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破鸡!”李金鳌怒气冲冲,冲着楼下吼,“死在外头别回来算了!”

昌东正记手账,闻言笔头一滞。

多少绑架伤害案,人质都被放回来了,家属还不知道受害者曾被绑架过——大概都长了一颗跟李金鳌一样大的心。

下楼前,昌东又递了个口罩给叶流西,她没好气接过来,把松紧绳挂上耳朵。

丁柳在边上看到,很是同情。

叶流西昨儿进店起就开始戴口罩了,理由是地下的味道让她不舒服,闻多了头晕——丁柳觉得,这问题确实不好解决,味道这玩意儿,四面八方,见缝就钻,戴口罩也就图个心理安慰,可怜她西姐黑眼圈都出来了,昨晚肯定没睡好。

早饭是稀粥、烤馒头片、咸水花生米,为了让叶流西吃得舒服点,丁柳特意选了张正被阳光罩住的桌子,人一坐进去,满身暖融,满眼明亮。

这一夜还算好,有惊无险,眼下粥热饼脆,花生米咸糯得刚好,肥唐吃得有滋有味,聊兴也起来了:“哎,东哥,昨晚上李金鳌说的那个唐朝,你不觉得怪有意思的吗?”

昌东正看前台,闻言收回目光:“怎么个有意思法?”

肥唐说:“你就没发现,唐朝的诗人,特别喜欢写玉门关吗?比如啊,那个‘春风不渡玉门关’,是王诗人写的,‘孤城遥望玉门关’,也是个王诗人写的,还有‘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嗯,忘记谁写的了。”

昌东说:“李白在你旁边哭呢。”

肥唐还真往身边看了一眼:“他都诗仙了,不在乎这个……东哥,你有没有琢磨出点什么?”

显然没有,昌东说:“要么,您给点拨一下?”

肥唐得意洋洋:“东哥,你这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听我说啊。”

“上一次异象是在唐朝——异象是日现南斗,而南斗破玉门——关内乱了一阵子,老鳌说至少百十年——与此同时,关外是怎么个情况?嗯?”

关外……

昌东沉吟。

关外正值唐朝。

他记得,小时候看唐太宗的电视剧,李世民对西突厥用过兵,后来为了跟吐蕃争夺西域和青海,反复征战,战场大多在河西一带,唐时边塞诗大流行也正是因为边患频仍。

肥唐神气活现:“你说,有没有可能,上一次那一乱,从关内延续到了关外?”

他越说越是觉得自己推测的有道理:“哎,真的,东哥,你发现没有,唐朝是尊崇道教的,道士满街走,还有,志怪小说!唐朝的志怪笔记小说是不是达到了一个顶峰?为什么?文化永远反射社会情态,透过现象看本质,是不是因为……”

他压低声音:“那时候玉门关的关门破了,有妖出关了?”

昌东还没来得及回答,前台处忽然一阵混乱,前台女人的声音气冲牛斗:“这是什么玩意儿!”

昌东和叶流西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时间要回到昨天半夜。

镇山河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来。

六目相对之下,镇山河展现出了超越常鸡的镇定。

它……若无其事地走了。

叶流西差点扑出去,被昌东给拦住了,他低声说了句:“不着急。”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一只大半夜听墙角的鸡,谁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但也不用当场翻脸,动静大,搞得一地鸡毛,谁都不好看。

捱到快天亮的时候,昌东和叶流西互相配合,实施了绑架:镇山河睡得正熟,昌东捏住它的鸡喙和爪子,叶流西拿胶带把它嘴封住,又用布条把它连翅膀带身体裹绑了三圈。

整个行动干脆利落,鸡毛都没落一根。

外头隐约有了人声之后,叶流西倒提着镇山河出去,前台处有张桌子,桌布挺长,几乎罩到桌腿根,但只有个桌面,底下是中空的。

很好,她设法把镇山河倒吊在下头,走的时候,拿剪刀把布条剪出个豁口,稍事挣扎,一定能撑开。

镇山河全程一动不动,满眼呆滞。

李金鳌说,那个蝎眼的人,身边带了好大一只蝎子。

昌东说,从现在起就要万事小心了,因为那个蝎眼的人,已经把他们当敌人了。

这人是谁呢?旅馆里住了几十号人,不揪出来就不知道该提防谁,简直坐立不安,看谁都像。

这人如果退房,一定要过前台,而过的时候,应该会把蝎子装进拎包或者箱子里,她没法翻人的包看,但没关系,手头有最灵敏的鸡形探测器。

前台的那张桌子成了精一样又撞又晃,鸡翅膀扇起的风把桌布带得一抛一抛,前台女人凶悍地把桌布一把拽下:“什么东西……这谁的鸡!没人领宰了啊!”

大堂里所有人都看向前台,昌东也看,看得理所当然,这时候,不看热闹的人,才说明心里有鬼。

那个双手拎着行李袋尴尬退开的男人,二十来岁年纪,个子瘦小,穿件不得体的黑风衣,貌不惊人,脸上有一种病态的白,腰又佝偻得厉害,像个晚期的绝症病人。

肥唐伸长脖子,看得乐颠颠的:“这谁的鸡啊?”

在他眼里,公鸡都是一个模样,完全没往镇山河那里想。

正闹得不可开交,李金鳌一溜小跑着过来:“哎……那是我……我的鸡!”

……

病弱男拎着行李袋,不声不响地顺着往上的楼梯出去,留下李金鳌在原地,一个劲地跟前台女人赔不是。

昌东收回目光,压低声音:“刚刚那个男人,可能是蝎眼的人,不遇到也就算了,再遇到,要小心点。”

肥唐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发问:“刚……刚哪个男人?”

他光顾着看鸡作怪了。

高深提醒他:“穿黑风衣的那个,瘦瘦小小,刚出去。”

正说着,李金鳌垂头丧气地拎着鸡过来,停在他们桌边发牢骚:“都不知道是谁,把镇山河吊在桌子下头……”

叶流西吃完了,筷子往桌上一搁,说:“我啊。”

她顺势站起,伸手揪住李金鳌的领口就往距离最近的空屋里拖,昌东站起身,示意丁柳她们:“你们慢慢吃,不着急。”

他不慌不忙地跟进屋,反手掩上门。

叶流西把李金鳌推跌在椅子里,嫌口罩碍事,一把摘掉,反正昨天半夜也照过面了,用不着遮遮掩掩。

她说:“昨天晚上,我和昌东聊了点私密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回忆了一下前段日子,我们是怎么杀人放火的……”

“不想让人听见,听见了就要杀人灭口,太麻烦。”

“谁知道你这只鸡,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全听去了……你给我说说,这可怎么办啊?”

李金鳌讪笑:“这个……你这不是开玩笑吗,鸡哪会听人话啊,就算听去了,它也不能张嘴说,这跟没听到没两样啊。”

叶流西冷笑:“我不觉得,我觉得是你指使它的,它听到了什么,你就听到了什么。”

李金鳌眼睛瞬间睁得滚圆:“不是不是,绝对不是,这个鸡……”

他突然想到要撇清关系,赶紧撒手,镇山河跌扑在地上,慢吞吞站起来,周身洋溢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爱咋咋地的气质。

李金鳌直咽唾沫:“这鸡天生喜欢看热闹,什么吵架打架,它撞见了,拽都拽不走,你们聊天,要是正常聊的话,它肯定不感兴趣……”

叶流西说:“这意思,我聊得不正常咯?”

她语气不对,李金鳌打了个激灵,没敢吭声。

叶流西说:“这么着,为了让我放心,鸡和你,死一个,你选,别想着能蒙混过去,你也不看看,我是坐什么车的。”

李金鳌还想打哈哈,看叶流西的脸色不像说笑,愣了一会之后,果断做了个选择:“它!”

丁柳她们巴巴看了好久,终于等到门打开,叶流西拎着鸡出来。

肥唐大为叹服:“我西姐牛啊,住了趟荒村,把人物资全扫了,认识个李金鳌,又把人鸡给夺走了,真是……”

叶流西走近了,提着鸡往前送:“谁会杀鸡?”

送到肥唐面前,他赶紧摆手:“不不不西姐,杀鸡太残忍了,我……我干不来。”

送到丁柳面前,丁柳强笑:“我不行,鸡身上有味儿,怪脏的……”

好像只剩下高深了,他从叶流西手里接过去,拎起翅膀看了看,又看了看鸡爪,犹豫了一下,说:“西……小姐……”

他和叶流西年纪相差不大,做不到像肥唐和丁柳那样张口就是“西姐”,又没法像昌东那么叫,称呼得不伦不类。

“我爷教过我,用来驱邪的大公鸡,最好的是金距花冠,目含火光,翎毛如锦,就是鸡爪金灿灿跟锋利的铁钩一样,鸡冠像红花盛开的颜色……”

叶流西嗯了一声:“这鸡都中了?”

“中了。”

先天条件这么好,长得这么歪,真是鸡中之耻。

高深清了清嗓子:“……我觉得,这一路上说不清道不明的,留着早晚有用,就算要杀,也选最急用的时候杀,现在杀了,鸡血都没出用,太浪费。”

昌东用一盒感冒药,两包酒精棉片和两节干电池结了饭钱和房钱。

离开的时候,看李金鳌眼巴巴的,有点不忍心,但那只鸡确实有点神神叨叨的,真还给他了,又不放心。

叶流西找了绳,把镇山河拴在车顶的行李架上,然后坐进副驾:“走吧。”

车子重又驶上戈壁滩,一路向西,开了没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个踽踽独行的人影,一只手拎行李袋。

是那个疑似蝎眼的病弱男人。

昌东低声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吧,不想生什么事,绕过算了。”

叶流西嗯了一声,昌东踩住油门,正想从那人身边直掠过去,那人却突然一转身,高高扬起了手。

他要搭车。

第57章 蝎眼

昌东放慢车速,总觉得这男人和刚才有什么不一样的,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车后座处,高深提醒肥唐和丁柳:“就是这个男人,蝎眼的人。”

丁柳兴奋:“小样儿,还拦我们车,他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我们识破了吧,哎东哥,看他能出什么幺蛾子。”

叶流西低声说了句:“小心点啊。”

昌东嗯了一声,缓缓停车。

那男人带讨好的笑,手里攥一张牛皮子,点头哈腰地凑近车窗,昌东将车窗揿下半扇,示意了一下车内:“坐满了,没法带人。”

叶流西懒得戴口罩,两手捧捂着脸,权当是坐车无聊,眼睛从张开的指缝里瞥那男人。

那男人摇头:“不是,想问个路,几位开铁皮车,肯定比我路熟,我想问问,到七日井,我走的这个方向,应该没偏吧?”

昌东心里一动,那张牛皮子上,有迤逦的线条勾画,显然是地图,不知道是局部地图还是关内的全图,如果能看到全图的话……

他把车窗又揿下了些,那男人很识趣地把牛皮子捧近,捧的姿势近乎笨拙,昌东才刚低下头,那人忽然手腕一撩。

叶流西大叫:“小心刀!”

牛皮的掩盖之下,那人骤然撩向昌东咽喉的,分明是一截森冷的小刀锋!

昌东庆幸自己对这人一直存有防备,他不及细想,腰背用力,身子瞬间滑矮,一手攥住那人拿刀的手反向拗折,另一手掰开内开把手,抬脚将车门狠狠踹开。

那人胳膊拗在车里,身子却被车门反向撞开,痛得闷哼一声,昌东正想下车,忽然听到肥唐尖叫,几乎是与此同时,后座的车窗轰然迸裂。

丁柳大叫:“蝎子!”

电光石火间,昌东一下子想明白了:难怪总觉得这男人不一样,离开旅馆的时候,他两手各提了一个行李袋,但刚刚拦车,他手里只拎了一个包,另一只手是空的。

原来少了那只蝎子!

倒是很懂前后夹击,下流突袭,但这手段也太狠了点,上来就切喉,连话都不让他说。

昌东恶向胆边生,借势下车,以车窗沿为支点,抓住那人的手腕猛然压下,就听咔嚓一声响,那人发出撕心裂肺般的惨叫。

你要我命,我断你骨头,也不算过分。

急回头看,后座已经乱作一团,蝎子是从肥唐那一侧攻击的,带毒刺的尾巴重重勾甩,瞬间击透还算厚实的车窗玻璃,然后两截藕段粗的螯钳撑进车窗,正凶悍地往里钻。

肥唐显然吓懵了,僵坐在原处脸色惨白,叶流西已经冲下车,挥刀斩向蝎身,第一下斩在蝎身的硬皮上,虎口一麻,居然斩不进去。

肥唐边上坐的是丁柳,她原本是想摸枪,慌乱中摸到防狼喷雾,情势危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举起来对着蝎头乱喷,自己都说不准喷到蝎子多些还是肥唐多些。

这一下歪打正着。

蝎子对强烈的气味天生有回避性,看起来像是要后退,高深从另一侧下车,怕丁柳有事,攥住她肩膀把她猛拖出去,旋即从车座底下抽出工兵铲,一个踏踩上了车顶,对着露在车窗外的蝎身大力劈砸。

丁柳被拖甩到车下,正痛得呲牙咧嘴,一抬头,看到那个折了胳膊的病弱男正挣扎着爬起来。

她真是气红了眼:“东哥,你把肥唐弄出来,这个人交给我!”

昌东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直冲了过去,那男人真像个脆弱的衣架子,瞬间被她扭翻在地。

再回头看,肥唐终于回过神来了,正手脚并用着往外爬,高深的铲面却被蝎钳给钳住了,一时间拽不回来。

叶流西恨得牙痒痒,这蝎子皮太硬,不吃刀,蝎尾至少有半米来长,摆掉起来虎虎生风,她又不敢轻易靠近,只能觑空下刀——砍到刀口都卷了,只砍下那蝎子几只附肢。

昌东从手套箱里掏出手枪,推弹上膛,大踏步过去,对准蝎头就是一枪。

戈壁空荡,阳光明亮,枪声回响。

回头看,丁柳正翻身坐起,一拳重重砸在那人下颌上。

昌东说了句:“别打死了。”

肥唐终于跌跌撞撞摸下了车,他双目红肿,小眼眯成了一道缝,迎风泪流不止,一说话就带了哭腔:“小柳儿,你喷的什么,我是不是眼瞎了啊?”

叶流西觉得实在好笑,抬头看,高深蹲在车顶,正拿手拨拉起镇山河的脑袋,手一放,那脑袋也随即耷拉下去。

叶流西问他:“死了?”

怪不得蝎子靠近,它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这么死了,可惜了长得那么好,金距花冠呢……

高深拿手摸了摸鸡胸腹:“不是,好像是……吓晕了。”

丁柳打累了,终于起身,还重重踢了那人一脚。

她一转脸,叶流西噗嗤一声笑出来,脱口问了句:“柳,打个架,头上怎么长角了?”

丁柳说:“哈?”

她往这边走了几步:“什么角?”

叶流西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她看清楚了,丁柳头上,多出的那一截,那不是角,而是……刀柄。

有一把刀子,插进她头里去了。

丁柳还不自知,奇怪地往头上去摸:“什么角啊?”

昌东吼了句:“别动!”

丁柳哆嗦了一下,手停在了耳边。

抬头看,忽然害怕了,除了肥唐跟个瞎子似的一脸茫然,其它人都在看她,尤其是高深,嘴唇翕动着,都没了血色。

丁柳一开口,声音都止不住发颤:“西姐,你们……这么看我干嘛啊……”

昌东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笑了笑,说:“跟你闹着玩呢,真不经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