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我觉得,正常社会形态下长大的姑娘,就算不屑于去讨好男人,大多也就是讨好自己……问一百个人,也没有一个人会答称王称霸。”

最多是有政治诉求,要为民请命,毕竟早不是逐鹿中原的时代了。

他倒转枪口,把枪递给她:“会用吗?”

叶流西接过来:“好像……用过,但没有特别熟悉的感觉,给我的?”

“嗯。”

“为什么?”

“总觉得,如果真的进了关,里头……会比较乱。”

就因为她说了“称王称霸”吗,也许随口说的呢,叶流西问他:“那你有吗?”

“有,这一把你留着防身。”

叶流西嗯了一声,随手撩起衬衫后摆,把枪插进腰后,动作很熟练。

她腰很细,属于细而有力的那种,那里的皮肤呈蜜色,很健康,腰线圆柔,臀挺翘结实,衬一把枪,有一种奇怪的硬朗和性感。

衬衫的后摆一起一落,很快遮住了。

昌东移开目光。

叶流西问他:“我们进去,都坐你的车吗?”

肥唐选择跟车,说死也不愿一个人留守,叶流西拦着门不让上,一定要他保证出了状况不哭不闹不哆嗦。

肥唐满脸通红地做了保证。

丁柳却不愿意坐昌东的车,跟高深发脾气说:“我们自己没车吗?干嘛挤他的?”

估计是心气高,受了两次冷落之后恼了。

昌东无所谓,直接开车带路,越往腹地去,路越不好走,高低不平,很考验车技,高深的车很快落在了后面,叶流西很唏嘘,觉得高深指不定被丁柳埋怨成什么样子了。

在车里一说,肥唐一点也不同情:“这还不是愿打愿挨的事嘛,要我说,丁柳也别嚣张,感情跟钱一样,不经耗,哪天高深忽然头脑清醒了,她哭着喊着也拉不回来。”

……

叶流西一路留意看路边的记号,几次停下认路,终于找到埋灰八的土台,高深的车到了之后,昌东扔了把工兵铲给他:“挖吧,就这。”

高深单手接住:“就这?”

“是,挖到下头要小心,别伤着尸体。”

高深卷起袖子开铲,丁柳坐在车上看了会,下来拿手机拍照,昌东从车后厢解了三个尸袋出来,平铺地上。

过了一会,似乎有些迹象了,高深挖得更加谨慎,到了后来,工兵铲扔下了不用,拿手去硬拨浸了血的土泥。

叶流西低声提醒昌东:“你以后要是跟他对上,提防他的手……手上一定练过。”

三具尸体终于被起出来,板结的带血沙块紧紧黏附住头脸,很难剥离,看起来都怪形怪状,高深将尸体装进尸袋,全部垒进后车厢。

丁柳有些嫌恶,想到这车装过死人,晚上可怎么睡得进去。

她抬头看昌东:“接下来呢?”

昌东示意了一下前方:“继续走。”

再走了一段,又一个沙土土台遥遥在望。

昌东停车,吩咐叶流西和肥唐:“你们下车吧。”

肥唐不明所以,推开门就跳了下去,叶流西问昌东:“你行吗?”

“行。”

“安全带系好了?”

昌东笑:“放心吧,没事的。”

叶流西说:“要是真没事,就不会让我下车了。”

她开门下车,退开两步,冲着车子招了招手。

昌东环视了一下周遭的地势,慢慢将安全带又收紧了些:好久不做玩家了,有些手生。

丁柳在后头看到叶流西她们下车,还以为又到地方了,刚想让高深也停,忽然看到昌东的车瞬间加速,疾驰而去,在距离一个土台极近处蓦地大漂移横扫,车屁股后头沙土如浓烟翻滚,车身扫出一个大扇形,重重撞塌土台一爿。

丁柳还以为是车祸,失声叫了出来,高深看了她一眼,说:“没事,他那车是改装过的,估计故意这么撞的。”

果然,一片烟尘里,她看到昌东推开车门下来,一直拿手扫开面前的土灰。

丁柳松了口气,过了会斜眼看高深:“那你能这么玩吗?”

高深说:“小柳儿,这是一行归一行,人不能样样会……”

丁柳冷笑一声:“那就是不能呗。”

沙尘落定,沙台半塌,可能是撞的角度刁,那口皮影棺,居然有大半滑落了出来。

还是汉代画像砖风格的画,但这一次,画的不是披枷进关了。

棺身上,明显的宫楼殿宇,一个帝王装扮的人掩面而泣,两盏幽幽宫灯,细骨伶仃,隔着一面拉起的幕布,有个宫装的女子也在低头拭泪。

叶流西拉肥唐过来:“这画的是什么?”

肥唐说不出:“这个……一男一女,在哭,这个男的应该是皇帝,这是……在给妃子赐罪吧?”

如果没有那道幕布,倒也还像。

昌东摇头:“不对,这是汉武帝,在给李夫人招魂。”

皮影滥觞于此,哪怕对皮影稍知皮毛的人,都知道这个故事。

昌东示意棺面:“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死了之后,他郁郁寡欢,有术士招来李夫人魂魄,但言明只能隔着幕布相见,这幅图,讲的就是这件事。”

说着凑近棺面:“这里还有字。”

六个字,古体,肥唐认得这形制:“这是小篆,汉初时通用的,这是……”

第一个字如同水流,第二和第四个字不认识。

他只能认得第三、第五和第六个字,因为和现代的字体写法几乎一致。

xx骨x东魂。

第42章 荒村

认不出来就算了,叶流西不在乎,不就是几个字嘛。

棺材半脱半歪,不方便开棺,昌东招呼肥唐:“帮我搬一下。”

认不出篆字,肥唐觉得自己价值大跌,如同股票k线,随时等待机会抬头,所以搬得分外卖力,连额头上都青筋暴起——

只是搬着搬着,忽然觉得不对劲。

天暗了。

不是黑,是暗,半天上云头翻滚,都被染成了老姜黄的沙色。

肥唐双腿发颤,想起自己上车前的承诺,吞咽了口唾沫强行稳住。

倒是丁柳,咯咯笑着跑过来,说:“我操,牛逼啊。”

她拿出手机拍视频,又转回来自拍,对着镜头说:“没见过吧。”

如果有网络,她怕是会直播。

这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肥唐又是嫉妒又是自惭形秽,用力撑了下棺材角。

昌东抬头看天,说了句:“看来任何时候,它们都不喜欢这棺材被打开。”

叶流西将袖口挽了挽:“放下,我来吧。”

她走到近前,手攀上棺沿,深吁了口气,猛然掀开。

应该没大的异样,肥唐看到,她只是皱了下眉头。

他抢在前头飞奔过去,只低头看一眼,马上大吼:“明!明朝!”

绝对不会错,他昨晚还在看《民间服饰》呢。

他指给大家看:“看见没,网巾,明代成年男人用来约发的;直身衣,跟道袍似的;还有这个,穿的皮札子,绝对的!”

其实不用他强调,没人想过怀疑。

叶流西只觉得好笑:“这是唐宋元明清都要来一遍吗?”

丁柳给棺内拍了张照,预备着回去给柳七看:“我干爹说,你们上次开了唐棺,这次又是明朝的吗?怎么连点陪葬的东西都没有?”

昌东说:“我们叫它皮影棺,只是顺口,这不是棺材,只是像而已。”

他低头翻检了一下皮影人的数量,又是九个,除了服饰装扮,和那个唐棺,并没有太大不同。

昌东盖上棺盖:“那个神棍说,鬼驼队的故事,传了几百年,看来还不确切——也许自汉之后,各个朝代都有,或者说,玉门关内外,一直留有一条道,互通有无。”

一列驼队,九个人,看似不少,但转念一想,前后两千余年,关内关外,如果真的两个世界,这驼队,不啻于一根悬丝,一脉弱流,哪怕前仆后继,又能输送多少东西?

他把叶流西叫到一边:“记不记得你的那个照相机?”

记得,海鸥牌,八十年代通用,现在已经是老古董。

“我们用的东西,更新换代快,几年前还用摁键的手机,现在差不多都是触屏智能,一是有这个需要,二是物资水平极大丰富,可以满足这需要。但是关内如果真的有人、不产物资、大部分依赖补给的话,情形会不同。”

物资贫瘠的年代,什么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碗砸碎了都舍不得扔,要找箍碗匠钻眼、钉铁扒,油泥抹平了裂缝之后,又能稳稳当当舀水盛汤。

叶流西说:“你觉得关内有人?”

昌东回答:“不止有人,是有个世界。”

不是很太平,有点乱,法纪不行,也许弱肉强食。

物资匮乏,推开一户人家的门,可能会有时代的错乱感:老式明清的雕花床上,贴本世纪金曲歌手的海报,50年代的搪瓷茶缸边,摆80年代的老相机。

那条驼道,是吸附在关外社会身上的细血管,一点点带进关外的变迁,只是这变迁无法普及,把关内世界渗透得扭曲离奇。

叶流西皱眉:“那些当初进关的人,活了这么久吗?”

昌东说:“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他们早就死了,不过有男有女,足以繁衍。”

大概是两人私聊的时间有点长了,丁柳和高深明显不耐烦,肥唐也朝这头探头探脑——

终于逮着个昌东看他的机会:“东哥,剩下的那些……你还撞吗?”

昌东抬头看天,离日落还有很久,但这头顶的天色,跟暮色也差不多了。

叶流西也抬头看天:“能撞一个是一个吧……我去给你镇车。”

撞完第二个,云头几乎成了黄黑色,团团滚滚,丁柳到此时才有了几分怯意,也没了拍照的兴头,不自觉地朝高深身边缩,高深打开强力手电,光柱照不了太远,偶尔晃神,觉得云头像挤眉弄眼的扭曲脸面。

他头皮有点发麻,朝昌东大叫:“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昌东正半蹲在皮影棺前,伸手拂拨开棺身积堆的浮沙:“七爷跟你们怎么说的?带你们出来,本来也不是游山玩水的。”

高深闭嘴了,柳七确实交代过:跟紧点,别大惊小怪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有好处就捞,实在扛不住就撤。

但丁柳私下跟他说了:“要撤你撤,我才不会扛不住事让干爹笑话。”

棺面上又是一幅,这次是在丹房,炉火熊熊,丹炉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帝王模样,可能还是汉武帝,另一个是个老道,手持浮尘,也不知道在跟皇帝讲什么。

肥唐抢着说话:“这个我知道,汉武帝跟秦始皇一样,喜欢求长生,这是在炼丹。不过汉武帝可比秦始皇脑子灵光多了,最后自己醒悟了,还亲口承认自己是被那些方士骗了,说自己是‘向时愚昧,为方士所欺’呢。”

开棺。

不用肥唐说,叶流西都看出是异族服饰,肥唐也认不出来,猜测说,中国有几个朝代,河西是失守的,比如宋朝,那个时候,这周围不是回鹘就是吐蕃西夏,鬼驼队想出入不引人注目,得换少数民族衣服吧。

这倒侧面佐证了,昌东说的是对的,鬼驼队一代又一代,混迹在不同时世的人群之中,采购置物、钱来钱往,一如普通客商。

变故发生在第三次去撞沙土土台的时候,有叶流西镇车也不管用了——

下午四五点的光景,搁这个时区应该是艳阳高照,周围却浓黑如墨,车子横飚到一半,车身蓦地侧歪,像是被什么顶起,一边的车轮骤然腾空。

昌东沉声说了句:“抓紧。”

叶流西一把抓住防撞杆,再看前方地面,头皮一阵麻,车子侧了40度角不止,她掌心出汗,满心等着拿身体去承受车子倒翻的那一震——哪知道耳边轰鸣声不止,车子就这样侧着只凭边轮开了出去,然后在空地处轰然旋身拗正。

叶流西耳边嗡嗡的,有些口干舌燥,远处,肥唐和丁柳他们都呆呆的,她觉得自己也有点呆:“你刚用两个轮子开的车?”

昌东嗯了一声。

叶流西想问,能不能再来一次。

那一瞬间,失去重心,像是有电流从头皮一路延过脖颈、脊柱,又像是魂被甩脱出去,觉得好刺激。

昌东指了下前方:“你看。”

车灯的尽头处,是一米多高的沙堆,堆面上,越野车轮胎的侧印清晰可见。

叶流西反应过来:“刚才是……”

“沙子突然堆顶,把车架空,跑得慢点,大概要翻车……我们还是别开棺了。”

一来,的确危险,他们已经很运气了,灰八可是连棺盖都没打开,就被削了喉。

二来,虽然这皮影棺跟传统意义上的“棺材”相去甚远,但那皮影人,的确曾经像常人一样,穿衣戴帽、进关出关、做买卖睡觉,如今被沙土掩埋,逝者有尊严,他也不想扰人安宁。

叶流西嗯了一声。

一行人赶在真正天黑之前回到营地。

收了灰八的尸,是件大事,丁柳想给柳七报备,但信号全无,于是过来找昌东,问他:“明天能出去一趟吗?到了外头信号好的地方,我打电话,让人来收八叔的尸。”

肥唐也赶紧附和:“如果有信号,我可以上网查一下篆字转换器,就知道那棺材上写的是什么了。”

昌东默许,到了明天,这里应该会再次恢复正常。

这一趟进来,多开了两个棺,貌似有收获,实则没有太大进展。

大概是因为白天劳累,这一晚,两边都歇得早,昌东躺下了,却睡不着,听外头风声渐息。

这里不刮风的时候,分外安静,月色渐渐明上来,车里都进了明澄澄的光。

隔帘也成了半透。

昌东看着帘子发呆,直到忽然意识到,帘身上正映着淡淡游移的绿色。

他动作极轻地坐起,慢慢将隔帘拨开些。

车窗外,不远的地方,正有一抹幽碧色的鬼火,飘飘游游往远处去。

奇怪的是,它不是鬼火样的一簇,偶尔会拉长,忽然又像被稀释,光散得很开、很弱。

叶流西的声音忽然传来:“你干什么?”

大概是把她弄醒了,昌东嘘了一声,指了指窗外。

叶流西坐起来,看了会之后,低声问他:“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