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04 PM《惜春纪》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雪天路滑。车在半路坏了,突然的颠簸和倾斜让惜春和入画吓了一跳。既而就听林之孝家的抱怨责骂:“你们是怎么修车子的,看我回去告诉二奶奶……”接着哎哟连声,看来摔得不轻。

惜春用手撑住车廊,稳住重心,然后对入画说:“把你的毡子脱下来,你下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入画脱了毡子,她不知道惜春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动作幅度也不敢太大,小心的挪动身体,向车门移动。这车倾斜的太厉害,好象倒在悬崖边那样。一个重心不稳就会造成车整个倒向一边。

“林大娘,你扶我一下。”入画叫道。没有人伸手来,入画伸出头去,看见林之孝家的坐在路边,摔得站不起来的样子。自然不能让小厮扶,入画大着胆子跳下去,只听得轰隆一声,车彻底歪了。

“姑娘……”入画吓得腿软,啪地一声摔倒在地,顾不得腿上钻心的疼,挣扎起来问。

“……姑娘,可伤着了?”

这就是奴才的命。命比他人贱三分。

“我不碍地。”隔了一会儿。听到车里有动静,惜春的声音传出来。

入画按下狂跳的心,方觉得腿疼,哎哟一声又坐倒在地。

此时,紧跟其后的冯紫英赶上来,眼看车是不能用了,忙命随从去想办法,看到这一地狼狈,伤的伤,残的残,亦顾不得礼数,隔着车子问惜春:“姑娘……你还好么?”

“嗯……”

“我扶你出来,你将这个覆在手上就无碍了。还有这个,可以让姑娘蒙住脸。”冯紫英说着,从身上取出两方绢帕。

惜春看见一双男人的手,修长有力的手,递过两方绢帕,纯净的白,像冬日从天空缓缓飘飞的初雪的颜色。

他如此仔细,惜春不自觉望着那双手出神,露出自己都未觉察的柔美笑容。

冯紫英等了一会,猜想可能车里的女孩矜持未去,还在犹疑。正觉好笑,只听惜春说:“好了。”

冯紫英揭帘而入。

看见一双眼睛。

看见像盲了一样的黑色。

惜春正看着他。

两两相望。

像,在盲了一样的黑色弥漫的黑夜里,邂逅,盛满淡白星光的湖泊。

一瞬惊动。终生失语。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麻烦将军拉我出去。”惜春再次扬起那只覆着绢帕的手,直视着冯紫英,语调和那白色的绢帕一样苍白冰凉。

冯紫英意识到自己失态,脸红地几乎不易觉察,一闪而过。

而惜春,低了头,再不看他。

只有,现在的惜春才知道,当时,自己是不敢多看他一眼。她怕自己的眼,不再平静如湖泊,她怕自己的心,不再安定如枯井。

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阻挡她,深深陷入爱情。

惜春在冯紫英的帮助下,从车里爬出来,这样狼狈。她却表现的坦然。越是发生无法预料的事,越能显出人的定力,惜春若还拥有一种力量在,那即是镇定。多年学习的与缄默相对的本领,让她比寻常女子冷静太多。

在低头的时候,她抑制了自己的异常。再抬头时,已经回复平日那个淡漠的惜春。

她不是比冯紫英冷静,她只是比他会隐藏一些。

“小姐,你……”入画看见她安然无恙的从车里出来,难掩惊讶。

“我用你的毡子包住头,已经知道你跳下去车必会倒,身体也做了保护。所以只是有点痛而已,没有受伤。”

“你怎么样?”惜春问,她走过去扶起入画。她脸上的绢帕,仓促间本来就系的不紧,现在一低头用力,绢帕就飘落下来。

绢帕落在雪水里。脏了。惜春拾起来,转过头看了冯紫英一眼。

冯紫英怔怔地递过刚才给惜春覆手的绢帕。

“不是这个。”惜春摇头。雪在说话间已经大了,雪花很快沾染了惜春一身。

像站在盛满淡白星光的湖泊边聆听湖水的呼吸,冯紫英听见惜春对他说:“我们一起来扶她。我的丫鬟,腿受伤了。”

冯紫英心里好象晃动了一下,她原来不是为了遮脸,不是害羞。这个有意思的女孩。他笑起来,走过去和惜春一起把入画扶到倒掉的车边靠着。

接着,他向自己的随从招手,命他们取来一件皮毡,亲手递给惜春。

“昨儿新置的,不脏。姑娘先用着好了。”他依旧是谦谦有礼。

“承将军美意,我不冷。”惜春这样说,看一眼冻的瑟瑟发抖的入画,又伸手接过把毯子给她围上,转身对冯紫英说:“待我还家,自会派人再还将军一件。”

“值什么,我赏她就是。”冯紫英答道。

那件雪狐价值不菲,入画喜得打颤,忙忙要给冯紫英下跪谢赏。

“不必了。”冯紫英手一抬,笑道。一面用眼看着惜春,他只关注她的举止。

“也好。”惜春点头。在她眼里,这些东西再贵重也只是器物,没有实质的价值。若她觉得无用的东西,值千值万也激不起她一个眼风。她的无所谓落在冯紫英眼里,也觉得正常,这才是大家小姐的气度,因此益发欣赏起她的澹然来。

冯家的人办事妥当,不一会儿已经找来一辆不错的马车。

惜春她们上了车,继续往玄真观赶去。车厢里的一切再次与外界隔绝,如极昼与极夜之间的深深隔绝。方才的事,只是一个小小插曲,像顽皮的孩子在冬日丢雪球惊飞了寥落的枝桠上的一只寒鸦。

冯紫英命自己的一个随从和贾家的小厮一起回去找人帮忙。

那双眼睛,那张脸,冯紫英看着车帘落下,心里是一种看见灼烈滚烫的夕阳消失在地平线后的落寞。心脏在瞬间沉寂下去,世界陷入一种庞大的暗淡中,无声撼动。

雪一直下,在空中纷纷扬扬飘飞如蝶,很快遮断来时路,遮住当时,一点渺茫如雪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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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05 PM《惜春纪》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这次换做冯紫英派人先行,他自己带着几个人骑马跟在车后。幸好车未再出状况。远远已看见玄真观。冯府的家人先打马上前,通知站在观前的贾府小厮。

有人进去通报。等到惜春的车来到跟前。早有人垂手毕立了。林之孝家的跌伤了,早歪在一边,入画只得自己揭开帘子,一看,打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来意儿。脸忍不住就红了。

还是来意儿稳当,半点行迹不露,躬身对惜春道:“里面已经打点妥当,还请姑娘放心。”

惜春点点头,对入画说:“你的腿如果伤得厉害,就不用下车了,在车上陪林大娘好了。”

入画犹疑了一下:“我还是可以服侍姑娘的……”

惜春看她一眼,点头,不再说什么。

入画下了车,毕竟腿还生疼,站不稳。来意儿看她要跌倒,也顾不得人多眼杂,伸手就扶她一把,两人眼神一触,电光火舌,赶紧错开。

惜春不动声色的看着,对入画和来意儿的逾礼之举视若无睹。待入画站稳,整衣下了车。

踏上道观覆满雪的台阶,惜春回头一望。冯紫英正在马上看着自己。

心悸无声,无声仿有声。

惜春收回目光,转身进了道观。

雪还在飞飞扬扬的下。被层层飞雪覆盖,没有人气,没有烟霞蒸腾。道观像突然缩小了许多倍,亦洁净。或许李耳在成仙前曾住过的,他走了,这里就变成一个小小的白色模型,一个虚妄的,天真的世界,留给后人想象。

来意儿在前引路,带着惜春去见贾珍。

贾珍在一处偏殿休憩,喝着老君眉。听人报说四小姐来了,喝茶的杯子亦未放下,只淡淡问:“怎么来的?几个人?”

小厮答:“只四姑娘和她的贴身丫鬟,并林大娘。”

虽然厚重大门关闭,但不断仍有细小如柳絮的雪飞进来,沾湿了门前一线地。

“叫来意引她来见我。”贾珍道。

小厮领命去了。

贾珍看着关闭的大门,笑了笑。一丝灰从房梁上飘落,落进杯子里,贾珍皱眉,将那杯水倾在地上,切齿道:“贱人。”

“哥哥,如此恨我吗?”他听见有人问。

贾珍一惊,眼前并没有惜春的身影,那只是他脑海中的幻音。

再看时,门已经被推开。惜春披着一身雪光,出现在他眼里。

视网膜被突然间撕裂,强烈的大束光线猛烈侵袭,映射出灼烈滚烫的光。产生幻觉。

他看见秦可卿穿着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戴着雪帽走过来,脸上笑意微微。

贾珍看得呆了,颤声道:“可卿,你来了,你又笑了……你不恨我了?”

那种微笑,很多年前,就从两个人的灵魂里同时消失了。

“可卿”转身关上大门,室内骤然暗下来。

“哥哥,是我。”

惜春走到贾珍面前,仰着脸看他,离的太近,因此看见他眼底泪光盈盈。

有点惊动。

“惜春!”贾珍惊退了两步,他看暗光中逼近自己的女人的脸。

“不对,你是可卿。”他选择执迷,搂住她要吻。

“对不起,是我的错……”他用力的搂住她,激烈野蛮地想亲吻她。

“如果你疯了,我还没有疯。”惜春再不是当年被他扼住的惜春,她已经积聚了多年的冷漠和坚硬足以和他对抗。她之所以刚才没有躲闪,任他抱住,是因为,她亦有疑问,她想知道,可卿爱的男人的怀抱,是什么感觉。

冷而空荡,令人厌反。这个男人,已经没有灵魂,他只是个外表光鲜,内里腐烂的空壳。

她用力地,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扇的自己手疼。

贾珍瞪住她。

“如果,你敢吻我,那就吻吧!”惜春将脸逼近他,她的脸像北极,无边无际的冷,却冷地不带一丝涩然。

贾珍不敢!真的不敢。他不能吻他妻子的女儿,这样背叛。

“看你会不会在我身上找到可卿的影子。”惜春嗤笑:“贾珍,你不要妄想了!被你丢弃的感觉永远不会回来,如同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复生。”

“……”贾珍颓然失色,靠在小几上。

惜春看着他,悲伤惊惧的男人,心里一阵凄伤。她平静下来,看住他说:“你不是恨我么?我也恨你。很久以前,在这世上,我们就是孤单一人了!孤单的活着太寂寞,彼此恨着才快乐。有恨陪伴很愉快,有你陪伴很愉快。”

惜春落泪了!贾珍呵,我们如此憎恨,却如此亲密。“也许今生,上天在我们的命运编织了两个纠缠的结。我们注定至死方休。“

“也许……”贾珍看着她,喃喃道:“我们解不开,这么多年,我解不开。我只想你死。要你生不如死!”他阴森森冷笑。

惜春漠然。他的敌意她早就领略,不会再有惊惧,不会疼痛,不会流血。

“我是来拿父亲的书,与你无关,你去应酬你的朋友冯紫英,他在外面等你。”

惜春说完转身,准备打开门出去。

“你见过冯紫英?”贾珍叫住她。

“如何?见不得,这便触犯天条了?惜春站住了,却不屑回头,冷笑道:父兄做出那样的事,做妹妹的自然获益菲浅,哥哥放心,妹妹必不如哥哥。可和男人说几句话的胆子还是有的。”

贾珍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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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06 PM《惜春纪》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门被拉开了。惜春走了出去,径自去贾敬的道房取书。

道房整齐洁净。贾敬的书,整整齐齐的垒在书桌和架子上。

惜春呆立了一会儿,走到贾敬的道床上躺下,怔怔地流下泪来,以前看书说睹物思人,总是怀疑,不料是真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是胸腔里,那颗酸涩的心,唯一清晰的感觉。尽管他给她的温情亦是苍白寡淡,回之无味。

但毕竟有过。他叫她惜儿呵,除了他,只有可卿这样叫她。

一本本的书翻过,拿到妙玉要的书。要离去的时候,惜春想,要为父亲整理一次房间,在他生前,一次,也没有这样做过。

整理的时候,从书里,飘出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惜春吾儿亲启。但那里面是空的。

惜春拿着那个信封。她不知道这里面的信被谁取走了,心里,失落而惆怅。隐隐觉得有个秘密离自己远去。

希望不是被他拿走了,惜春捏住信封想。希望不会,因为贾珍是不会来碰贾敬的书的,他憎他憎到死,没那个闲心。

但那个秘密,父亲要说的话,看来是和自己失散了。

惜春叹了口气,朝外走去。如果已经失去的东西,她不会为之太伤神眷恋。人的去留亦不由人,何况是物。

入画不知去了哪里,不在外面侯着,惜春皱眉,独自向前走去。

像周围气场发生了异变,空气在发酵。某种感觉引惜春转过脸去。

她看见冯紫英在对面的游廊,也是慢慢走,目光也是向这边游动。

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她停,他也停。

变相地调戏。

既然发现,她就不能再看。这是身为女子的悲哀,连喜欢一个男人,也不能明目张胆的看,作贼似的,常常看戏,戏中的小姐将脸用团扇,绢帕遮住,从后面小心翼翼的窥,目标太散,窥的时间太短,看得了脸看不到脚,看的得了人,看不到心,一个看错,真是可怜!

看男人,必定要凑近了,眼耳鼻舌身,色声香味触,心肝脾肺肾,扒开了看,看得仔细,验明正身,方能收货。

自然,似这般精细,估计世上已灭了人烟。

院中无人,冯紫英走到她面前来。

这男人,好大胆!惜春心一跳,心里亦喜亦忧。

隔的太远,她不想,离的太近,她不愿。

这远远近近,如何自处?

她站住了,抬头看着他。

“将军……”

“你可以叫我紫英。”

她低下头去,天下男人皆是这样表示亲近。他待她不算稀奇。

“你笑什么。”他笑吟吟的看着她。

“我在笑吗?”惜春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可不是在笑么?她赶紧收敛心神,忍不住念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