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醒过来之后,没人愿意待在地底下,昌东只叠了个盖毯的功夫,抬头一看,周围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除了他,居然没人理铺,都是掀了被窝就走,而边上,叶流西的毯子,裹垒得像个花卷。

昌东多看了两眼,她眼一翻:“怎么着?”

没怎么。

他说:“上去吧,下头闷。”

刚起身走了两步,忽然察觉到什么,回头看时,叶流西正伸手把他的毯子拽歪一角:她老早看他叠那么方正不顺眼了,就等着他走。

一抬头,才知道被抓了个正着,叶流西腆着脸皮,说:“这样有凌乱美。”

昌东不追求凌乱美,他想过去理,叶流西动作好快,手一张,拿身体挡住。

从她肩侧看过去,自己的盖毯,本来叠得像个豆腐块,现在像豆腐块成了精,正跳楼寻死。

昌东心里猫抓一样,强迫症上来没办法,毯子没叠正,感觉像穿了条屁股上有洞的裤子。

叶流西只装不知道,连推带搡:“别磨蹭了,大家都上去了,还要做饭呢……”

昌东跟她商量:“流西,最多这样,我帮你一起叠了……”

叶流西摇头,又憋不住,自己在那乐,笑到去擦眼睛,昌东看了她一会,觉得她像个漂亮的二傻子。

他说:“还笑,东西笑掉了知道吗?”

叶流西低头去看:“什么?”

昌东踩住入口的脚蹬往上爬:“肉。”

叶流西低头看看自己身材,仰头说:“怪不得我觉得自己瘦了。”

上到地面,院子里满眼的人,有刷牙的,有擦脸的,阿禾在门边搭了个简易的灶台,柴火正旺,锅里的粥沸开,薯条在边上帮忙切土豆,切好了扔进锅里,再撒点盐下去。

这是什么吃法?昌东还没尝上,已经觉得嘴里味道怪怪的了。

天气不大好,老签叼着烟袋砸吧嘴,说:“今天怕是要起沙暴啊。”

语气里,有一种奇怪的焦灼。

戈壁滩上刮沙尘暴不是常事吗,昌东正想说什么,阿禾忽然吼了句:“干什么,火都烧不起来了!”

接话的是肥唐,吼得比阿禾还大声:“我就从边上走一下,火就烧不起来了?它就这么怕我?”

昌东又是好笑又是头疼,顿了顿招呼肥唐:“过来,帮我去车上搬点东西。”

他带着肥唐穿过院子。

肥唐怒气冲冲:“关内人,都什么素质,我是打她了,但她也打我了啊,东哥我跟你说……”

他突然住嘴。

院外,昌东的车子歪向一侧,四个轮胎,有两个软塌了,凑近看,应该是被硬生生啃破的,车身上,遍布粘液风干后的手印脚印,都不知道被多少只人架子爬过攀过。

车子如此悲惨,昌东居然想笑。

他刚进西北走线时,结识一位前辈,那人比他大了四五岁,开陆地巡洋舰,对车子宠得不是一星半点,曾经大言不惭说:“车子就是男人的老婆,女朋友都只能排第二。”

同为男人,择偶眼光各异,昌东觉得,车子跟老婆,还是不能比的。

所以现在车子半废,他也只是端了碗米粥,边喝边绕着看,周围一圈人,端碗的端碗、嚼烤馕的嚼烤馕,叶流西腋下夹着刀,正撕开一袋榨菜。

真是生平所经历过的,最诡异的“车展”。

昌东心里迅速估算出损失和弥补方案。

还好,人架子算是嘴下留情,车上有只备胎,那就还有三只能用……他的是改装车胎,估计全关内都没有同款,剩下的那只,缝针、紧线、补胎胶、塞棉被,什么法子都来,硬补吧。

他说了句:“估计是来踩过点了,有点智商,知道毁轮子,让我们走不了。”

肥唐磕磕巴巴的:“那……东哥,修得好吗?我们来得及走吗?”

昌东问他:“走到哪去?我们走了,阿禾她们怎么办?追根究底,这是我们招来的。”

更何况,那第四只胎,能不能补得成、补了能跑多远、往哪跑,都还是未知数呢。

肥唐不吭声了。

昌东拿了工具箱下来,取出千斤顶和十字扳手拆胎,高深挽起袖子过来帮忙,叶流西猜到昌东想干什么,吩咐肥唐:“找个地方,好藏这些东西。”

车子太大,没地方藏,能拆的先拆掉,人架子再来,单留个车壳子让它啃吧,可不能再废重要的零件了。

院落里那几间房都塌坏得不成样子,肥唐找了坡下的一间,门墙都还妥当,昌东一样样地从车上往下拆硬件,肥唐和丁柳也就一趟趟地跑,东西藏好了,拿帐篷布盖好,又往上头堆废木头、蓬草盖、破橱破缸,总之怎么不起眼怎么来。

好好一辆车,末了真成了个废弃的空壳子,能吃能用的物资都卸下来搬进地窖,阿禾张罗着腾地方摆放,瞅了个空子,偷偷对老签说:“我说的没错吧,这些东西,市集上都见不到呢。”

老签盯着那些东西看,眼神有些异样。

忙完了已经是午后,昌东和叶流西商量加固门墙,说白了就是多加两道防御,院门封住,灶房的门窗也加多栏栅,怎么都不能让对方长驱直入。

丁柳兴奋得两颊通红,听昌东吩咐的时候,一直嚷嚷着“太刺激了”,昌东苦笑,觉得她恐怕已经把柳七的吩咐、以及在干爹面前挣表现什么的给忘到脑后去了。

院落里废料多,实在不够就去拆别处房子的门板床板,工具箱里家伙也齐全,钉枪、电钻、线锯应有尽有,活分下去,每个人都有事忙,阿禾她们也在边上递送东西,能帮什么帮什么。

正忙到不可开交,丁柳忽然说了句:“那是沙尘暴吗?”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天边一道赭黄的沙墙正快速往这个方向移来,昌东嗯了一声,提醒了句:“拿衣服包住头脸吧,注意防风,实在风大,就进屋避避。”

总得在天黑前把活做到七七八八,依着阿禾的说法,半夜人架子就该出窝了。

没过多久,沙尘暴的前哨就到了,天色陡暗,风吹得人立不住脚,昌东抬头去看,半天上沙云滚滚,估计没几分钟,遮天蔽日,天就会瞬间全黑了。

无意间转头,忽然发现,忙活的只是自己这头的人,阿禾、薯条、老签都不见了。

电光石火之间,昌东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大吼:“回地窖!马上回去!”

话音未落,半空里一声怪叫,一条枯瘦的人影几乎是从墙外弹扑进来,直直扑向丁柳,高深眼疾手快,把手里的工兵铲砸砍过去:“小柳儿,小心!”

那人架子被砍个正着,一声嘶吼,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又翻起来,后背上插着铲尖,缓缓回头,高深操起手边一截木头,吼:“来呀!”

昌东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听到肥唐带着哭腔的声音:“进不去,东哥,地窖被封了!”

来不及看地窖了,房顶上已经翻上了四五条人架子,四肢并用,速度飞快,不分先后,一齐向着内院扑进来。

昌东吼了句:“别管地窖,顾自己,手边有什么用什么,不拼就没命了!”

话刚说完,有个人架子已经冲到眼前,昌东想也不想,手中钉枪举起,向着人架子头上猛砸,与此同时飞起一脚,将它踹开两米多远,那人架子就地一翻,像是察觉不到痛,再次扑来。

院子里乱作一团,人架子的怪叫、枪响、丁柳的尖叫、肥唐的吼声、电钻声混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昌东刚躲开人架子那一扑,忽然听到叶流西的声音:“昌东,你能比他们快吗?”

昌东一下子反应过来,扔下手中钉枪,一个飞扑上墙。

他曾经和叶流西说过,功夫只是二流,自己更擅长跑酷,而跑酷的核心,是极限的灵活和快。

要跟兽打架,要比兽更狠,要赢过人架子,得更快。

攀上墙头之后,昌东一刻不停,一个猱滚上了屋顶,院里的局势一目了然。

他大吼:“流西、高深,你们俩定中场,当靶子,互相掩护。”

高深正狠狠摁住一个人架子的脑子往墙上撞,闻声就往院中跑,叶流西从另一个方向飞奔过来,迅速和他背对背站定。

身后有飞扑声,昌东单手扒住屋檐边,身子飞荡到另一侧矮墙上:“丁柳,能打冷枪吗?”

都没看到丁柳在哪,但能听到她大叫的声音:“能。”

“躲到暗处,放冷枪,别伤着自己人。”

说完了,就势落地:“流西,枪扔给我。”

他极速飞奔过院中,接过叶流西甩过来的枪,迅速回头,一枪击中身后飞扑而至的人架子的眉心,顺势又上了破屋的矮墙:“肥唐?”

“啊?”

很好,人都还在,昌东放下心来,觉得布局得差不多了:“有被撂倒的,你负责别再让它们站起来。”

第48章 荒村

短暂的静默里,风声大作,叶流西低声对高深说了句:“我会保证你背后没风险,你也得保证我的。”

高深嗯了一声:“我不行的时候,会提前告诉你。”

这人话不多,有时候几乎没存在感,但不知道为什么,叶流西就是觉得他可信。

她提着刀,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架子嘬了记口哨。

混战旋又开始,像是从未停过,叶流西刀只向前,从不担心背后,砍翻一个,迅速转向另一个,不只防御,甚至几度尝试进攻,有好几回,旁侧有人架子突袭,中途被掠阵的子弹击翻。

叶流西直觉,丁柳的放枪偶尔走空,或者击中躯干四肢,但昌东开枪,从来都是直中头颅。

她自己做事,会过于浮躁,就像开车时被人架子袭击,她差点把车开翻,昌东身上有她欠的一个“稳”字,她喜欢到不行,反正她看中的,不占有也得收罗,最不济,也必须扯上关系。

人架子到底数量有限,并非前仆后继,地上横了两三个之后,局势开始扭转,肥唐胆气也壮了,挥舞着工兵铲,吼得越来越猛:见空就上,劈头就砸,撒腿就跑。

叶流西想笑,小兄弟真是好生猛啊。

再次砍翻一个人架子之后,剩下的两个有了退缩的怯意,天色更黑了,沙子迷得人睁不开眼,叶流西趁着这片刻间隙,几步冲到工具箱前,打开应急工作灯。

白炽光打出一片带沙的空地,叶流西无意间抬头,忽然看到房顶上,昌东的背后,有人架子匍匐着、悄然靠近。

她心头一震,还没来得及示警,那条人架子悍然扑住昌东,带着他一齐滚下房顶,叶流西想冲过去,昌东抬眼看到,吼了句:“管自己的,别乱!”

说话间起肘砸向人架子下颌,翻身跃起,一枪抵住它眉心。

触目所及,蓦地一怔,那人架子抬手打飞他枪,就势抓他咽喉,才到中途,腰侧忽然吃了一记冷枪,身子架不住这冲力,滚翻在地。

昌东站在原地,耳膜处震响,这一刹那,觉得世界急速撤远,地不在,天不在,只余一扇光,笼殊途的彼此。

这人架子,是个女的。

长发如草,早已秃得稀稀拉拉,露出大块惨白的头皮。

她穿已经撕得破破烂烂的裙子,布条缕缕,甚至难以蔽体,强光映照,能看到污脏之下,那裙子的原色,也许该是绯红。

皮相不再,骨相陌生,细瘦骇人的脖颈上,戴一条细链,晃晃荡荡。

山茶出事的那个晚上,孔央喊他进帐篷看衣服是否合适,不安地抚着脖子上的项链,低声问他:“这样搭好吗?如果拍照,链子太细,是不是不太显?”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到外头风瓶乱撞。

……

两年前的撞音,好像又响起来了,从耳膜钻进颅骨深处,缠绕穿插,不息不绝……

孔央喉咙里嗬嗬有声,利齿呲起,眼珠子带慑人的一线亮,后背躬突,脖颈转动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作势又扑。

枪声又起,只是堪堪打空,子弹擦着孔央的头皮入墙,孔央被震地一个激灵,中途退步,梗着脖子无比狂躁。

昌东转头冲着丁柳吼:“别开枪!”

这才发现,这场厮杀在他怔愣间已经接近止歇,除了高深还在警惕地看高处,提防是否还会有新的人架子攻进来,其它的人都站在不远处,丁柳正端着枪,被他吼地一哆嗦。

叶流西抬手压下丁柳的胳膊,看到前方昌东被打飞的枪,过去捡起来,拿手擦了擦,重又插进后腰。

孔央很快撑起身子,腰间中枪,压根没有延缓她的速度,肥唐提着工兵铲,紧张得喉头发紧:“西……西姐,东哥怎么不动手啊?”

叶流西说:“……随便他吧。”

眼前人影一晃,朽烂裙摆带出一道虚晃的线,孔央四肢并用,疾奔了几步跳扑而起,直撞到昌东身前,双手掐上他脖颈……

丁柳失声叫出来。

叶流西盯着看,攥紧手中提刀,就在这个时候,昌东伸出手,一左一右控住孔央的头,朝边侧用力一转。

颈骨折断的咔嚓声分外刺耳,大风掀翻了工作灯,直直的一条灯柱打入半空,昌东站着不动,孔央先还依在他身上,然后缓缓滑脱下去。

叶流西仰起头,也不知道看哪里才合适,一时间风沙满眼,只觉得天大地大,事事艰难。

肥唐凑过来:“西姐,这人架子是女的哎,还穿裙子。”

叶流西说:“是啊,那是……”

她住口了不说。

何必让人知道眼前面目丑陋的人架子就是孔央。

孔央是个温柔美丽的姑娘,死在一场意外的沙暴里,没有后续,如此而已。

丁柳环视了一下周遭,也不知道该跟谁商量:“这些尸体,留着会不会不安全啊?是不是得处理一下?”

叶流西冷冷说了句:“又不是没别人了,为什么要我们处理?”

高深拿木棍又撬又捣,连踹几脚,终于把灶口破开个洞。

叶流西在灶口边蹲下,朝里头叫话:“识相的,就老老实实出来,大家还能聊聊。”

等了一会,老签抖抖索索的声音传来:“你……你们别进来,不然,我就把东西都给烧了!”

丁柳气得脸都白了,叶流西笑了笑,大声说:“好,我们帮你烧!”

她看高深他们:“烧东西,往里扔。”

院子里多的是柴火废料,肥唐把东西拾掇了拢堆,高深拿打火机点火,火头旺了之后,丁柳二话不说,搂起燃着火的废料就往入口里丢。

不一会儿,底下就传来呛咳声。

高深有点迟疑,问叶流西:“这个……不会出人命吧?”

叶流西冷笑:“难道刚刚,他们不是想要我们的命?”

高深说:“但是,万一真死了人……总归是犯法的。”

他刚刚进来,一时还摆脱不了外头的社会规则:哪怕嚣张跋扈如柳七,还一直严令手下,别真惹出顶翻了茶壶盖的大事。

叶流西捞过个破板凳,在火堆边坐下:“放心吧,起贪念的人,一般都怕死。”

肥唐搂投了两把火之后,实在忍不住,偷偷来问叶流西:“西姐,我东哥……到底是怎么了啊?”

叶流西的目光掠过不远处的昌东,他一直坐在孔央的尸首旁,一动不动,背影里透着苍凉暮气。

她说:“别管他,你们都别管,也别去吵他。”

再等了会,估计扑火的速度比不上投,底下的空气也更易消耗,灶口里终于传来老签呛咳的声音:“别……别,我们出来了。”

过了会,灶口的挡板从里打开,高深手一伸,拖鸡仔一样,把最前头的老签硬拽出来。

火光下,老签、阿禾、薯条,跟前一晚一无二致,瑟缩地挨站着,薯条的嘴角边还有巧克力酱,估计是拆了巧克力吃。

叶流西想笑,她坐在板凳上,胳膊拄着刀柄,权当是扶手:“说说看,怎么想的,啊?当时都怎么想的?”

老签没吭声,薯条有点害怕,一直往阿禾身后缩,阿禾又窘又愧,死死咬住嘴唇。

叶流西说:“不说啊?”

她忽然欠身,一把抓住阿禾盘着的发髻,把她的脸摁向火堆里。

阿禾尖声惊叫,肥唐吓了一跳,居然下意识拽抱住阿禾,大叫:“西姐,不能这样吧?”

踢两脚踹两脚他都能接受,但这烧人的脸,太残忍了啊!

混乱中,老签大叫:“不关她们的事,我的主意!”

叶流西变抓为推,把阿禾往边上一搡,又坐回凳子上:“那说说,怎么想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