奔了出去。秋云和保姆一时也是惊慌难定,保姆颤巍巍地抬头看着皇帝。

“皇上,小主子是不是醒了?让奴才抱吧。”

“谁都不准动,全给朕跪着!”

她正要爬起来,被玄烨忽这一声低喝震住,跌趴在地上不住发抖。秋云直觉是有什么事,但玄烨神色凝重地坐在炕上又不让她们起来,她一时毫无办法。

顾问行也是豁出了全力,一会儿便拉着同样气喘吁吁地苏圣卿跑了来。注意到满屋子跪着的宫女太监还有炕上神情阴沉的皇帝,苏圣卿顿时心里一沉。他一下跪在地上正要行礼玄烨早耐不住性子打断了他。

“别废话了,快过来。”

“是,是。”

他连连点头,顾不上摔落在地上的官帽爬了过去。玄烨的目光掠过他落在小床里的女婴身上,他顿时会意,卷起袖口探上女婴的小胳膊。这一摸他立刻是手脚冰凉,三魂六魄去了一半。

“朕问你,小格格这是什么病。”

玄烨一手按上他的肩,苏圣卿脚下一软顿时又跪在了地上。

“皇…皇上…”

他冷汗齐下,背脊上湿了一片,额头上也不住地往外冒。他不敢擦只是趴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皇…皇上,格格不是…不是病了…”

“胡说!”

玄烨的嗓子陡得拔高。他唰地站起俯视着苏圣卿道:“她一定是生病了,她一定是病了!”

苏圣卿哆嗦了一下道:“皇上节哀,小格格她…她已经没了多时了。”

他的宣判瞬时夺走了房里所有人的呼吸。玄烨只觉得心口一塞神志跟着一晕,待回过神来时已然跌坐在了炕上。

秋云抑制不住全身的颤抖。她不顾一切地站起冲到小床边,一手贴上了女婴裸露在外的小胳膊。手掌间是一片冰凉。她不信,颤颤巍巍地又把手移动到她的脸上,这次,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跌坐在地。没有,没有,她感受不到那小小的,但是规则的鼻息,床榻里的小主子已然是一具没有了脉搏没有了呼吸的死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