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探春现已是待嫁格格之身,比其他姑娘多了不少尊贵讲究,还未到贾母处,早有人报于贾母。鸳鸯亲领着人来接,打帘进去。

屋子里显得冷清,这种冷清是难以描述的凄凉,虽然人也不少,但就是透着一股凄清。探春自我安慰着,或许这是因为宝玉不在,很多人离开的缘故。探春暗自庆幸自己来了,贾母的塌前,就剩着惜春并黛玉两个。一个冷清清,一个病绵绵。李纨虽然在,但她如何比得凤姐的鲜亮?打理起事来稳而不乱,却总是打理,没有行事的兴头。

众人见了她,都来见礼。贾母听到响动,睁开双目,见是她,脸上露出一点生动的笑意,招手道:“三丫头,过来。”

探春驱前去,心里暗笑王夫人退堂鼓打的过早,老太太这样子,精神朗健,并不像五时三刻就要去西方报到。现时就不舍得敷衍了,未免太薄凉。

“你来看我……”老太太眼神清亮地望住她,伸手抚了她的发,甚是欣慰地说,“真是好孩子。”探春蹲下,任凭老太太抚摸。老人家手指瑟瑟而动,抚在她脸上的感觉如同枯枝轻刮脸庞。人老了,不但身体枯萎老去,连动作也变得萧瑟。

“祖母……”她不由得哭起来。老太太是真正对她好的人。是她第一个看重她,然后才有王夫人的注意和重视。她才是佛龛里的佛,贾府的真神,没有她的眷顾保护,或许就没有她们这些人数十年不识人间疾苦的好日子。

“你走吧。”贾母忽然说,她的手指同时停止游弋,低垂下去。探春突然觉得更不安了,她不能欠缺这情意,她渴望得到触摸和爱抚,恒久渴望。那些小动作像丝像水,或松或软的包裹着她,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身在爱中的人。

她抬起眼,惶急地看着她的祖母,眼泪更大滴的落下来。摇头。

“你走吧!”老太太认真的看着她,再次说,显然不是因为倦累才要她离去。

探春不响不动。她想老人一定有言未尽。

“你走吧,你是新有喜的人,不要久留,免得沾惹病气,对你的婚事不太好。”

探春一惊:“这话……”她转眼看惜春和黛玉。她们都低着头,拿帕子擦泪。她只得自己应对:“不会的,求老祖宗不要说这样的话。如果因为这个,探春宁愿不嫁!”

“不是这样说,三丫头,咱们家这些女孩子中,你是第一个精明有志的,这次嫁的虽然远,倒不失为你良机,身为女孩子,你也只能这样出去了,在婆家做的好,就是你成了一番事业。做个王妃,是你该当的,也是贾氏祖先有灵。或许眼下这些人,包括宝玉,以后恐怕都要托赖你照顾。”

探春虽在哭泣,脸色却肃整。这些不是随意说出的闲话。她自然听出贾母有托孤的意思。不管是不是,这次,老太太是把她当作一个可以独当一面,可以信赖的人在托付。这使她振奋,从贾母到王夫人,她的能力终于得到整个家族公平的评价和认可。

“王爷已经答应我和皇上请求,让远谪的爹和宝玉早日回来。探春一定会做到。请老祖宗放心,将养身体紧要。”探春跪地,重重的叩首。

听到“宝玉”两字,别人犹可,黛玉早哭着脸白气短。抽抽噎噎地不住。李纨搂住她,细声安慰。

贾母看了黛玉一眼。她沉着是惊人的,元妃的薨逝抄家的大祸都惊不了她,何况后来这不伤性命的贬谪,宝玉她是疼到了骨子里,但是乱局当前,要让她像黛玉一样失态也是不能了。

对于聪明人而言,时间是最好的酵母,日复一日,将人的聪明酝酿成智慧。

眼下,戳到心伤。也只见她淡淡一笑,反过来安慰探春:“尽人事从天意,你尽你的心就成了,到底不是为了这个才把你嫁出去的。”

歇一口气,贾母又看着黛玉,眼神就盈溢出苦涩,其实宝玉和惜春都是不妨的,只有又病又弱的林丫头才是她真正的心结。于是她叹一口气:“就为了林丫头,我也也要强撑着,四丫头虽不堪,到底是有个回身的地方。这丫头如今连家都没有了,天地之间只靠得住我。我一朝死了,不知她又要受多少欺侮。”

探春黯然,低头不响。这就是贾母和王夫人待人的分别。都是爱。然,一个是无私,一个有私。她不知自己活到贾母这般年岁,能不能如此豁达通明。她跪倒在这个老人膝下,长久地,诚恳地,像以最虔诚的心匍匐在佛前。

心无欲念,只有敬心。

贾母没有叫人拉她起来,因为探春很快就走了,原因不必说。

探春走后,只见贾母哼一声,慢慢躺倒下来,脸色比先前灰败了几倍不止。慌得众人忙上前,鸳鸯忙端上参汤来,贾母喝了,方才缓过来,又命李纨下去传饭。她在塌上伸出手来握住惜春和黛玉两个,流泪道:“有我在,不怕的。”

惜春和黛玉是冰雪聪明,眨眼已明白贾母用心——探春和王夫人走的近,如果她说老太太还不妨,那些投鼠忌器的人,动作都要缓一缓。那么,她们这两颗幼卵还可以苟全一时。有很多话,很多事。不可以直接说,要通过探春无意地传达。想通了,两人齐齐心惊,一颗心凉如冰雪,忍不住埋首大哭。这哭是杜鹃啼血凄凉又惊心。明明是一家人,可是仍要拼了命作戏,显然不做还不行。

人生如纸,并不堪戳破,凉薄薄凉,夫复何言?而天地苍凉,狂风怒雪,又有谁,是真正可以信赖依靠的柱石?女娲造人时,每个人都是融合在一起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有了仿佛地壳震动后的巨大罅隙,千沟万壑,流尽热情。而身边渐渐,这样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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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14 PM《惜春纪》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那晚惜春走得较黛玉早。入画来接她,捧着披风,说晚上风大,姑娘还是披上的好,惜春不无感激的看她一眼。入画也正好看着她,两个人都笑了。入画待她仍是尽心,回到东府以后,惜春不好要那么多人,入画第一个回到她身边,这在外人看来却有些昭君出塞自讨苦吃的意思。

惜春出门前,鸳鸯打帘子抢身出来,笑吟吟对惜春道:“老祖宗吩咐我送姑娘一程。”惜春不言,侧头看屋内,轻问:“林姐姐还在里面么?”鸳鸯笑道:“可不是么,她身体越发弱了,老太太不敢把她放到别人身边,只带着睡,祖孙俩倒有说不尽的话。”

惜春点头,鸳鸯陪着她一路走过来,夜间再也不似以往有灯火通明。长长的穿堂,游廊,都是黑沉沉的,陷入黑暗里。走在路上只有零星的灯火候在前面,看上去像在海面上眺看远方,天水相接的地方有廖弱星光,闪闪烁烁,像将残的烛。正说着突然看见一团黑影,惜春和鸳鸯说得入神,入画走在后面,三个人齐齐被吓一跳。看清楚是一间影壁,都笑起来。——笑着笑着,一不小心笑意就流光了,单剩下个空荡荡的壳挂在脸上。惜春和鸳鸯对视,看着对方的脸,不禁摇头,如果真有个面具挂在脸上还好,现在无遮无挡,都看得清对方脸上只剩苦涩,眼中已有泪光。

一路默默低头走,快要到门口的时候,鸳鸯涩声说:“既然老祖宗已经明说,姑娘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惜春感激,微微欠身道:“谢谢姐姐提点。”鸳鸯一面点头,脸上的泪水挂不住全滴下来。不待惜春送,一转身自去了。惜春看她肩膀颤动,鸳鸯边走边哭,显然是哀恸已极。她又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哭,不能给老人家看见冰凉的眼泪。眼泪有时会让人加速心死。

“姑娘你冷么?”良久,惜春才听见入画在问她。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一阵阵,剧烈颤动,像当中藏住了一个不安分的兽。那兽在撕咬她,让她痛不可当。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出来了,惜春心里冰凉刺痛,本不想看,却又忍不住呆呆看了一会。月却不是明月,藏在乌云里,一线儿明,一大片暗,影影绰绰的,月色像摔裂了古器了无意趣,只是哀沉。

低头回眸,不待入画催,惜春转身就朝车里那里走去。收在怀里的那两张纸,到回府拿出的时候,已经满有余温。入画去睡了,惜春靠在床上捻着那两万两的银票,心里一阵紧,一阵松,似琵琶乱了弦不成个调子——那是老太太的私蓄,给了她一些。据老太太说,她父亲,原先也留了一份银子给她,预备给她做嫁妆。只是那银子多半是没有了。惜春想起那只空了的信封,也许这就是那个遗失的秘密,然而就是知道也无用。没有明显的遗嘱,贾珍是不可能把银子给她的。依现在的景况,就是有也拿不到了,钱多半已挥霍完,就是还剩些,也拿出去给贾珍消灾解难了。

回到东府,惜春睡不着,心里的麻木冷淡,不可言明。纠缠她日久的问题又再显现,她总是失眠。镇日间参禅读经又怎样呢,所有佛经的教义,拓深她的精神内核,再往其间充满水,使她能够安定沉静。禅思则像温柔的植物,日渐铺展了她的心灵,似绿荫迅疾地扩张,助她躲避烈日狂风的侵袭,捱过无穷的寂寞苦痛。然而那又怎么样呢?这些好处不能转嫁到别人身上。她悟了,不表示别人也悟了,她可以不介意贾珍对她的种种不公,不介意他们用了她的银子,透支了她的将来——那些都不紧要,命里有时终需有,她看得开;但是对贾母呢,也能这样轻易释怀么?一个老人,宽爱仁慈的老人,或许是她在这尘世间唯一剩下的温暖和信赖,此刻就要脱手而去了,也要她视若罔闻么?

若奉劝自己放下,看破即是逃避现实,自我麻木,然而不放不破又如何?眼睁睁看见生命长藤已经滑落悬崖,即使她肯伸手去抓住,愿意一命换一命,终会有一个神秘的力量要她安生,告诉她,生老病死是恒久天意,朝花夕落,生命像四季回轮不可逆转。

她只看着天边。先前那轮月,到底从云底走出来了,云底透出一丝光亮。那光像老祖宗眼底的亮光,恹弱的,强自支持,然而不久就要熄灭了。天光黯淡,这是必定的。

是的,她知道。终于,她困倦地睡去,在梦里全身的水分都积聚到眼眶里,决堤而出。她终究能够放松一哭。

这应该是个不好的预兆,无论是她夜间在梦里的宣泄,还是白日贾母的临危。老太太的身体终于衰落到不堪的阶段,那几天清冷已久的大屋倒是热闹了,殷勤探病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灯会一样川流不息。颓丧已久的贾府众人许久没有如此振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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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15 PM《惜春纪》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这日惜春来得晚了,走到贾母处发现门口有些争闹,鸳鸯看见她似松了一口气似地,远远招手。惜春只得走过去,鸳鸯笑说:“姑娘快来替我陪陪大奶奶……”

惜春听说邢夫人在,当下不敢怠慢,忙走上前去替鸳鸯解围,一手搀了邢夫人至厢房里坐下,才半真半假的嗔鸳鸯:“你这是怎么回事,把大娘气得这样!”鸳鸯何等聪明,自然满脸赔笑,亲手捧来茶水。

邢夫人本为上次王保善家的事,对惜春有点芥蒂,今天见惜春倒肯为了她得罪鸳鸯,的确有点意外惊喜,又想到惜春最近长陪老太太身边,不由得给她几分脸色。当下撇了鸳鸯,一心一意对惜春絮絮诉苦——“这是个什么道理,她来就奴颜媚骨的迎着,脸贴到地上任她踩,我来就百般刁难。”

惜春一听即明她是说王夫人。两个都是长辈,她不好说什么,只得细言宽慰。鸳鸯见惜春稳住了邢夫人,抽身想走,却被邢夫人一把拽住,惜春想拉,哪里拉得住,邢夫人兜脸打了鸳鸯一记耳光,啐道:“专捡高枝的小贱人,我看明儿你能做三房不成?”话说得太难听,刺到陈年旧事不止是鸳鸯,连惜春都白了脸。

换了平日,依着鸳鸯的烈性也闹起来了,只是她顾虑着贾母的病,如何敢高声?连哭也是呜咽,只抽噎道:“实在不是我不放您进去,只是这一早上,人来人往,方才老祖宗说了,二太太进了了不许再进一个。”邢夫人发作了一通,方才肯安生坐下,横着脸,把一双眼剜住了鸳鸯,话却是说得正屋人,恨声道:“脚倒长,又有内应!每次都是她讨巧,你乐得卖乖!”

惜春借机递了帕子给鸳鸯,又叫入画带她去梳洗。惜春走到鸳鸯身边低声劝道:“还不去梳洗,你这样子,老祖宗看了又要生疑动气,岂是与身体相宜的?”话说的在理。鸳鸯只得含羞忍辱地去了。

这边惜春只得打叠起精神来应付邢夫人,两个人一个应一个和,倒也聊得融洽。几间屋子虽离得远,却不曾隔断,还是可以看见丫鬟婆子端茶递水的进出。过一会儿看见屋那边有人打帘子出来,邢夫人霍得迎上去,惜春这才明白,眼前这位夫人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时也没放松对那边的警惕和关注。

惜春原以为又有一场好闹,将帕子攥得紧紧地,脑子里急急盘算。然而眼前这位奶奶是惯会在小场面上撒欢的,一旦动了真格却难免有些英雄气短起来。真的和王夫人面对面,邢夫人倒软了下来,厉害的枪火哑了。一个火星也不见蹦出来,只问道:“老太太如何了?”

“暂时还不妨。”王夫人叹着,一面谦和地一丝儿不错的和她见了礼,声音虽哀伤却是温柔低沉。她的眼圈带着淡淡地红,显然刚才哭得用心,然而用心是用心了,那泪水里泡着的有几两真心却是难说。

两位夫人搭讪几句,王夫人就带着人先走了。她进退得宜,邢夫人到底没问出什么来,也没抓着什么把柄。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女人和女人的较量,比什么?自身,家世,家庭,丈夫,子女。这些是全部的筹码。然而她一直一败涂地,王夫人的家世远胜于她,自幼的教养使得她就是哀痛也透着气定神闲,这份优雅让邢夫人分外嫉妒,还有她的丈夫贾政,她的女儿,她的儿子,就连她的庶女也做了王妃。而她的庶女迎春却嫁给一个不成器的东西。自然,那个人迎春也管不住他。迎春是个泥菩萨,自身难保的人。

她的一切都叫她嫉妒。她这样幸运贾母还偏疼她。邢夫人的妒火将眼睛都烧红了。然而她想想还是离开。无谓在这里浪费精力。今天不行,就明天早来。她虽没个宝玉在手,怎么着也要分着点才甘心。

惜春听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她死了,我看她给的金山能把你砸死不成!最好把你砸死了才干净!”

那话虽然轻,却够冷够硬。惜春在她身后听到,心里半凉不惊。这些人到底是为了钱来。待人去尽了,她向贾母那间正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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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16 PM《惜春纪》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那天下午,惜春要回东府,来意儿带车来接她。因为离得近,惜春第一次落力的看他,她耳闻这个男子多时,他是贾珍身边得意人。所谓“得意人”是什么,惜春心知肚明。外间人有一点误解,以为大家之女必定娇嫩,人事不知,心智孱弱。自然不乏这样的人,但多是精明成熟的,譬如王熙凤,因在逼仄复杂的环境里,学会生存。并不比沉庸的外界少花气力。日复一日心智渐满足,且因家教严谨,更懂得掩饰;即使对男女之事,也不惊奇,譬如自备枕席的崔莺莺。她们所不能接触的,只是那些比自己层次低下的男人。或者我们可以说,这即是遵循礼教。所缺乏的,只是一个寻常人对生活的常识和生活的忧患意识。

男风之盛,本朝可算历代翘楚。此已是整个皇族,宦府共有的习惯,亦自几千年开始存在,因为太久远,更像是一件丝袍上永不凋谢的暗花,艳丽阴郁而不突兀。

惜春是冷静如水的人,心湖结冰。她看这个男人,一触之下,心中即有显现大概轮廓:他面容已经褪却少年稚气,但那柔美也渐渐消失,显得眉目清正。他朝着一个男人的方向慢慢转变。嘴角坚定。眼神清澈而有目标,看人稳定。

惜春站在他身前,并未直指自己的感觉:这人有强盛野心,但他掩饰的好,看起来和一个尽忠的管家一般无二。来意儿看见她看自己,毫不避忌,反而有点犹疑,往后退了两步,让惜春上车。

入画更惊疑,她看着惜春,揣测不到她的意图。惜春很快就上了车,落下帘子,不再看他。她感觉非常倦累。确信贾母将要死去,整个人变得幼小无力,想缩到一个无人打扰的丘穴,埋藏一切。

她感觉自己将要虚脱,将头轻轻靠在入画身上,闭起眼睛,半梦呓地问:“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入画一惊,低下脸去,沉默了一会,还是清楚地回答。

“他是我表哥,这是真的……”

唔……继续说,不要停。惜春并未睁开眼睛。她觉得眼帘非常重,像被粘住了一样,心里有模糊的恐惧,死亡的阴影不知何时附着在心壁上。她想起人一旦死去,就会失去一切的声音,她感觉自己的力量渐渐消失,像生命从心里流失一样,恐惧越来越庞大。她迫切地要听见人声。

入画看了她一眼,惜春闭着眼睛,这样的不关注,反而使入画能够放松地讲述。车摇摇晃晃,入画的声音一路起起落落——我们订过亲,然后他家道中落。我父母悔婚,那时太小,未懂得抗拒父母的意志,也不想抗拒,因父母给予足够安逸温暖,贪图平静,便安心接受安排。但后来家道亦随之衰落,我被府里买进来,派给姑娘。

入画感觉惜春在点头。她于是又说下去,那是逾礼的事,但她亦知惜春当日不会怪罪,现在更不会怪罪自己。

“……那日以后他买通园里的婆子约见我,虽然短暂,却知这个男人足够勇敢,亦知他能够放下以往芥蒂同我相见并不容易……”

入画接受来意儿并没有勉强的意思,与他在尘世再度相遇,自身已是孑然无亲的人,于是彼方的温暖和好处放大,温柔招引。

入画说着,勾动回忆,就笑起来。温柔甜美的笑容像从花间飞起的蝴蝶一样游弋在她的眉宇之间。“他愿意接受我,我就跟随。因为与其被府里的太太们拿去配小子,不如尊重自己的选择。”她说。

是。婚姻基于毫无基础的信赖,一样是赌注。近水楼台先得月,选择自己了解的人,无疑比面对一无所知的人要保险。入画相信来意儿也是一样的想法。她幼时软弱糊涂,大了终于能够清楚辨别需要,果然决定。

惜春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好象坠入深洞,离光越来越远。喉口嘶声喊叫,原来只是发出模糊地呻吟。

入画闻声捧起她的脸,她发现惜春已在发烧,微微晕迷。

她一叠声地催着来意儿快回东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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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16 PM《惜春纪》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在屋里,秉烛而坐,入画拿披风给惜春披上,惜春摇头谢却了,眼神越过入画看着屋外。雪停了,远远的看见四处都是皑皑的雪,穿着蓑衣的下人,点着灯笼仍在穿梭不息。那个马夫正带着人清理马车上的积雪,看得出来,来意儿治家严谨,新兴之家即使在雪夜也有蓬勃生机。比对着,心里晃过当年贾府日渐萧条的影像。

她的拒绝清洁而有分量。入画无奈放下披风道:“姑娘,你不冷么?说着慢慢走回来坐了。”

“这些年比这样大的寒也受过,何况你这里还有熏笼。已经不是当年的娇贵之身了。”惜春慢慢收回眼光,对着她甚是无谓地笑。几乎是一瞬间,入画确认了一件事,十年前的惜春和十年后的惜春有不同,然而不是绝对的不同。时间无疑是最厉害的魔法师,她能够改变很多东西,但是她也只是个魔法师,不能动摇人的根本,人世的大信。对惜春来说,待人的态度,对某些事的反应,已经成为她的特征,难以消解。

入画愣了愣,跟着笑起来。她想起惜春那场大病。

那年惜春大病,入画拿很厚的被褥给她,依然雪雪呼冷,不停发抖。她知道她冷。或许心里已空出大洞,风雪无忌入侵。然而等身体略微痊愈,再问她,总是说自己不冷。入画有时站在她身后良久,见她衣袂飘飘,可是连影子都是心事重重,她想宽慰她,终于还是无话可说。

她蓦然想起冯紫英。那个肯为了惜春越墙而入的人。能安慰女人的始终是男人。

她还没有告诉惜春,那天夜里她昏迷不醒,太医久久不来。是他带着人来看她,给她治病。

他吩咐不要说,恐怕这会伤及惜春心里本就廖薄的亲情。于他,是想着保护一个人,先要保护她的心。如此入画乐得从命,她亦不能说,是来意儿引着他来。冯紫英对惜春的好感,渐渐变成来意儿讨好和攀附的资本。

终于进了府,有婆子来帮着把惜春抬进屋里。入画急着叫太医。来人去了一时,就好象石沉大海,不但没个回音连传话的婆子也不见了。入画急得跳脚,谴人去找尤氏,这回婆子回来得倒快,然而仍不见大夫,只带话来说:“大奶奶在那边有事,走不开,晚间侍侯老太太睡下才能回来。请姑娘自己做主。”

入画听得这样不阴不阳的回答,心头冒火,顾不得婆子在眼前,怒道:“病人要的是大夫,我要是大夫我倒能做主,何用劳烦你们。这会子倒赶着去孝敬了,现摆着自家妹妹不管,老太太睡不睡和她什么相干!”

那婆子冷笑道:“姑娘不要这样说,仔细大奶奶听到了不好。”又拍手叹气道,竟有这样黑心不识好歹的人,谁不知我们大奶奶是一等一的贤孝人……你们姑娘吃我们的,住我们的,这么迟不出阁,大奶奶并没有二话。”

噜噜苏苏一车子话。入画拦也拦不住,气得浑身乱颤。她虽小,也猜得到这些话想必是尤氏闲谈时落下的言尖语角。惜春为人谨慎,洁身自好。不易招惹话柄。再说上面不透这个意思,下人再不敢轻易议论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

惜春晕迷着,却不知怎么有一两句钻入耳来,却好象听得明白似的,刺心地难受。她是烧糊涂的,不比平日沉静,紧闭着双眼,挥舞着两手只管叫:“走——你们都走。”

入画回头见她嘴唇都烧得发白,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比刚才更烫。她从来没看见惜春这脆弱过,心里不由得一阵凄楚,低声哄着惜春:“就走就走,有入画陪着,姑娘不怕。”

她的哄劝也不知道有用没有。惜春仍是不能安静,嘴里喃喃自语。但是轻了一些,入画不俯下身已难以听清她在说什么。

“滚!”入画用力将婆子推出去,摔下帘子大骂:“得了,大娘不用在这里表忠心,我也不怕你告诉。现时最要紧是我们姑娘的病,你快去找太医来。”

那婆子也是个脸酸心硬的,站在门口,一句句顶回来:“哎哟,我的好姑娘,你以为现在还是当年吗?太医像自己家里养着似的?叫一个就喜得屁滚尿流。现在府里这光景,不要说是太医。连郎中都不轻易上门!姑娘本事大,你自去老太太屋里拽去,那里倒坐着两三个。”

自然不能惊动老太太,否则她用得着在这里受这样的闲气!入画怒不可遏地揭开帘子,对屋里的小丫头叫道:“你快进来,帮我把这老腌物拉走,我倒要去问问管家,这是谁教的规矩,姑娘现病着,她倒在这里争闹不休。”

小丫头闻声跑过来,说说劝劝才把个婆子拉走了。屋子里陡然静下来,入画环顾四周,这间屋子诸般简陋气象萧条,哪里比得当年住惯了的藕香榭?

眼见惜春躺在床上病得人事不知,举目无亲。自己又饱受闲气。入画一阵心灰意冷,跌坐在床边大哭:“姑娘,我们怎么落得这步田地……”

入画哭得伤心欲绝,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感觉有人揽住她的肩,对她说:“别哭了,我把大夫请来了。”

“哥……”入画闻声心里一喜,抬起泪眼,来人果然是来意儿。

“你快擦擦泪,放下帐子。我叫大夫进来。”

“好。”入画急急照做。

说话间,来意儿已领着大夫进来。

“我们先出去。”来意儿不容分说拽着她走出去。

在外间,入画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这里没请到大夫?我急都急死了。”

“这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在门口看着就知道了。”来意儿嗤笑道,“现在是什么时节?被你们那么容易就请到大夫才希奇呢,你找的那个婆子,拿了银子刚出这门口就转去赌了,被我逮到吓得半死。”

“这人……”入画咬牙切齿地跺脚,啐道:“人命关天的大事也敢打马虎。”

“怨不得别人奸猾,是你太呆。”来意儿仍是一脸谑笑。

“你把那婆子怎么了?”入画紧跟着问。按府里的规矩,打个十几板子是免不了的。

“会怎样?吓唬几句,她们赌多少我收多少,只怕她们不赌。”来意儿笑吟吟,手里捏着二两银子逗弄入画,“这是你的吧,怎么长了脚,飞到我的手里来了?你服是不服?”

“你……”入画又气又笑,抓住来意儿够他手里的银子,拿到手说,“别闹,那是姑娘的,你好意思要。我一会要付给大夫。”

不料,来意儿闻言,笑容更露不屑:“我有什么不敢拿的?不怕告诉你,这点银子我还看不上,要拿就拿大的。”

入画听出话中有话,心中惊疑,正待问,只听屋里有人叫:“来意儿进来。”

那人语气轻慢。入画眉头轻皱,是哪里的郎中这样不晓事?这样呼三喝四。却见来意儿闻声撇下她,抽身进内,毫不迟疑。

一时,只有一位大夫跟着来意儿出来。来意儿说,我去给姑娘抓药:“你候在这里。”一面说一面给入画使眼色。入画不解,待他们出门,进内室一看,惊得下巴几乎脱臼。

另一个郎中打扮的人,赫然竟是——冯紫英。

入画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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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17 PM《惜春纪》第三十九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他握住她的手,姿态温柔。

仅仅是一个动作,就让入画相信眼前这个男人是爱着惜春的。拥抱,亲吻,抚摸。心里的爱意需要通过身体来表现和完善,语言太华美无章,像漫天星光太亮,身体诚实胜其良多。

通常如此。面对一个人,呐呐无言。他从背后抱住你,胸膛宽阔,干枯心境便即刻活转,或者他生病,握住他的手,相信他即使在意识薄弱时也可感觉到,人自远古进化而来,脱离兽形,但其实无损本能的敏锐。

“你出去。”他说。

入画由震惊回归现实,不再多言多问,默默退出。

来意儿抓药回来,即刻送大夫出门。入画拿药在屋里煎,一是不放心小丫头做事,二是为两人把风。事已至此,她唯有担待下来。

药煎好后送进去。她把药递给冯紫英即识趣地退出。

隔着帘子的缝隙,她看见那男人一勺一勺的将药舀起,尝过了,才慢慢喂进惜春嘴里。入画站在门外突然泪落。同样的事,换了一个人做,感觉原来如此不同。素手做羹汤,做给自己吃和做给那个人吃,滋味和心境绝对迥异。

她想来意儿,不单想他的拥抱。她更想问清一些事情。入画将门锁好,算计好时间,急急奔去找来意儿。

她知道这个时候他在帐房。入画跑到帐房,有小厮进去通报,不一会儿来意儿走出来,见到她眼圈红红,略觉诧异地问:“你怎么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