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八正斟酌着该怎么说,角落里有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这旮旯邪门呢,尤其是大风沙的晚上。”

又有个声音吃吃笑着接口:“就是闹鬼。”

这倒新鲜了,头一次听到有人说“闹鬼”的语气,跟说“明天要出太阳”一样稀松平常,昌东欠起身子:“什么意思?”

那些人七嘴八舌回他。

“刮大风的时候,你听,呜呜的,鬼在哭哩。”

“吓死个人咯,那个声音,就在我头顶上,大家要死闭着眼哈,莫睁,就当听不见,睁了就完球了……”

昌东说:“你们住在雅丹群里,雅丹不一直都是这样吗,因为土台的形状太离奇,风吹过来,气流在里头遇阻回旋,就会出怪声,这跟吹笛子、吹埙,一个道理。”

一时静默,灰八说:“嗐,你跟他们讲这玩意儿……”

他对手下这帮人太了解了,有内地混不下去过来打苦工的,也有当地放牧的,好多人认识的字不超两位数,科学道理远不如鬼故事来得浅显易懂深入人心——有时候偷吃别人两块肉,也要往鬼身上赖。

果然有人不服气:“我还在晚上见过鬼火呢,还有白光,刷的一下,也风吹的?”

昌东说:“这里跟别处不一样,土台里很重的盐分,磷、钾微量元素也多,有时候风大,相撞起来产生反应,深夜里就会有白光闪烁不停,这种现象,在白龙堆更常见……”

叶流西觉得他是白费力气,低声说:“较这真干嘛?反正也听不进去。”

果然,那些人嗤之以鼻,并不给面子,那个沙哑的声音又起,冷冷的:“我不晓得你们这些外地人的科学道理,我祖上三代都住这噶,说得跟你不一样。”

昌东笑笑:“你们是什么说法?”

“雅丹原本就是城,里头的人不敬神,遭了天罚,城变成了废墟,人都被埋在了废墟下头,他们心里有怨气,一直在地下哭,刮大风的时候,哭声就会传上来……我爷说,关上门,莫睁眼,被子拉过头,睡一觉就过去嘞,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

这说法昌东听过,有些书里也会引用,属于当地的民间传说,他也不想再争辩了,再多说,这些人估计就要抱怨了:“谁要听你叨叨,莫睁眼不就得了嘛。”

他往睡袋里缩了缩,阖目睡去,魔鬼城呜咽的大风,听习惯了,跟催眠也差不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是睡得最舒服、睡袋里也捂得最暖和的时候,听到身边有动静。

往常,昌东并没这么警醒,但走线时,神经绷得跟平时不一样,尤其是睡在不熟悉的地方,身体里自然有根弦,会对异动生出感知。

他艰难地半睁开眼,看到叶流西正从睡袋里爬出来。

昌东含糊地问了句:“你干什么?”

叶流西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低声说了句:“我去上厕所。”

周围的打呼声此起彼伏,人人睡得都香甜,让昌东几乎羡慕。

“非去不可吗?”

叶流西觉得他说的是废话:“不然我爬起来干嘛?”

昌东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从睡袋里坐起来。

记不清是多久之前的事,解放初吧,有科考队进沙漠,一个女队员晚上说要去上厕所,一走就再没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后来有人猜测说,可能是遇上了流沙坑,脱下裤子往那一蹲,就被吸进去了。

大概受这影响,带线的人有约定俗成的规矩:晚上想出去上厕所,必须两人同行,尤其是女队员,不能落单。

叶流西当然不知道这规矩,见他也起来,觉得难以理解:“你起来干什么?”

“我陪你去。”

叶流西摁住他肩膀:“不行,我上厕所,你跟去干嘛。”

简直开玩笑,他跟去了,她还上得出来吗。

“我会站远一点……”

“那也不行,你睡你的觉。”

“那我也想去上厕所行不行?”

“不行,”她手上用力,把他的肩摁压得生疼,“我先……”

她忽然不说话了,眼睛盯住昌东背后的帐篷,面色不大对。

昌东转身去看。

那一面的帐篷,外头起了光,幽绿的荧火颜色,一团一团,在飘,风沙那么大,都没能把它们吹散。

帐篷布渐渐打亮,像老式的电影幕布。

一众或重或浊的呼吸声里,叶流西的声音低得像耳语:“这……这个是什么,鬼火吗?”

有鬼火也不稀奇,这玩意儿又名磷火,有死人骨头的地方,就可能会有,因为人骨中含磷,说穿了是个化学变化——早些年偏远的农村,干燥的夏夜里,时常能见到。

但问题在于,怎么会都集中在一面帐篷外呢?

叶流西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昌东也看到了,空荡荡的幕布上,自下而上,出现了一队驼队的剪影,斜着一长溜,往帐篷顶的方向走。

也不能说是剪影。

昌东太熟悉了,虽然那些笨重的骆驼都只是黑乎乎的轮廓,但上面骑着的人,却是皮影人。

从皮子的透光度来看,应该是小黄牛皮,反复水洗、推磨过,平展光滑,后期的熨烙出水一定也做得好,所以和幕布贴合得没有丝毫空漏和气缝,工笔重彩,牛皮胶混着矿植物颜料,颜色华丽饱满。

头茬和躯干四肢都是缀缝的,太过灵活,领队的那个忽然转头——如果背后有挑线手,应该是使的翻腕挑线手法——转头之后,眼睛像是看着昌东的,眼眶里的那个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下。

再然后,幕布就全黑了,前后也不过五秒钟。

昌东僵了不动,脑子里轰轰作响。

是皮影吗?是,典型的陕西东路皮影技法,形体较小,重刻工。

不是吗,也说得通,幕布上没有若隐若现的线杆影,说明没人挑线——什么样的皮影人能自己动,还向他转眼珠子?

半晌,听到叶流西的声音:“是……是我眼花吗?你也看到了是吗?”

昌东低下头,下巴蹭到她头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挨过来的,当然,也可能是他挨过去的。

恐惧会让人不自觉地想抱团。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半天才呼出浊重的一口气,接着听到她的心跳声,还有他的,都越跳越紊乱:两个人的反应都滞后,一切消失了,才知道后怕。

他低声说:“看到了。”

帐篷的掀帘忽然被风吹张了一下,两个人不约而同往门口看。

为了扛风,帐篷门的材质往往都重,常用厚毛毡子,底下还裹坠重物,但这也架不住有时风太大,会把门角掀开。

靠门睡的一个人不耐烦地哼哼了两声,又翻了个身。

昌东问:“你想出去看看吗?”

关上门,莫睁眼,被子拉过头,睡一觉就过去嘞……

叶流西说:“……那等会。”

她从睡袋边上,把自己的刀给摸出来。

昌东知道她的脚现在不方便借力,半扶半架着她,小心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这些人大多还睡得香甜,有时候,过于清醒,耳聪目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掀开门帘出来。

也许是因为雅丹土台太黑了,反而衬得空地处的夜色有点被稀释了的白,风声没有先前大,昌东拿手电往帐篷周围照了照,没有脚印。

叶流西打了个哆嗦,心里有点发毛,回望那个黑魆魆的大帐篷,忽然觉得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至少人多。

她对昌东说:“我们回去吧。”

昌东点头,架着她往回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你还要不要上厕所?”

她都忘记这事了,让他这么一说,下腹好像又有压力了。

叶流西转头看那些形状狰狞的雅丹,心里天人交战:她显然得走到一个较远的雅丹背后解决问题,但出了刚刚那件事之后,她不想冒任何风险。

“还有多久天亮?”

昌东看了看表,估算了一下日出时间:“大概还有两个多小时。”

叶流西艰难回答:“还是先回去吧。”

她决定再憋一下。

第20章 玉门

毫无疑问,第二天最早起的是叶流西。

昌东原本想扶她,但她速度太快,如同一匹跌跌撞撞然而又脱缰的野马。

想保持神秘感,最好还是不要朝夕相处,难怪故事里的神秘人物都是飘然而至,倏忽离去,镜头从不交代其吃喝拉撒。

大通铺的起床像油煎饼翻面,翻完一个翻下个,昌东卷好了地垫出来,看到远处的叶流西,正扶着雅丹土台,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主要矛盾解决了,脚伤又提到了第一位,昌东看边上呼啦啦漱口的肥唐:“不是说要在你西姐面前好好表现吗?不扶她?”

肥唐一抹嘴,兴冲冲地去了。

这贼窝也有烟火气的一面,早饭熬大锅粥,还抬出面三根支架的短腿鏊子,在上头摊煎饼,有耙子、铲子、油擦子之类的全套工具不稀奇,稀奇的是有生鸡蛋——因为路太颠,再好的防护都碎壳,所以一般只有熟鸡蛋能带进来。

客人和老大的份有人送到跟前,其它人排队。

昌东挨到灰八身边坐下:“跟你打听个事。”

灰八赶紧把碗搁下:“哎,您说。”

虽然昌东不在那本册子上,但察言观色,灰八也看出来了,这人并不听叶流西使唤。

“你们一直在这扎营?”

“有段日子了,这里偏,不好找。但是吧,”他压低声音,“谨慎起见,再干一两票,我们也放寒假了。”

“放寒假”两个意思,一是再过一段时间,这里就冷了,不适合人活动;二是做段时间的正经营生,譬如修个路、开个矿、拉个运输。

这也是为了避风头,万一干的事儿发了,立刻各回各家,来年风头过了再聚。

“既然有段日子了,半夜里,有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没有?”

灰八明白过来,吸溜着粥劝他:“嗐!你别听他们胡扯。没文化,迷信,不是讲荤段子就是鬼故事,天天鬼扯,谁真见过鬼了?”

昌东说:“不是,你帮我问问,这段日子里,有没有人半夜起夜,见到过什么?”

灰八有点纳闷,但还是帮他问了,勺子敲敲碗边,向不远处蹲着的那一圈人吼:“哎,都听好了啊,你们晚上放夜尿,有见过什么真吓人的没?说正经的啊,谁编瞎话我撬他牙!”

“撬他牙”很有威慑力,那些人原本个个话唠,现在发言都不积极了——

“没,不过雅丹土台子,晚上都像鬼,怪吓人咧。”

“还有那个声音,干它爹!我晚上睡觉,都往耳眼里塞棉花。”

“我那晚上大号,有个东西往我脚背上一跳,日!这里居然有跳鼠……哎,那玩意儿能吃不?再小也是肉啊。”

……

居然真的都没有。

昌东沉吟着不再说话,倒是肥唐凑过来,他有几分小聪明:“东哥,你问这干嘛?难道你昨晚上,见着什么了?”

昌东答非所问:“今天走得快的话,中午能到镇上了。”

罗布泊镇被称为荒漠奇镇,2002年才建镇,面积五万多平方公里,比海南岛都大,但很长一段时间一个常驻人口都没有,建了三间铁皮房当镇政府,里头也是空无一人——这两年为了开发钾盐矿,终于建起了镇政府、派出所,还有公路养护站,除此之外,什么小超市、小饭馆,都开在东倒西歪的土胚房和简易棚棚里。

肥唐听不明白:“啊?”

昌东说:“我、你还有叶流西,其实都知道你想干嘛,也知道你干不成,后面的路更不好走,我给你指条道——罗布镇上有路直通哈密,跟柏油高速路也差不多,可以沿着公路回家了。你要是继续跟着,后头缺胳膊少腿,或者丢小命,可都是自己作的了,自己考虑一下。”

他拍拍肥唐的肩,起身去找叶流西。

肥唐心里凉飕飕的,煎饼都咽不下去了,粗略一算:小超市停工搭进去的房租钱,西安到那旗的旅费钱,还有租四驱车花的钱……

这都是成本,沉没成本,但收益呢?就是到罗布泊玩一趟,然后灰溜溜回家?

边上,有个男人正跟灰八低声咬耳朵:“劫道这事,咱以后还是少干,抢来的东西不值几个钱,想想也是,谁会拎钱箱子跑罗布啊,要我说,想发财,还得靠挖……上次我听说……”

他声音更小了,肥唐的耳朵几乎都要竖过去,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那陪葬的毡毯……巴掌大的一块……叫价都八千……”

……

叶流西坐在车子副驾上,皱着眉头掀伤口处用胶带粘粘的纱布,可能是早上跑得太急,走路不小心,伤口明显收得不好,甚至有血往外浸。

忽然听到昌东的声音:“干什么?伤口包上了,每天打开看一看——你种花也每天把花种挖出来瞧一瞧?”

叶流西没理他,吃饭睡觉上厕所,真是哪都有他。

反正都浸血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她把包扎布整个儿撕扯下来:“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昌东手伸过去,托起她脚踝看。

跟昨天刚受伤时的情形差不多,好的是现在只是渗血,差的是她显然没当回事,伤口蒙了土尘浮沙。

昌东从她伤口往上,量了寸许,手背切过去:“就从这里截吧。”

叶流西说:“你想死是吧?”

昌东冷笑:“‘盐壳一口,不如挨刀’,你这种伤口,快的两三月,慢的半年才能愈合,头几天滴滴拉拉流血更是常事。你这么不重视,看来是想截肢——也对,你这样上册子的人,有点身体特征才好记,到时候你左拎刀,右拄拐,人家都不需要翻相册就能认出你。”

叶流西牙咬了又松,然后笑眯眯没事人样:“那帮忙包一下呗?”

“包完了,再让你掀着玩?”

叶流西赌咒发誓:“这次绝对不会了。”

昌东这才把折叠的帆布凳和急救箱拿出来,坐下了帮她重新处理伤口。

太阳渐渐高起,还没到晒到人不能忍的时候,伤口处有点痒,但不疼。

她自己当然也能包扎,但没有昌东专业和精细,他会捻细棉签的棉絮头,慢慢帮你把浮沙扫掉,这份耐心不是常人能有的,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一个纯手工的皮影人,得下三千多刀呢,他能安稳坐下来刻两年多,这一刀刀的,的确磨人的性子……

叶流西忽然想起什么:“待会……我们就直接出发吗?”

“是啊,中午到镇上。你可以洗个澡,据说镇政府大楼上开的宾馆通水。”

“就这么走了?”

昌东头也不抬:“不然呢?”

“昨晚上那事,就当没看见?”

昌东用消毒水把伤口处重新擦了一遍:“罗布泊怪事本来就多,难道我要一件件去追根究底?灰八他们不是说了吗,被子拉过头,睡一觉就过去了。”

他为孔央他们来的,目的地是龙城,只想继续往下走,路上的风景,再诡谲,他也不感兴趣。

“皮影人……跟你也没关系?”

“会刻皮影的人多了,是皮影就跟我有关系?”昌东这回多用了两根胶布固定,防它再松,“想我上心也行,再来找我一次,我就正眼看它。”

大概是知道营地条件简陋,灰八没留客,车开前,叶流西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给他:“我这人,特别好面子,下次你遇到行里人,帮我打听一下,大家都是怎么说我的,我想听听。”

灰八满口答应,表示包在自己身上。

到罗布镇这段路相对好走,开了20来公里就到了红柳井水源地,这里的水是微咸水,但经过处理可以满足生活需求,打这里开始,有条输水管道通往湖区,盯死了管道,就不会迷路。

更妙之处在于,虽然地还是盐壳地,但有条推土机特意铲出来的路通往镇子,所以不到中午,车就进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