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明灭的速度显然更快了,倾斜的沙柱忽然封住前路,昌东身子急转,几步踏上雅丹台面,飞身从斜侧落下,刚一落地,右腿小腿后侧忽然一沉。

有沙扑堆到他腿上了。

昌东也不管它,抬脚就奔,整个人忽然失去重心,差点摔倒。

他的右腿居然拔不出来!

电光石火间,昌东一下子想明白了:这流沙确实跟普通的沙子不一样,它一旦附着到有形的物体上,会很快浇筑,如同胶夯的土台。

抬眼看,刚直击在雅丹土台上的那一股,现在已经凝起,像长出来的土瘤。

叶流西不懂昌东怎么突然站住了:“你怎么不动啊?”

“黏住了。”

话音未落,又一股沙柱喷冲而来,昌东一条腿拔不出来,只能觑着来势就地翻避,眼角余光忽然瞥到叶流西,她提着刀斜冲进来……

人有急智,昌东左腿使力,狠狠踹向围堆住自己右腿的土堆,浇筑的时间不长,尚未凝固得足够坚实,居然让他踹开了豁口。

昌东瞬间得脱,撑地翻起。

叶流西正冲到跟前,没提防他居然站起来,收步不及,昌东只来得及搂住她腰,就被她带翻了出去,好在两人反应都奇快,一个就地翻滚,几乎没有先后,都窜躲进雅丹背面去了。

刚才那几下子,猝不及防,极快又极猛,两人都气喘不匀,甚至顾不上说话,尽量后背紧贴雅丹:那只眼睛里喷出的沙子好像只能走直线,“视线”既然拐不了弯,所藏的位置应该就是安全的死角。

两人都不动,心跳如鼓,一时间不敢再出去探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息。

昌东低声问叶流西:“你刚刚提着刀,出去干什么?”

叶流西觉得他问的是废话:“救你啊。”

“我知道你是救我,我就想问,那刀,是砍沙台的,还是砍我腿的?”

以她想都不想就要拿越野车撞塌皮影棺土台的性子,昌东觉得有必要问个清楚。

叶流西说:“……这个,要看事情的紧急程度。”

昌东半晌没说话。

过了会叫她:“流西?”

“嗯?”

“咱们先定好:以后,如果再遇到类似的险情,尽量照顾一下我身体完整,除非是我主动要求,不然别帮我的腿或者胳膊做决定,它们不归你管。”

晨曦渐起。

清冷的鱼肚白色多少给了人安全感,昌东示意叶流西待在原地,自己向雅丹外围走了两步,然后抬头。

天空就是天空,低矮、绵延而又静谧,昨晚上的那只眼睛,像一场遥远的噩梦。

两人绕到另一面。

眼前所见,平常而又……怪异。

叶流西脱口而出:“那个有皮影棺的土台不见了!”

是不见了,不用去看,不止眼前的这个,昨天发现的那些呈纵列的,应该都不见了。

但这消失在这里并不突兀,就如同密林中少了几棵树,花丛里丢了几朵花。

昌东想到了什么:“去看看货车车辙印!”

也不见了。

这算什么呢?

之前他设想过白龙堆2号,觉得可能是版块的拼接,营地外围的版块被神不知鬼不觉地置换,现在看来显然不是。

叶流西也觉得匪夷所思:“怎么会连地上的车辙印都不见了,我就不信了,难道是地被抽掉了一层……”

这一下忽然提醒了昌东。

他问叶流西:“见过透明的胶片吗?可以在上面写字,作投影显示的那种。”

叶流西点头。

“两张尺寸一样的透明胶片,我在其中一张上画湖,湖岸、垂柳,在另一张上画船,然后叠加到一起,就是湖上有船,是吗?”

叶流西想了想,然后摇头:“也不一定,除非你画之前就设计好了湖和船以及岸的相对位置,不然叠加了之后容易出错:船可能会跑到柳树上,也可能会在湖底。”

昌东要的就是这个答案:“所以车辙印会碾进雅丹土台的下面去。”

叶流西愣了一下。

但她很快想明白了:“你是说……叠加?”

“叠加。我假设你的血召唤出的,就是玉门关,鬼火也好,皮影棺也好,现实生活里并没有,它们只存在于玉门关。”

“风头起的时候,现实世界和玉门关在白龙堆这个方位交叠。”

“现实世界里,有白龙堆雅丹,有我们,玉门关里,有鬼火、皮影棺土台,还有车辙印,你想像一下,两相交叠,是不是就是一种很诡异的情态?”

而当玉门关一旦抽离、撤去,所有的事情,就都恢复正常了。

昌东从包里拿出航拍机的图传屏,给她看昨天合成的那张照片:“仔细看,现在换个角度,把白龙堆忘掉,抽掉白龙堆,去想象那个玉门关是什么样子。”

那里,会有一条宽逾百米的大道。

大道两边是埋有皮影棺的土台,两两对称,延伸数十里之遥。

皮影棺上,有汉代画像石风格的绘画,绘制的是一群苦役的罪人披枷进关,如果仔细听的话,风沙呼啸之下,会传来层叠荡涤如海浪的歌谣:

“玉门关,鬼门关,出关一步血流干;你金屋藏娇自快活,哪管我进关泪潸潸……”

皮影棺里,叠放着穿着古人衣裳的皮影人,那衣裳也许是唐代的,也许不仅仅局限于唐代,九人一组,静默无声。

周围的广袤荒郊,会出现幽碧色的鬼火、以鬼火为载体的皮影驼队,还有不知道为数几许、行踪诡谲不定的风沙触手。

土台上方,天空高处,有诡异的眼睛,而触手和眼睛,似乎都在保护着皮影棺:

灰八想开棺,被铁锨削了喉;

那只眼睛里泄出的沙,其实是重新修补浇筑了被破坏的皮影棺墓。

叶流西曾经开着货车从这条路上经过,不止一次。

那些车辙弯绕,所以她车开得并不规矩:有时在道上,有时在道下,但绝不会撞到那些皮影棺土台。

她车上装的货物,衣服、鞋子、碟片、书、各种食品,乃至明星海报,那是给人用的。

可是罗布泊被称为死亡之海,无人之地,现实中,这里没有居住的群落,除非……

昌东问叶流西:“你听说过《桃花源记》吗?”

晋代的时候,有个渔夫走了一段极弯绕的路,先沿着溪水,后进桃林,末了从极狭窄的山口钻进去,最后才得见桃源。

里头的人自述说,是为了避秦时战乱,所以进来之后就没出去过,“问今是何世,乃不知道有汉,无论魏晋”。

这个渔夫出去的时候,沿路也曾做下记号,但后来怎么也找不到了。

叶流西说:“你觉得玉门关是一个类似的地方?”

昌东点头。

如果是他自己来,他不可能误入玉门关,因为没有叶流西的血,养不出风头,玉门关也就不会出现——但一旦出现了,那些恰好在左近的人,他也好、肥唐也好、豁牙也好,都能得窥一二。

那个渔夫,也许就是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借他人的东风,进了桃花源,但巧合没有二次,所以不管他沿路怎么留下记号,出来后都再也进不了了。

玉门关也许比桃花源更进一步,桃花源的人是隐居了就再也不出去,“不复出焉”,但玉门关会派人出关,了解关外的情况也好,输入关外的物资也好……

但问题在于,人呢?他和叶流西这两次,算是进了玉门关吗?为什么一片荒芜,人迹都不见分毫呢?

第35章 司马道

没了沿路的记号,两人很是花了一会功夫才回到营地。

远处看,只有车,没有掌勺,昌东一愣,紧走几步,近了才发现,掌勺缩在车底下蜷成一团,睡得正熟,还没醒。

昌东有点过意不去,昨天走的时候,怕掌勺进到车里乱摸乱摁,他把车门给锁死了——没想到两人会在外头耽搁一夜,掌勺一定是晚上风大,觉得冷,实在没处去,才缩进车底下的。

人哪怕没了神智,趋寒就暖的本能倒还在。

他把掌勺喊起来,开了车门,第一时间查看卫星电话,搜星已经恢复正常,肥唐显然打过不少电话了。

昌东回拨过去,和肥唐说了几句,然后回头招呼叶流西:“走吧,出去再说。”

越野车的油还算给力,支撑着车上了省道,还跑了不短的一段——熄火之后,在路边等了半个小时左右,肥唐的车疾驰而来。

昌东这两天和叶流西沙里翻地上滚,见惯了彼此的狼狈模样,倒还不觉得什么,现下走来个肥唐,衣着鲜亮,头发都拿梳子梳得整整齐齐一边倒,立时对比出两人有多么灰头土脸了。

昌东拍拍衣领上的灰沙,觉得眼下最急需的不是物资,而是洗个热水澡。

肥唐也确实有点小聪明,近前第一句话就是:“东哥,我打几个电话都没通,还是不同时段打的……是不是又跟上次一样?”

“是。”

“没出什么事吧……”

他忽然瞪大眼睛:咦,车里除了叶流西,怎么好像还多出一个人来?

昌东把掌勺的拉下来,肥唐的煎饼羊汤算是白吃了,愣是没认出来:“这人谁啊?”

“豁牙落下的人……你在大帐里混过,有没有交上朋友?”

说交朋友算不上,但的确有人跟他互换了号码,以便以后有“生意往来”。

这都被昌东料到了,肥唐有些尴尬:“认识一两个。”

昌东松了口气:“你尽量联系一下,看这人有没有老乡朋友什么的,好把他送回去。”

解决了掌勺的事,昌东从肥唐车上拎下备用的油桶,请肥唐帮忙搬到车顶上,又拿了胶管插进桶里,自己在胶管另一头用嘴吸出油,将出未出时,马上拿手指堵住管口,然后插入油箱口——现在很多车的油箱口都有防盗装置,只有油枪才能进油,他就是考虑到自己的车子在野外无油枪用油的机会多,所以把装置拆了不用,以便用这个虹吸的法子随时过油。

边上,叶流西给肥唐看那张航拍器合成的照片:“这样好像路一样的,两边还有皮影棺土台,你觉得像什么?”

肥唐头皮发麻,他咽了口唾沫:“皮影棺……两边都是?”

“都是。”

肥唐庆幸现在是大白天、远离白龙堆、只让他看照片,没逼他现场去看实物。

“这看不出来啊,就一条路,头也没有,尾也没有,没参照。”

叶流西说:“你不会发挥想象力啊?你就想着,这条路是单拎出来的,别往现代的路想,往汉朝啊、唐朝去想,这样的一条路,像什么?”

肥唐不敢不想。

他盯着照片看:“这个……路,秦代有驰道,隔三丈栽棵树……那人家也没放土台子啊……皮影棺,又没死人,要是皮影人都立起来……”

他忽然脱口说了句:“像司马道。”

昌东控住手里的胶管,问他:“司马道是什么?”

肥唐说:“东哥,你这都不知道……你好歹是住在大西安的,乾陵没去过啊?”

“没。”

肥唐没词了,过了会悻悻的:“就是武则天和她老公合葬那地方啊,一进去就有条司马道,又叫神道,通往陵冢的,四公里多长呢,路两边好多石人,又叫石翁仲,哎,对了,石翁仲是十对,正好二十个。”

说到翁仲,肥唐就来劲了:“古代帝王还有大臣的坟前头,经常放石翁仲,分文武,文持简武持剑,我在陕博里还看过介绍……这皮影人是躺在棺材里的,如果立起来……活脱脱皮翁仲嘛。”

昌东说:“石翁仲符合常理,石像耐磨不易损,上千年风吹雨打下来还能保存——弄个皮翁仲,还穿上布料的衣服,往那一摆,经得了一年吗?”

肥唐顺口来了句:“所以放在棺材里,还造了土台埋起来啊。”

歪理也是理,听起来居然还有几分逻辑。

昌东看向叶流西,两人目光相触,脑子里转着同样的念头。

如果真的是司马道,道路通往陵冢,那么玉门关,岂不是一个大的陵墓?

昌东决定暂时撤离几天。

一是两人这几天摸爬滚打,确实也需要休整;二是这两次也算有了经验教训,再进的时候,得准备些工具。

和叶流西一说,她没异议:“那我是可以去取车了吗?”

她的绝大部分资产,那辆破面包车,还丢在库姆塔格大沙漠里。

昌东一句话就让她梦破了:“不是,沿哈罗公路直到哈密,两个方向。”

当然也可以下撤去罗布镇,但哈密比罗布镇大得多,物资也多,和内蒙、甘肃都接壤,进出更便利些。

叶流西叹了口气,重新上车之后,她窝在副驾上,翻出包里的钱,仔细数了数。

七百不到。

不知道会在哈密停几天,住宿、饭钱,再加上买些东西……

昌东专心开车,间或看她,顿了顿说:“到了哈密,我帮你把住宿费付掉。”

“为什么?”

“你本来也从不住旅馆,一直住车里,我让你把车留在沙漠的。”

叶流西想了想,说:“这倒不用,车留在那,我多了住宿钱,但同时省了油钱,抵了。不过,你每天应该请我吃一顿饭,最好有肉。”

昌东斜乜了她一眼:“为什么?”

“你再进白龙堆,不需要放我的血吗?献血还能得钱呢。”

“好啊,那以后中饭一起吃。”

叶流西嗯了一声,转头看向窗外,戈壁山的脊线绵绵叠叠,和压低的云团间只隔掌宽的间隙。

这样一来,她的预算就宽裕多了。

昌东将身侧的车窗放出一条缝,正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吹来的风都合人心意。

下午到了哈密,找了家酒店住下,这里酒店不贵,性价比都挺高。

昌东原本还头疼,觉得自己可能得带掌勺的住一屋,谁知道肥唐过来找他,说是联系过了,掌勺的老乡恰好就在本地,住玉石市场附近,自己要去把新捡的石头出手,可以顺道把人给送去。

挺好,总算能得个清静了。

送走掌勺,昌东痛痛快快洗了个澡,热水直冲,别提多爽了,洗完了出来烧水喝,水壶大概有问题,半天都不沸,昌东打电话给前台,那头赶紧道歉,说马上给换一个。

五分钟不到,外头有人敲门,昌东正打满剃须泡沫刮胡子,顺手打开。

叶流西抱着烧水壶站在门口。

昌东关掉剃须刀,看了她半天:“又找到工作了?”

“兼职,明天这一层我做房,顺路给你送壶。”

她径直进来,拐进洗手间给水壶加满水,然后找到插座插上,昌东剃完须,洗掉脸上的泡沫,又拿毛巾擦干。

等了一会,电水壶正常运行的嗡嗡声传来。

叶流西麻利地收起旧水壶,临走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要洗衣服的话,楼下有洗衣机,公用,洗衣粉洗衣液都有,就是得自己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