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是宝玉缓缓地开口:“四妹妹,紫鹃将事情已经告诉我,林妹妹病的时候,多得你费心。”

他并没有提到自己的归来,像他回不回来,在哪里都无关紧要,说得那样淡,像已经不伤心,可是她明明从宝玉的眼睛里看见心如死灰的颜色——接近透明,可以覆盖一切的灰色。

惜春忍口不言了,她从现在的宝玉身上看到比当初的自己更荒芜的心境。

“你为我嫁出去。”宝玉沉沉地看住她,吸一口气,仰起头说:“我却不能不叫你失望,我不会再回到这里。过几天我就带着紫鹃到南边去,在妹妹的坟前,结草为庐,出家为僧。”

惜春猛地抬起头来看他,惊得不轻,喃喃道:“可——你和宝姐姐定了婚。”

宝玉抬起眼,他的眼睛又灰又暗,像要穿透潇湘馆似地望向远方,嘴角浮现出成熟冷漠的笑意,那一瞬,惜春确定他已不是原来多愁善感优柔寡断的宝玉。只听他道:“定了婚就出不得家么?我这前半生都在遵从别人的意志而活,林妹妹去后再也不会,她以一世眼泪偿我,难道我不能以一世的时间还她么?”宝玉转脸走出门外,站在台阶上仰首看天。惜春跟了出去,知道不必再多劝说。只听得宝玉叹道:“妹妹的事我也听说了,原来你身世凄凉不在林妹妹之下。你和冯紫英……”他叹:“太可惜了!”

惜春无言以对,只觉得内心强风呼啸,眼角酸涩,立在台阶上默默流泪——哥哥,很多事,我们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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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35 PM《惜春纪》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转眼已入仲夏,虞山巷中落的三进庭院里花木盎然,蝉声切切,入画指使着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的打扫,来意儿的老娘歇了中觉起来,由两个婆子扶着,显得精神健旺,入画一见她出来,忙撇了丫鬟,迎上来道:“妈怎么出来了?瞧这日头毒的,何不在屋子里多歇一会。”来意儿娘看着她笑道:“年纪大的人,原比不得你们,眯一会也就够了。”入画转脸看了看树上的家人道:“我思量着是这蝉声吵着您了,正叫人粘呢,您就起来了!”老太太自从知道来意儿当了贾府管家以后,病是一日好似一日,待得知道来意儿和入画重订鸳盟,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沉年旧疴几个月间好得七七八八。如今见入画出落得水当当,更兼口齿伶俐,举动便捷,比早年娇憨的小家碧玉更有风范,自是不胜喜欢。因见入画勤快妥当,握住她的手笑道:“你有这个心,我就是不睡心里也是欢喜的。这些日子你辛苦,年轻女儿家自己要知道疼惜自己才是。”老太太这么一说,身后的两个婆子赶着凑趣道:“何尝不是呢?咱家少奶奶是公侯将相府里锻造出来的人,比那寻常街面上的女家见识眼界也不知道高出多少去。”入画微微一笑,且由得她们奉承,她在贾府多年,见惯那些婆子媳妇怎样邀宠凑趣,别的不提,周瑞家的是头一份,她家里这些个新做奴才的人,都还没熬打成精呢,夸人也夸得不着穴道。春风过耳何用当真?

正说着,来意儿自前院进来,家人皆垂手侧身见礼。来意儿见他老娘也在院里,忙露了笑脸,迎上去见了礼。老太太道:“哟,你今日回来的可早,可是有什么事吗?”

来意儿款款笑道:“没什么要紧事,所以就先回了。今天在府里说起成亲的事,贾爷给脱了籍,冯爷一时兴起还给起了个名字,说既脱了籍就不要用来意儿这样浮气的名字了,我回说父亲起的名字也忘了,只知道姓张,名字里有个义字,冯爷就说叫张远义。”

入画赶着问道:“冯爷也在?”来意儿点头,朝入画看了一眼,入画会意不再多言。老太太见说给脱了籍,又给取了新名字,念叨着那新名字,喜得无可无不可,往后一仰,亏得后面两个人扶住,众人见她气色不正,都着了慌。入画忙着叫人去煎参茶,来意儿嘱咐家人不可乱动老太太,隔了半晌,果然缓过来。

来意儿见了,才把心放下,见老太太醒转过来,请了安带着入画离开。一路进了房,来意儿顺手摘了纱帽,扎着手由入画服侍着脱了外套,皱眉道:“我瞧着老太太气色不正,咱们还是把事早点办了。”

入画伸手在盆里拧着毛巾给来意儿掐汗,望着铜盆里的倒影微微笑道:“做这么多事,还不是为了能在一起,你既这么说,就定日子吧。”

来意儿回身抱住她,大力亲吻:“入画,你嫁了我,我必一生一世对你好。现在这间宅子只是起步,日后我要你富贵不减王侯诰命。”

“命里有时终需有,我不贪。你安心做好你的事。”入画伏在他胸口说,她听得这男人心跳激越,知他不安分。突然想起一事,抬头道:“冯爷也在,他说了什么没有?”

来意儿凝目望向窗外,这瞬间的柔情使得他也显得伤感。“他已经知道贾珍逼嫁惜春的事,适才我退出来的时候,他还追出来问我,能否设法与四姑娘一见,情深至此,对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也罕见。

入画撇撇嘴道:“这也不稀奇,我们家姑娘要不是被身世所困,以她的才貌王妃也做得,怎么就会去做了人家小妾。”本来惜春出阁,按规矩入画是要跟着去的,幸亏惜春体谅她的难处,放她脱身,所以对于惜春,入画向是感激的。

“这倒是!”来意儿点头,入画却是惊讶,她知来意儿恭顺是逼不得已,内里生性刻薄才是真。见他一样赞同说法,反而奇怪得很。

“贾家的几位姑娘,我也见了几个,你们里边人夸的玫瑰花三姑娘,我是没领教,只这位四姑娘,我对手过几次,是有些含糊她的。想来……”他叹道,“她要是认真追究,我们这些人所做的事一样也瞒她不了。”

闻言,入画浑身一颤,一抹冷意袭上来,望着来意儿道:“那可怎么办?”

“无妨!”来意儿嘴角勾起,露出冷竣的笑容,垂下眼睑看着惊动的入画道:“你也太爱惊乍了,不想想她现在是什么身份,深宅大院的怎么出得来,就出得来,也得有人肯卖力帮她查才行。现在你离了她,有谁肯为她卖力?再说,以你们姑娘那清冷的性子,万般富贵不放在眼里的,比不得我们俗人,见一个铜钱两眼红得滴血。她纵知道了,也未必肯查。”

入画满心忧虑被他说得笑起来,转念想起惜春一人流落侯府,自家哥哥巴不得她早死,自此之可真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想着,又要滴泪。

来意儿递过帕子劝道:“你又爱哭。前儿刚去了两个爱哭的。”入画知他说的一个是死了的黛玉,一个是执意出家的宝玉。因问道:“宝二爷可就这么走了?”

来意儿点头道:“可不是?同去的还有紫鹃,雪雁。紫鹃是铁了心要出家的,雪雁跟着她的男人去南边,替府里看那边的房子。宝二爷铁了心要出家,夫人也没奈何。家法国法家孝国孝道理都说尽了,连故世的老太君灵位都搬出来。丫鬟婆子跪了一地。他要走还是要走。”

见入画听得入神,来意儿眸光闪烁来了兴致,一发说道:“你道冯爷怎知四姑娘的事?”见入画怔怔摇头,续道:“还是那位好宝二爷临行说起,当时冯爷在马上坐都坐不稳,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扶住,整个人肯定就栽下马来。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要说女人,我看了都心疼。”

入画蓦然间想起了旧事,惜春出嫁时那失魂落魄的苍白脸色,再多的脂粉也掩不住的颓丧。她心里一悸,低了头,黯黯道:“既然这样,你允不允他要求,帮着他和姑娘见一见?”

“你傻!”来意儿嗔她,“那一位现在是什么人?我虽读书少,也知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箫郎是路人‘的道理,此刻见与不见又有什么意思?况且,这事我们要是帮了,好是没好处,万一出了漏子,是个什么罪名?”见入画低头不吭声,自悔说得重了,又缓过口气道:“依我说,咱们只管借成亲的机会把消息递进去,见不见由姑娘决定,咱们既不鼓动,也不帮忙。你看如何?”

入画幽幽叹口气,慢慢伸手抱住来意儿,叹道:“一切依你说的做吧,我听你的。”

婚礼于是定在下月,入画已无家人,就去武清侯府拜会惜春。惜春得宠,夫人又知入画是惜春自幼带在身边的人,情如姐妹,也就索性大方放她们相见。

侯府的后花园,原是侯爷读书静养用的,惜春爱静,就要了来,辟作静苑,侯爷一时兴起给题了字——静香苑,赏了惜春处。这在别家,也许算不得什么大事,然而这事在戎马一生素来刚毅的武清侯行来,却是让诸人咋舌的事。于是,先是府里,再是府外,渐渐流传出去——武清侯府里圈了一株禁苑花,侯爷爱到如珠如宝。人人都在揣测,贾惜春是怎样的妖姬,绝色倾城的别院海棠。连武清侯那样峥嵘的硬汉,竟也百炼钢为绕指柔?

惜春却不理会这些流言,她一如既往晨昏定省,日日去给夫人请安,在轮到她的日子里尽好做妾的义务。如此而已。

入画在静香苑见到惜春,穿着不奢不俭恰到好处的惜春,纵是熟透的人,心里仍是为她的淡定美艳惊动,想到如果贾珍看见惜春这样子,不知又该怎样愤懑!惜春就像那种看上去娇艳逼人的,但你把她放在哪里她都可以安然生存的植物一样。外面山高水急,她就是能够不喜不怒不争不怨不惊不动。

这样沉静,自我收敛,由不得人不钦服。

“你坐。”惜春从厅侧的帘门里走出来,见了入画含笑道。

“姑娘。”入画见了礼,回身坐下红着脸笑道:“我的来意想必姑娘已经知道了,与他的婚期定在下个月。”说着看惜春,见惜春点头,迟疑笑道:“想请姑娘去,我爹娘早死,家那边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入画拿手捋住衣带,欲言又止。“还有一事……”

一直静听的惜春突然转脸对侍立在旁边的绣痕说:“我晓得了,绣痕,去拿一本皇历来,我帮你入画姐姐查一查。”

入画一惊,很快含笑点头,对绣痕说:“是了,劳烦妹妹走一趟。”入画明白了惜春的意思,她只是惊,数月功夫,她的小姐心思已经精明如斯……

待绣痕走后,惜春抬眼望着她,正容道:“现在没外人,有事你说吧。”

“姑娘。”入画知道机失不再来,绣痕取皇历快得很,急急道:“冯……他想见你。”

惜春的心似乎在听到那个字时窒息了数秒,她清清晰晰听到那个“冯”字,敲筋震骨。她取过茶饮了一口,辨不出茶味,暗暗咬住嘴唇,迸得牙根都酸了,才费力压下心口翻涌难的酸楚感觉。

惜春不说话,只望着屋中堂上挂的字画,眼神又灰又暗,像要把那画中的山水望穿似的,她和他,如这画意——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苏醒过来的心却是连惊动都没有了,适才入画丢进去的那个石子引起的涟漪已经消失。

此际见面不过徒然添愁惹恨,见又何必呢?

她不表态,入画也不好先开口,只好也端起茶来喝,两个人在厅堂里默默相对。听到绣痕的脚步声近,入画竟有种被解救的感觉。偷眼看惜春,她也换了脸色,拿过绣痕递过的皇历帮她查日子,仿佛恁事也无。

两人只得闲聊,说些嫁前的私房话,无非是女儿家的经验罢了。入画心知此际惜春不比做小姐的时候,掐着时间,思量着何时告辞。到了快中午的时候,惜春抬头看看日头,笑道:“我也不虚留你了,这还要去陪夫人用膳,你看中什么对我说,我帮你置办。女方这边我就是你家人,怎样都不会委屈你的。”

“多谢姑娘。”

“你已离了贾府,叫我姐姐吧。”惜春站起来,云淡风清地一笑。转身对绣痕吩咐道:“你送姐姐出去。”

入画来不及说什么,就看见惜春水蓝色的裙角在帘后倏然而过,如水面的一点波纹,很快消失。

她出嫁那日,惜春派人送了礼去。说是身上不适,不能亲来道贺了。入画亲眼看着冯紫英穿过贺喜的人群萧瑟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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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36 PM《惜春纪》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夜里醒过来的时候,惜春突然发现心里动荡到无法承受,像飓风撩过荒原一样,飞沙走石,但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窗外风声呼啸,也不知道是风冷还是心冷。此际她夜宿在一座荒弃的庙里,那神像早已残破的看不出是何方神圣,面上沾满灰尘蜘蛛。香案上那盏被她点燃的油灯快灭了,发着细小的光。这也许是上一个路过的人留下的最后一点温暖。

惜春站起来,反正已经睡不着了,她把庙里散落的木头拣起来,用火折子生了火,这样靠着香案,望着火堆发呆。

也是这样小小的庙堂。面对着这样的神像,显然,唯一不同的是,那一次神像簇新,神案上供着香花水烛,她隔着一排香烛看他,眼睛水汪汪地。

那是十年前,山光水色风光正好,比不得现在一袭缁衣的清寒。折枝罗裙腰身清漾,纵是不着粉黛走在佛寺里也是清水兰花般香艳。

久病的武清侯身体有气色,夫人同她带了家人去还神。走过长长石阶,望着山寺两旁山间郁郁葱葱的树,那一壁阳光照下来,在树梢发着粼粼的光,她觉得自己像冬眠的动物,看见这样新的世界会眩晕。不知怎地想到在玄真观的日子,离得很远了。她蓦然想起来,已经嫁入陈府两年没有出来过。

主持带齐了一帮僧众立在山门处迎候她们,夫人上前见了礼,她跟在后面要进去。抬脚进山门的时候,有个小沙弥跑过来通报——冯将军府来人了。心思顿了顿,脚收了收,立住了,眼睛却只望着夫人。

只见夫人笑道:“怎么这样巧?”又对局促不安的主持说:“这也不是你的错,是我吩咐你不要清人的。佛门本就是该大开。”

“夫人慧度,福报绵绵。”

夫人略点头,问一声,来的是什么人?回道是冯将军陪着老夫人来进香,同来的还有冯家少夫人。夫人听说遂吩咐家人避过一旁,因是世交,自己便立在那里等。惜春等她分派完上前道:“夫人,我先告退了。”夫人想起来,望着她一笑,抬手道:“也好,我在这里等冯老夫人。你且进去四处看看,若累了就休息。”惜春领命,带着绣痕去了。夫人望着她的身影隐没入大殿佛像之后,微微笑起来。她容得惜春正是因为惜春识相,时时记得敬她这个夫人。从不争着抛头露脸,也不拈风吃醋。这样想着,欢喜当初果然没有选错人。

正想着,底下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嚣,冯母来了。冯紫英同妻子一边一个搀牢了冯母,走上台阶,见了武清侯夫人在,都要见礼。夫人笑道:“免了,你们搀着太太呢。理那些虚礼作甚。”一面说,一面自己却给冯母见了半礼,道:“世侄你歇着,我来扶姐姐。”冯紫英拿眼看着母亲,却见母亲点头,忙退了一步让到后面含笑道:“偏劳了您!”冯母一见故交,自然欢喜,竟然不觉得累了,一路走着进了大殿参拜。

一套套礼仪作足,大家方至后面的厢房休息。冯母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么?也该多带些人才是。”夫人笑道:“怎么能不带呢?因是怕惊了您的驾,才叫她们避开了去。”

后面跟住的冯紫英,心神一跳,忙收敛了,若无其事的往周围一瞧,上首的佛像是个半裸的金色巨人,当空坐着。大殿幽幽香火,磬声悠悠,半黑暗中大大小小许多雕像,乍看使人恍惚,总像是有人,随时可以从壁角里走出个人来。暗处隐约有人晃过,看清楚了除了光着脑袋神色平静的僧徒,哪有什么人?暗笑自己神经过敏。

只听得夫人反过来问,这是纳兰家的吧,我今遭才见着真人,品貌果然出众,配紫英是不错了。冯紫英闻言,看了自己的夫人雨蝉一眼,见她笑着低了头,那侧脸错眼看去是惜春。

心里一苦,他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是娶过亲的人,心里孑然的仿佛是一个人。说着到了厢房,外人都退避了,冯母就笑,这会子都是自家人了,把你带来的人叫出来见见,我们说说话,认识一下也好,不然不是枉为世交了?

夫人笑道:“原是怕长的丑,吓着老太太和世侄女。”此际没有外人,雨蝉也活泼些,接口笑道:“我可听说那是美人!”冯母偏头道:“你也晓得?那该叫她出来见见了。”雨蝉自悔说漏了嘴,脸一红,望了冯紫英一眼,低下头去捏着手帕不说话了。夫人有意帮雨蝉解围,忙笑道:“也罢,姐姐兴致好。就叫那见不得光的丫头出来给你献碗茶吧。”说着就对身边的丫鬟说:“去请你惜姨娘来。”

冯紫英听到“惜姨娘”三个字心里一埂,说不出地难受。为怕人看出不自在,强笑道:“既如此,我也不便在这里。求母亲赏个空。儿子出去逛逛。”

冯母挥手笑道:“去吧,我出来一趟也累着你了,难为你野猴似的竟陪我这半日。”因转脸向夫人道:“你是小时候见得他,不晓得他大了野得他老子都管不住。”

夫人赔笑道:“哪里话,我瞧着大礼儿是一丝不错的,男孩子么……可叹我没个子女,想教都没得教。”说着猛然发觉当着晚辈的面说着话不妥,忙转了口:“现在娶了亲,有雨蝉管着,想是更不烦神了。”一句话说得雨蝉红了脸,再找冯紫英时,已经跨出门去,不免暗暗失落。

冯紫英心里毛躁,一抬脚出了门,对小厮墨雨发作,别跟着我,自己找个地方凉快去。墨雨应声退了,望着冯紫英脚步曩曩入了月洞。

惜春被人叫去献了茶,冯母一见她,心里暗惊。这是怎样鲜嫩的人啊,一进房来,将所有人都照得暗淡了,本来雨蝉的容色也不差了,可是到惜春面前一比,就像粉白黛绿的容颜被似水流年洗褪了色那样地不耐看了。

冯母方知冯紫英两年前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病所为何来。原来一切是为着眼前这女子,当真美如鹤顶红,叫人甘心饮鸠。冯母想起前事,亦想起惜春的身世,暗暗看了夫人一眼,明白她心思——惜春这样的人才不会跟她争什么。羞耻的身世甚至叫她不能正大光明的立足在阳光下。宗族礼法在那里悬着,她就是有了儿子,碍于这不干净,也得断绝了母凭子贵的念头。

因离得远,她已嫁作他人妾,不会同自己家有什么瓜葛威胁。一层一层想清楚了,冯母陡然对惜春怜惜起来,柔声叫道:“你过来,我看看你。”

惜春依言站近了,献了茶。又同雨蝉见了礼。她心里像梅雨季节的房间一样,微微返起潮来。她不怨什么,却忍不住多想。看到雨蝉像看见镜子一样:这就是他的妻子——本来她该是他妻子的,今日把臂同游的人该是她。只可惜不是她!

她幽幽地,在心里笑起来,这就是命啊,命中注定他们手中那点缘分只能同船渡,不够共枕眠……

她陪着说了些话,找机会退了出去,末了听冯母说,这孩子言行举止都没得说,就是太安静了。

夫人叹道:“可不是么?”她从门口跨出去,瞥见夫人伤感的脸,听到她兀自在那感叹,两年了,也没个消息。她一笑,她晓得夫人是不愿她有消息的,每次给她送的汤她都喝下,一滴不剩。惜春自己也是不愿意有任何消息的,偶尔月信迟了,她也慌神,心里晓得是不适合要孩子的。倘若有个骨肉,她不能对这孩子有任何保护,相反会一同陷入危险。况且,她根本不爱那个男人,不愿他在自己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若没有孩子,无论这男人在她身上翻覆多少次,也未进入她内心。她始终只是她自己。

她从那里走出来,就想着独自去看看寺里的一块石碑,上面有四个字:“同登彼岸”。站在那里心思黯然,此一生,与谁初见?最终又能和谁同登彼岸呢。

这看似荒凉的四个字,实则是人世最大的幸福。

石碑后面有小小的庙堂,掩在绿树中,她走进去,转过殿堂中间高大的佛,隔着佛前一排红烛,看见他跪在蒲团上。

庙里没有人,想是已被他叫出去。惜春没有激动,没有出声,默默地立在那里看冯紫英,像立在三生石上看望川河对岸的人。

那么远,那么近。

外面清阳艳照,看久了,眼睛刺痛,以为会流下眼泪,揉揉眼角,什么也没有。她看着他,端详着心里那束光,觉得够了,便回转身准备离开。手帕落在地上,殿堂里起了一阵无名风,吹得帕子远了些。惜春犹疑着去不去捡,怕惊动他,但那帕子是他们初识时冯紫英送的。这么多年,了无牵系,他也未给过她任何东西,惟有这方素绢。思思想想。决定不去捡了!人都已经没有关系,东西留不留何必在意?

她轻步转过佛像,准备跨出门去,只听到身后有人问:“我送你的东西,就这么不要了吗?”一句话定住惜春欲出的脚步,她浑身一颤,如遭雷击。慢慢转过身来,看见冯紫英拿着那方素绢,盯牢了她,慢慢闭上眼,两行清泪潸潸而下。

惜春叹了口气,那阵风惊动了他,不见不见还需见!她伸手接过那方手帕,移步到灯烛前烧了,淡淡说道:“这下好了!”

冯紫英怔怔看她,看着还在烧的小小火焰,面如死灰般道:“你好狠的心。”惜春不答,也不看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她突然感觉被人抱住了,抱得铁紧。心里一惊,慌了,渐渐地身子也软下来,不挣扎,且由得他,也许这也是想要的。门外石碑上四个大字,刺入眼眶。

这样僵持很久——他吻了她,他的手碰着她胸前。惜春的心突突地跳,好象有扇门打开了,有东西游出来,不能抑制,全身也热了。此时她已不是当初不通人事的惜春了,她能晓得,这是她的身体一直渴望的感觉。

“你不怕天打雷劈。”她喘息着,抬眼看了看那半裸的金佛,正无所不知地看着她。“枉我读了那么多经书。我也作死。”话这样说,可是心里一点也不惊怕,坦然的很。她知道心里的神明看着她,懂得她。

“有什么罪孽我一人承担!”他截口道,更紧地抱住她,怕她逃开去。“你不知道这两年我怎么过的?天打雷劈算什么,为了你,我两年前就死了。”

她看住他,咬住唇不说话,又低了头叹了口气,这回只有两个字:“冤家。”

冯紫英也不回嘴,径自抱起她,朝偏殿走去,他知道那里有和尚午休的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