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门》作者:尾鱼

文案

西出玉门

有人说,你在深夜沙暴里隐约看到的黄土方城,其实是玉门关的鬼魂。玉门关,鬼门关,

出关一步血流干,

你金屋藏娇自快活,

哪管我进关泪潸潸。

素有“死亡之海”之称的无人区罗布泊,隐藏着一个汉武帝时代的大秘密,而早已风化成沙的古玉门关,会在深夜的沙暴里集结成形,为某些特殊的“人”放行。

传说,死在沙漠里的人,尸体从来都找不到,因为起伏的沙堆下藏着看不见的鬼魂,它们会带着人的尸体,乘着戈壁的大风,在大漠里来回行走,直至带出百千里之遥……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主角:叶流西,昌东

作者思路开阔,想象奇特,文笔老练,撷取有据可查的历史,揉进诡异的故事和广袤的时空,书写出一段现代的奇情探险,搭建出别具匠心的妖异世界,充满可读性。

第1章 引子

西安。

一道古城墙围出西安城的中心区域,中心的中心是钟鼓楼,鼓楼后头拖出一条街,无分淡旺季,不论晴雨天,永远美食荟萃,游客云集。

这条街叫回民街,又叫“著名美食文化街区”、“西安风情的代表”,“西安必游景点”。

人气一旺,寸土寸金,各类店面卯足了劲要往锥尖一样的地方挤——街面不够,就往窄窄的岔道里延,街面上挑出个牌子就行,上写诸如“往内15米,住宿”的字样。

距街尾约莫三分之一的位置,就有这么一条巷子,巷口是卖酸梅汤的,高处挑的牌子上写“皮影戏,定时开演”。

牌子下头缀了个皮影女人,眉眼妖媚,腰肢纤细,脑后拖乌油油的长辫,俏生生的美招牌。

感兴趣或者逛累了的游客,会在巷口顺手端杯酸梅汤,买张十块钱的戏票,看场十分钟的皮影戏表演。

皮影剧场不大,戏台之外只有十来平的地方,摆了三排桌椅,墙上挂五彩缤纷的各色皮影,游客喜欢的话,掏50块钱可以带走3个。

耍皮影的挑线手是个老头,叫丁州,六十来岁,头发花白,腿脚不好,所以不大对外应酬,只长时间坐在鱼油打磨得挺括透亮的白幕布后头,两手操弄两三个皮影小人,就着鼓点,舞一出旧年代的热闹故事。

有时是《卖货郎戏大姑娘》,有时是《哪吒三探海》。

这一晚,皮影戏七点正开演,六点五十分,台下就已经坐满了人。

丁州把幕布掀开些往下看。

观众以家长带小孩居多,小孩大多坐不住,屁股在板凳上扭来扭去,七嘴八舌地问:“动画片什么时候演啊?”

丁州能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开演之后,小孩们就会觉得没劲,知道皮影戏跟动画片相去甚远,嫌咿咿呀呀的唱腔晦涩难懂,闹着要出去玩,大人会开口呵斥,小孩会又哭又叫。

而他将在这鸡飞狗跳之中,就着秦韵老唱腔,坚持着把一出戏演完。

想想挺没劲的,不过人活着的大部分时候,本来就没劲。

差两分钟七点的时候,进来一个年轻女人。

丁州心里一跳。

她又来了,已经连续三天,每次都是七点。

她第一次来,丁州就注意到了:她长得很漂亮,半长的蓬松头发,单肩挎半旧的黑色帆布大包,穿格子衬衫,破洞牛仔裤,绑带的牛筋底大头皮鞋,袖口卷到肘,胳膊和裤子上,都有机油的痕迹。

像个修机车的,但一定不是。

皮影戏这玩意,观众第一次来,无非听个新鲜;第二次来,也许是有兴趣;第三次,就有点意在沛公了——七点正的戏场,来来回回都是那出《卖货郎戏大姑娘》,直来直去的调情戏,并不值得一看再看。

更何况,有几次耍戏的间隙,他从幕布的边沿往下瞥:那个女人,并不是在认真看戏。

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像是要穿透那层幕布。

幕布后头有什么呢?除了耍戏的灯源,放唱腔的唱机,不就是……他吗?

丁州心里有点慌。

一场戏散,灯亮。

大多数观众嘟嚷着“不好看”往门口走,也有三两留下的,挑拣墙上的皮影人,准备带几个回去作旅游纪念。

那个女人坐着没动,帆布包挂在椅背凸出的一角,一只手捻搓着戏票,手腕上纹了圈蛇一样的东西,乍一看,还以为带着手串。

丁州咳嗽着,拖着腿从戏台边沿下来,装着是拖齐桌凳,经过那女人身边时,对她客气地笑了笑,问她:“来旅游啊?”

“算是吧。”

“看你来几趟了,听得懂吗?都是老唱腔,很多年轻人不喜欢。”

那女人看暗下去的幕布:“那么多皮影人,就一个人挑线,真厉害。”

丁州说得谦虚:“我差多了,你去后台看,那些唱腔、锣鼓调,都是事先录好的。真正的老皮影人,叫‘双手对舞百万兵’,手上挑十来号人混战不乱,还得唱、敲、念、打,那才叫真厉害……姑娘怎么称呼啊?”

“姓叶,叶流西。”

丁州没介绍自己,他的大名在戏牌戏票上印着,她不可能不知道。

他指了指墙挂的皮影:“不带两个?都是牛皮制的,皮子透亮,推皮刀法,纯手工,复杂的要下三千多刀,出一个要两三天,好东西呢。”

自己都知道是胡说八道,现在有专事雕刻的皮影机器,一台机流水作业,一天能出几百个皮影人,很少有人愿意手工一刀刀去雕了——但是忽悠游客嘛,都这么说。

叶流西笑笑:“你可能已经看出来了,我也不绕弯子,我的目的不在看皮影……想找个人,听说你有个外甥,叫昌东?”

丁州的手颤了一下。

观众都走得差不多了,灯光洒在墙挂的皮影人上,桃红柳绿杏子黄,一刀刀刻出来的细长眉眼,挤挤挨挨,妖邪撩人。

丁州走到门边,把“休息”的牌子挂出去,然后闩上门。

门板挡不住回民街上的喧闹人声,还有各色烧烤的烟火气。

他看向叶流西,声音比刚才更加苍老:“你找昌东有事?”

叶流西说:“我听说,他是戈壁沙漠里的好手,曾经单人单车穿越罗布泊,又有人叫他‘沙獠’,普通人到了那里,只有听天由命的份,但他是能刺透沙漠的一根獠牙。”

丁州听明白了:“准备进沙漠?想找昌东当向导?”

“是啊。”

“那你知不知道,昌东前两年出了事,新闻都报了,被网友骂得跟条狗似的。”

叶流西打开帆布包,抽了卷杂志放到桌面上:“如果你要说的是‘黑色山茶’这件事,那我知道。”

丁州的目光落在杂志封面上。

这是份户外杂志,封面是个网络热帖的截图,丁州看过那个帖子,这两年在国内最大的户外网站长期加精置顶。

帖主是个资深户外玩家,以警示后来者的良苦用心,总结了过去几年间的重大户外灾难,包括“墨脱徒步失踪”、“夏特死亡河道”、“喀纳斯雪地失联”,还有就是“沙漠黑色山茶”。

两年前,有个叫“山茶”的户外团体,计划穿越国内四大无人区,首站是罗布泊,搞得声势浩大,做了新闻采访,一路网络发帖播报,请的向导就是昌东。

出事的那天晚上,其实刚进沙漠,连罗布泊的边都还没擦着——“山茶”的官博发了条即时消息,大意是关于晚上的宿营地,领队和昌东起了争执,领队想就地住宿,但昌东坚持多赶两个小时的路到鹅头沙坡子附近扎营。

很多玩户外的网友回复,一边倒地站昌东。

爱上不回家的熊:昌东是“沙獠”,人家经验丰富,当然应该听他的,那些没经验的人就别瞎逼逼了。

我是沙特王子:有些驴友,其实长的是驴脑子,只去过沙滩,就以为自己能走沙漠了,当然应该听昌东的。人家穿越过罗布泊哎,要知道,余纯顺都没能走出来。

香菜去死:听昌东的没错,人家的确是专家,在我心里,他是跟赵子允一样的沙漠王!

……

当晚,谁也没想到,突发一场罕见的沙暴,沙丘平地推进,营地遭遇灭顶之灾。

除了昌东,一行十八人,全部遇难,而且由于沙丘的流动性太强,一夜之间,可能将遗体和营地推走数里之遥,遗体的搜寻工作毫无斩获。

山茶的官博头像从此变成了黑色,再无更新。

而一旦出了人命,户外新闻就会向社会热点的方向发酵,关注的人以几何级数增长。

事情还没完,两天之后,一个自称了解内情的人发帖爆料,抛出重磅炸弹。

山茶罗布泊之行,除了向导,组队十七人,遇难的是十八个,昌东既然还活着,那么多出的那一个是谁?

昌东为什么要坚持多赶两小时的路?真的是出于行进的合理安排和扎营的安全考虑吗?

网友愤怒地发现,多出的那一个是昌东的女朋友孔央,而昌东坚持要赶到鹅头沙坡子,是因为那一片沙山有许多裸出沙面的沙漠玫瑰石,昌东想在那里向孔央求婚。

骂声铺天盖地,比沙暴更肆虐,瞬间吞噬了昌东。

……

丁州问叶流西:“知道‘黑色山茶’,你还想请昌东?”

叶流西觉得不冲突:“请他是看中他的能耐,犯了过错,不至于也同时丢了能耐吧。”

丁州说:“那你跟我来。”

他佝偻着身子,一路呛咳,带叶流西进了后台。

后台拥挤而局促,除了耍戏,还用隔板间成了好几个小房间,丁州在尽头最小的一间门口处停下,拿钥匙开了门。

门一开,尘霉味扑面而来,里头太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面小玻璃,反白色的光。

叶流西正想说什么,丁州拽下灯绳。

晕黄色的光亮下,她看得清楚,那面小玻璃,其实是个玻璃相框,黑色边沿里框了张黑白照片,上头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眉目英挺,眼神绝望。

照片前有香炉,盏内积浅浅香灰,又有两个小瓷碗,一个装米,另一个堆满小包装的糖果饼干。

昌东死了?

丁州说:“害死了十八个人,全世界都在骂他,不止骂他,也骂孔央是个贱女人。昌东变卖了所有家产,托人赔给死者家属之后,过来找我。”

他跟丁州同住,沉默寡言,长时间呆坐在戏台下,周而复始地看丁州耍皮影,盯着那些并无生命的皮影人,听着古味悠长的唱腔泪流满面。

三个月后的一天半夜,昌东在自己的房间里割了腕,血流了满屋,流出门缝,流进戏台后的走道。

早起的丁州看到晨曦笼住走道里的一片暗红色时,还纳闷了一下,心想:这是什么东西?

第2章 山茶

叶流西低声说:“真想不到……”

她上前一步,手指在香炉的边沿一抹,举起了看。

指腹上一层灰。

而供桌的角落处,结网的蜘蛛被人声惊扰,细瘦的步足快速移动,泛银光的蛛网晃了又晃。

叶流西弹了弹手指,又送到嘴边吹了吹:“你不大祭奠这个外甥啊。”

丁州神色冷漠:“人家信任他做向导,他却仗着有经验一意孤行,后果这么严重,我也觉得他该死。我看过新闻,死的人里,有的人刚做爸爸,他多死几次都赎不了罪。”

叶流西叹气:“话也不能这么说,沙漠这种地方,谁都想不到的……”

她退出来。

丁州带上门,引着她往外走:“叶小姐,你只能找别人了。不过我提醒你一句,能不去就别去了。沙漠那么危险,只有它咬人,没有人咬它的道理,什么‘沙獠’,起这种外号,听着都可笑。”

叶流西笑起来,她步子快,先一步下台沿,打开帆布包,从里头取出一个封好的快递信封递给丁州。

丁州意外:“这是什么?”

边说边掉转了信封看:没盖章,没贴单,只是拿来装东西的。

叶流西说:“里头有些东西,你慢慢看,小心拆,别撕坏了。我这就走了,出了巷口,我会往北走,你要是想追上我,得跑得快点。”

丁州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追上你?”

叶流西把包往肩上一挎,示意了一下那个信封:“那得看你,想追就追,不想追就算了。”

她打开门。

新买了票的观众正等得不耐烦,见门打开,吵嚷着一拥而入,叶流西逆着人流出去,很快就不见了。

丁州撕开快递封皮的口。

到底是什么东西?掂起来没重量,摸上去平平展展,应该是张纸吧。

抽出一看,是个牛皮纸大信封。

拆了口,伸手进去掏,又掏出一个中号的白色信封。

丁州有点不耐烦:这一层层的,是耍着他玩呢?

好在,白色信封里,有东西了。

手感像是张照片,他抽出来。

有那么一两秒,耳朵忽然听不见这屋里的声音,却能听到无穷远处的:沙暴卷袭,冰川裂塌,落石隆隆。

丁州冲了出去。

太久没出过屋子了,忘了这条街上有多拥挤,一出巷口,几乎冲撞到游客身上,踉跄着差点绊倒,满目摊头、店面,连街中央都被占据,吆喝声此起彼伏,相机闪光彼伏此起。

好不容易站定,四下都是人,到处是被灯光切割得光怪陆离的人脸和背影。

人声像蛇,扭曲着往耳膜里钻,有人抱怨说,这老头有毛病吧,有人催促说,离他远点,别摔了赖上我们。

丁州站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大吼:“叶流西!”

没有回应。

喧闹声像海浪,夜色越重,浪头越高。

售票的小何正忙着安抚等得不耐烦的观众,见丁州回来,急急迎上去,催促的话还没说出口,丁州先说了句:“退票。”

他推门进屋,迎着满屋的诧异目光,僵硬地走过戏场,走入后台,走进自己那间拥挤的卧房,一屁股坐倒在床上。

门外的吵嚷声大起来,夹杂着小何赔不是的声音,丁州呆呆坐着,忽然伸手去拽自己的头发,拽下了发套,拽破了脸上结层吹皱的硫化乳胶。

退钱,退票,挨骂,小何终于点头哈腰地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

然后赶紧窜进后台,叫:“东哥……”

下一句话咽回了嗓子里:昌东坐在那,花白的头套抛在边上,脸上的胶皮有撕下的,有仍挂着的,作假的胡子搓扯得凌乱,整个人怪异狰狞,像面皮耷拉的丧尸。

这是怎么了啊?

小何早先和丁州搭伙,丁州耍皮影,小何宣传、接待、物料一把抓,仗着是旅游景区,客流大,不敢说很有利润,过日子是没问题的。

但也有隐忧,丁州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像秋天挂在枝头发黄脆干的叶子,指不定哪天就化作黄泥更护花去了。

两年前,丁州的外甥昌东忽然投奔了过来。

小何忙着赚钱娶媳妇,懒得趴网,也不关心新闻,没听说过什么“黑色山茶”,就觉得昌东挺怪的:大好的年纪,大好的人才,不事生产,整天死气沉沉,几天都不说一句话,也不出屋子,跟个现实版怕见太阳的吸血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