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望东一再择取,最后选了金爷洞。他毕生的愿望是开玉门关,把关内人带出去,可惜功败垂成。他总结自己的经验教训,寄希望于下一个南斗星罩护的人,给了不少建议,也提到了很多关键信息,诸如‘流西骨望东魂’的特殊之处,完全是以前辈的口吻,来指点后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最后一段推测说,自己死了之后,关内必将重新落入羽林卫和方士之手,而打开这个盒子的人,是要反当权者的——所以很有可能会是在矿山服终身劳役的苦工,既然这样,他备下金资,也要给来者指一条逃生之路。”

昌东不动声色:“那条逃生之路,就是金池吧?”

龙芝问他:“你知道蛇涎吧?就是蛇的口水,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金池是泛金色泡沫的。”

昌东点头,一般矿道里的金属废水,都带诡异光泽,他以为那是脏水和有污染的标志。

“你是没掉进去过,其实那是涎珠的光,金爷的涎水落池成珠,可以被捞起来,遇热盐水可化——人在融了涎珠的热盐水里没顶浸过,一两日内,可以避金池水,我也是这一趟陪江斩进去,才知道的。”

昌东盯住龙芝:“你们把黄金矿山看得这么重要,这种秘密,怎么会告诉我呢?还是说,我听完这个秘密,就活不长了?”

龙芝咯咯笑起来:“昌东,你太多疑了,如果我想杀你,手起刀落就是了,谁还花这么多心思给你讲故事啊,讲得嘴巴都干了……讲到哪来着?”

昌东没提醒她,她蹙着眉,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

“接下来的事,你大概也猜得到,叶青芝带着江斩从金池逃走了,他们有金子,生计不愁,而且叶青芝很快开始出关,等于是拓开了一条源源不绝的财路,蝎眼也随之崛起,开始我们没当回事,但等我们反应过来,发现有大批囤积的新物资出现在世面上,意识到事情跟当年的日现南斗有联系时,蝎眼的势头如同火上烹油,已经遏制不住了。”

“那时候,我们只知道,蝎眼的头目叫江斩,曾经在黄金矿山做过苦工,羽林卫派出不少暗探,想打进蝎眼内部,获得更多的消息,但蝎眼的组织很严密,那些暗探进去了之后,除了被支使着跑腿出力,基本也得不到什么重用。”

昌东笑了一下:“所以,龙大小姐自恃特别,觉得自己出马,一定会有斩获——亲自上阵了?”

龙芝莞尔:“是啊,我们查了黄金矿山的籍册,那几年失踪的人里,除了江斩,还有一个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叶青芝。因为无字天签测出过一句话,叫双芝竞秀,青气盘龙,这个名字全对上了。”

“所以我一直觉得,叶青芝一定也是蝎眼的一员,而且地位不低。”

“有一次,江斩在黄金矿山附近,被我们盯上了。我赵叔的意思,应该杀之而后快,我却觉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放长线钓大鱼。所以,我让金羽卫配合我,在江斩面前,作了场戏。”

昌东说:“你假装是营妓?”

龙芝默认:“江斩被送进黄金矿山的时候,他家里的一些女眷,是被同时送去做营妓的,下场都很悲惨——江斩估计是触景生情,忍不住出手,救了我之后,‘突围’而出。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故意回答说是叶流西。”

“因为南斗星罩护的人,男名望东,女名流西,而且这名字最好是在入主黑石城之后更改,以彰显天命所归。”

昌东接下去:“龙大小姐和江斩同病相怜,又心思细密,想必很快就在蝎眼步步高升了吧。”

龙芝笑:“也很是花了点力气,不过,出类拔萃的人,总是会被另眼相待的,江斩很赏识我,一路擢升——不过我想立功也很容易,毕竟有羽林卫一再配合。”

“一直到了我的地位仅次于金蝎会九长老的时候,我才发现,蝎眼的首领真的不是江斩,而是叶青芝,只是大家都不提她的名字,只叫她青主。”

昌东大致能理解:运输的活儿,放在哪个阶级社会,都不会是头目在干,但关内特殊,只有叶流西能进出,她长时间在外,很多时候孤身一人,应该越低调越好,免得引人注意。

“叶青芝很少回蝎眼,就我看来,她待在关外的时间更多,当然,换了是我,我也喜欢待在外头,从小电影里看,外头的世界怪有意思的,可惜了,没那个命——整个玉门关封关以来,除了皮影人,只有两个人能进出,也就是厉望东和叶流西了。”

昌东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对江斩用代睽,胡杨城沙暴的时候,你又吊死了蝎眼干将112口,就是要斩草除根,不让江斩身边留下能认出流西的人?”

龙芝有点惊讶:“你脑子很好使啊,跟聪明人说话,果然不用太费劲。事实上,江斩有提过,青主的存在是个秘密,只有金蝎会和少数身边近卫才知道,但我这个人,做事务求保险,不想有任何风险,所以拉拉拽拽,只要是有可能见过叶青芝的人,我都送他们上路了,还包括那些见过我的人——毕竟胡杨城破这个借口太好了,一扫一大片,想干什么都方便。”

“唯一的遗憾就是,胡杨城沙暴那一次,我赵叔伤得有点厉害,耳力视力都退化得太厉害了……”

她忽然一抬手,扔了卷杂志到桌面上:“连东西被人拿走,都浑然不觉。”

昌东后背上有轻微痉挛,他不用看,只凭语气推测,也知道那卷杂志是什么。

龙芝说得不紧不慢:“前两天,我和赵叔提起,这‘西出玉门’的计划,也该向你摊个牌了,结果,左找右找,找不到这卷杂志,我心说这事不可能啊,虽然我赵叔年纪大忘性也大,这书房里的东西,他不会带出去乱扔的。再一问,这段时间,进出过他书房的,也就叶流西一个。”

“我让你们住处的医生帮我留意了一下,结果在你房间翻到了,昌东,你也挺让人惊讶的。”

她把杂志掀到有昌东专访的那一页:“知道这杂志,我是从哪拿到的吗?”

昌东犹豫了一下:“也许是以前流西带货的时候,无意中带进来的吧。”

龙芝大笑:“她带的货千千万万,区区一本杂志,要刚好被我看到,还刚好看到里头某一页的你,这几率也太小了吧,你们编小说,都不能这么编啊,我再给你提个醒好了。”

她抽开书桌的抽屉,又扔了两册装订纸页到桌面上。

昌东目光所及,脑袋忽然轰的一声,意识都恍惚了,这恍惚里,慢慢浮出过往的场景——

午后的阳光照进咖啡厅,道道光柱里无数细小尘埃。

山茶的负责人把策划书推过来给他看:“你看,这趟无人区穿越,我们做了精心的准备,连logo都是专门找人设计,我们预备把logo刷在车身上,未来还可以出一些纪念品周边什么的……”

……

敦煌夜市的烧烤摊上,他喝完啤酒,从背包里抽出薄薄的册子递给山茶的负责人。

对方大笑着接过:“兄弟你做事太仔细了,怎么,求个婚,连流程都要按步骤一二三?”

……

龙芝扔出来的,是山茶当年穿越无人区的计划书,和他预计求婚的时候,婚嫁策划师给做的几页关键事项,包括设备的摆放、各人的责任划分等等。

龙芝的声音冷得像尖利冰棱,戳进他忽然翻沸的记忆里:“这是你们山茶遇难的那个晚上,我在你们的越野车里拿的。”

第102章 终卷:昌东

昌东原本以为,最终抵达真相的时候,自己会激动失态——没想到,居然会平静,态度平静,声音也平静。

“那个时候,你在?”

“当然,青主要开博古妖架,带了金蝎会和近卫同行,我当时可是混到可以陪同的地步了,自然也在——说起来,要感谢那一次玉门关的身魂分离,没有它带来的大片灰色地带,我和你,也不会有机会碰见啊,这几率,可比中彩票要低呢。”

她咯咯笑起来,忽然娇嗔似地看向赵观寿:“赵叔,讲得我口干舌燥的,让你的小茶童给我上份茶呗……”

又看向昌东,礼数倒是周到:“你呢?要不要也来一杯?”

昌东说:“谢了,没心情。”

他沉默地坐着,看外间的猛禽卫把茶送进来,茶壶有纤细的提梁,哥窑开片,霁蓝釉的冰裂纹,茶杯的口浅,桌面又不平,龙芝往里倒茶的时候,那一泓明亮红浓的水光颤巍巍倾向昌东,像是下一刻就会溢出来。

“其实昌东,你早该想到是你的流西开了博古妖架,博古妖架是玉门关的门户,而她一身流西骨,出入无碍,她的血,又能冲淡妖鬼身上的封印——除了她,谁有这本事啊?我记得,在金爷洞,她也曾受伤流血,金爷忽然躁狂,跟这也不无关系吧。”

昌东看了她一眼:“你自称叶流西,又混到可以陪同,流西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龙芝嫣然一笑:“我用这个名字,起初是为了诈江斩,因为如果蝎眼里真的有个叫叶流西的女人,他一定会很吃惊,结果,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叶流西则不一样,江斩把我介绍给她的时候,提到我的名字,她明显怔了一下——女人嘛,尤其是心高气傲的漂亮女人,其实是不喜欢别人跟她有相像之处的,但是有意思的是,江斩好像并不知道,还很兴奋地跟她说,青芝,流西跟你一个姓啊……”

“很显然,叶青芝是想效法厉望东,入主黑石城之后再改个命定的名字,因为名字改的太早,未必有那个命格去压。但只凭江斩这一句话,我就知道,叶青芝和江斩之间,我是可以钻空子的,因为,她并不是所有事都对江斩说。”

“昌东,听说你很喜欢叶流西,金爷洞的时候,为了她舍生忘死的——倒也理解,毕竟年轻漂亮,性格也没从前那么不讨喜。”

昌东冷冷回了句:“人的记忆可以被做手脚,性格是一脉相承的。”

青芝摇头:“这你就错了,一个人被外界薄待甚至践踏的时候,除非她是菩萨,否则难免会冷漠尖酸——叶流西忘记了关内的一切,不记得她的父亲在她眼前被生吞,不记得吃不饱饭的日子,不记得因为偷东西被打,也不记得那些见不了光的矿道日子。”

“我们看不了她的记忆,但可以察觉到哪些会让她情绪波动——关内的是几乎全吞了,即便是关外的,那些伴随着她情绪有大波动的记忆,我们也都授意吞睽吞掉了,这样一来,她的性格一定会相对平和而正常。但其实她从前,因为小时候经历的关系,疑心病很重,从不全盘信任别人,说话会藏三分,人也自私,自己想要的,想拿的,不管怎么样,都要得到。”

“但你说得也对,性格嘛,会有一脉相承的地方,你跟她相处这么久了,就没发现有些时候,她会露端倪吗?比如不管不顾,行事狠辣?”

昌东默然,这倒确实是有:在那旗的时候,叶流西险些把算计她的嫖客给冻死这件事,他始终印象深刻,还有,叶流西上过灰八的册子,是惹不得的人,柳七也说,叶流西早年跑道的时候,遇到三次劫道,收走过三根手指。

他问了句:“既然关内的是几乎全吞,为什么唯独要留下眼冢吞吃流西父亲时的场面?”

龙芝耸耸肩:“水至清则无鱼,印象最深的场景,吞不掉。她父亲被吞吃的时候,她年纪还小,目睹全程,怕是会成为一生的梦魇了——我们推算了一下时间,觉得那时候的事,并不重要,也就无所谓了。”

昌东笑了笑:“你铺垫了这么久,就是想跟我说,博古妖架是她开的,山茶遇难是因她而起,山茶的人,也是她下令投喂眼冢的,是不是?”

龙芝惊讶:“这还有疑问吗?确实是她啊,我们都是听命行事,我一个享尽特权的方士之首,吃饱了撑的想去开博古妖架?江斩家破人亡,也只是跟羽林卫有仇,他干嘛要跟妖鬼过不去呢?”

“只有叶流西,她得南斗星罩护,天生想破玉门,她因为眼冢灭门绝户,颠沛流离,以她的性格,这样的仇,会就此算了吗?在大博物馆里,我赵叔跟你提过,眼冢两年前已经灭绝了,你以为是谁杀的?”

“一直以来,她留着眼冢,假意投喂修好,是为了打听博古妖架的具体位置,而一旦得手,开了博古妖架之后,她第一个灭的,就是眼冢,至于为什么杀眼冢的时候还要投喂,我给你解释:眼冢沉睡,通常会在尸堆雅丹里选个很机密的所在,周围有活坟保护,形成十八连阵。活坟这玩意儿,人来吞人,妖来吞妖,但很少有人知道,活坟有个弊处:它吞了人之后,短时间内,会丧失活性,就如同老虎嘴里咬住了羊,就没法再去含兔子了——山茶的人被带走,都是去试探活坟,然后开路的。”

昌东的手慢慢攥紧,指甲几乎刺入掌心:“什么都是你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龙芝看了他半晌,忽然大笑,笑到后来,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说:“也真是好笑,我在江斩身边一年多,天天说假话,他深信不疑,我说胡杨城沙暴,我受了反噬,身体不好,一段时间内都不能进出关了,他信了,还劝我好好休息;他想不起纹身的事,我说是因为沙暴带来的副作用,让他那段时间记忆有点混乱,他也信了——毕竟坊间传闻,龙大小姐因为那场沙暴,重病不起呢。龙大小姐都卧床了,我们这点儿小损伤小错乱,算什么啊。”

“但昌东,在你面前,我真是掏心掏肺,句句肺腑之言啊,你居然不相信……不过没关系,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谁?”

“叶流西。”

龙芝唇角弯起,笑意大盛,细长的眼眉间近乎蛊惑:“吞睽上身,永不辍息,想摆脱,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死,另一个就是砍掉左手。”

昌东嘴唇微微发干。

龙芝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们关外,有时候会出其不意,说好的了天下第一,忽然打不过一个扫地僧;言之凿凿的无药可解,后来又硬出个华佗在世起死回生——相比之下,我们关内是实在多啦,吞睽就这两种解法,再无例外,不相信我的话,大可去找叶流西佐证,她只要肯砍手,吞睽一死,记忆回吐,她就什么都记起来了。”

“到时候,你亲口问问她,是不是她拿血开的博古妖架,妖架崩塌,玉门关身魂分离,我们在现场发现了越野车,又发现了被埋的人之后,是不是她说,正好带走,去送眼冢归天,回去问啊!”

说到后来,声色俱厉,眼神里现慑人的光。

她这么咄咄逼人,昌东反而平静了,看了她一会之后,忽然笑起来:“难怪有人跟我说,女人生气的时候会变丑,以前不觉得,现在见识了。”

“如果真像你说的,掏心掏肺,句句肺腑之言,那你对我这样的小角色,未免倾注太多关注了,说吧,你到底什么目的?”

也该到了图穷匕首现的时候了,赵观寿忽然有点紧张,这么久以来头一次,觉得这书房通风效果不好,连气都喘得有些费劲。

龙芝说得很慢,似乎是生怕他听不清,咬字很准,字字重音:“叶流西现在要出关,她离开的时候,通常会有沙暴帮她遮掩,玉门关也会短暂的身魂分离——你就在那里,帮我杀了她。那之后,你自然出关,沙葬眼也会帮她收葬,关内关外,就此没了纠葛,万事也就太平了。”

昌东想笑,他抬头看赵观寿:“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流西是杀不死的?”

赵观寿不动声色:“我记得,我的原话是,她可以在关内得享天年,羽林卫、方士或者妖鬼,是杀不了她的,听明白了吗?关内没人杀得死她,也没人动得了她,但你,是关内人吗?”

昌东往椅子里一倚,半天没说话,过了会,以手抚额,苦笑出声。

明白了,全明白了。

难怪他被龙芝关注,只不过是因为当时,他是她这一生中,有且仅有接触到的、可以用来对付叶流西的唯一关外活人。

说什么留叶流西为己用,都是扯淡,最终目的,还是要杀了她,让她还骨皮影人。

昌东说:“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费事呢?胡杨城沙暴,你们都已经抓住她了,找个深牢大狱关起来,大不了关她到死,何必又是出关又是进关,又是把人吊死又是动用睽龙,太小题大作了吧?”

龙芝冷笑:“你不是我们,当然不明白日现南斗的时候,羽林卫和方士家族的恐慌,厉望东的劫难,我们不想再经历一次了。这不叫‘小题’,蝎眼祸乱,我们失地失城,连东北的边境重镇胡杨城都丢了,这是震动关内的大事,要么你死,要么我活。瓦解蝎眼和对付叶流西,是同时进行的两件事,哪一桩都不可掉以轻心。”

“叶流西一个荒村出生的乡下丫头,无权无势,短短十几年间,走到和黑石城对抗的巅峰,你以为,她靠的是心地善良待人和气吗?她一天不死,所有人的心都难安,关押她?夜长梦多这句话你听过吗?谁敢保证会不出纰漏?”

“博古妖架崩塌的那个晚上,我遇到你,是老天送我的时机,我不可能不抓住。”

昌东大笑,要不是胸口真的闷疼,他大概能笑得时间更长些。

他说:“那你真是挺不了解我的。”

“就算你说的话是真的,流西开了博古妖架,引发了灭顶的风暴,但赵老先生也曾经说过,谁也没想到那次的后果那么严重,玉门关会身魂分离得那么厉害,山茶运气不好,正好撞上。”

“没错,我是失去了孔央,也失去了队友,但这件事,是不是要百分百算在流西头上,不是你三两句话,就能下定论的。她在其中的角色,跟提刀杀人的刽子手,不能轻易混为一谈。”

“更何况,我是关外人,我们那里,不是很时兴以血还血那一套,你给我讲了一个自称真实的故事,就让我去杀流西,是不是太自信了?我这辈子,没杀过人。”

龙芝眉毛一挑:“哦?那拧断孔央的脖子,不算吗?”

昌东回答:“我分得清什么是人,什么是怪物。我也没有在怪物身上去找依恋找回忆的想法。”

“话讲完了吧?我可以走了吗?传话让我来的时候,不是说就是聊个天,很快就放人吗?还是说,我想的太天真了,其实走不了了?”

龙芝笑得妩媚,脸上丝毫看不到被拒绝的挫败和愠怒,相反的,有一种让他不安的成竹在胸:“可以,门在那里,你走吧。”

昌东迟疑了一下,还是起身离开。

手刚触到门把,身后,忽然响起了龙芝的纵声大笑。

“昌东,你觉得我有那么傻吗,就因为叶流西开博古妖架祸及了山茶,就笃定你会听我的话,老老实实去杀叶流西?当然不是,最关键的点,我还没揭呢。”

“我想问你,你知道自己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昌东如遭雷噬,僵了一会之后,慢慢回过头来。

龙芝双手扶住桌沿,正缓缓起身。

“妖架崩塌,掀起沙海巨浪,蝎眼的人在开妖架之前,是做过防护的,但你们是没有的,你们遇到的,就是灭顶的天灾。”

“你有什么特殊的,你又不是什么流西骨望东魂,老天凭什么眷顾你,天灾又凭什么放过你:十八个人都死了,偏偏你没死,你就从来没觉得奇怪吗?”

第103章 终卷:昌东

昌东脑子里一团乱,像戏箱里的皮影脸谱人一窝蜂挤到了丈二幕布上,颜色重叠,鼓点乱踩,戏腔里夹对白,分不清是哪一出,也辨不清演到了那一处。

书房里静得出奇。

龙芝重又坐回去,拎起茶壶,把杯里浅下去的茶面重又添高。

“玉门关那一次身魂分离,的确挺吓人的,我们也没想到沙暴会那么大,清醒过来之后,有方士测算出我们已经身处‘关外’,吓得脸都白了,毕竟‘出关一步血流干’,你也说不好玉门关要多久会身魂复位,万一它复位的时候,我们还没能通过关口,那没得商量,除了叶流西,其它所有人,都会变成干尸,到时候,你们关外的人去旅游发现了,指不定又闹出什么神秘故事、未解之谜来。”

“正往回赶,有人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辆被沙子半埋的越野车。”

“车子可是稀罕玩意儿,而且有车的话,回去的速度会大大加快,所以叶流西下令,让我们四处找找,看能不能还有其它收获——很快,我们发现第一具被掩埋的尸体。”

龙芝唇角弯起,眸间有些许奇异神采,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不一样的晚上。

那时候,她钻进车里,打着手电查看:车子很新,说明不是被废弃的车,车上有日期很新鲜的袋装食品,开了封,用夹子夹着,说明不久之前,有人食用过——这发现刹那间让龙芝血脉贲张。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跟传说中的“关外人”离得这么近。

这是天赐的机会,只有关外人可以杀死叶流西!

那段时间,她一直秘密和赵观寿见面,交流讨论对付蝎眼之乱的法子,每次谈到一筹莫展时,赵观寿就会叹气说:“要是能有个合适的关外人就好了,可惜啊,我们出不去,关外人也进不来。”

赵观寿曾想过,趁着玉门关身魂分离的时候去“灰色地带”碰碰运气,也许刚好能碰到几个关外人呢,许以重金,让他们帮忙在外头做掉叶流西。

思前想后,此路不通:对玉门关来说,身魂分离,本来就是极少见的,龙家可以强行施法,但对施术者伤害极大,而且玉门关外是无人区,撞见鬼的概率可能都比撞见人大,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走狗屎运撞见了,普通角色,能对付得了叶流西吗?对方拿了钱一跑了之,他们也法去追讨啊。

得多么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凑齐他想要的局?

无奈之下,只能悻悻放弃,但每次聊到灰心时,总还会心有不甘地提上一嘴。

……

龙芝兴奋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不曾把车翻了个底朝天,这车上放了不少报纸、杂志,都是旅游户外相关的,报纸上,大篇幅报道山茶的四大无人区计划,又看到了计划书,末尾有成员介绍,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难怪那本杂志上的封面人物是昌东,他是被请来做向导的。

正看得入神,外头忽然有人敲窗,龙芝一抬头,看到叶流西。

叶流西示意了一下她手中的册子:“看什么呢?”

龙芝还没来得及回答,不远处有人大叫:“青主,又发现一具尸体,七具啦。”

叶流西没什么反应,还是盯着龙芝。

龙芝有点紧张,叶流西对她,一直都是不咸不淡,说不上怀疑,但也没什么好感,所以她在叶流西面前,从来都是谨小慎微。

她扬了下手里的计划书:“青主,这是个探险队,队员加向导,一共是十八个人。”

叶流西奇道:“十八个?”

她脸色渐转惊喜,到末了,几乎是得意了:“这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没能尽开博古妖架,但老天给我送了十八个人——眼冢的十八连阵是不需要我再费什么力气了。”

说着,伸手招江斩过来,吩咐他:“让人仔细在周围找找看,尸体应该有十八具,别漏了。”

叶流西走了之后,龙芝舒了口气,顺手拿起压在最底下的那几页看。

这是唯一一份跟旅游户外无关的内容,昌东的求婚策划。

……

见龙芝似乎有些出神,昌东忍不住:“然后呢?”

龙芝这才回过神来,她笑笑:“哦,说到哪来着?”

“你们发现了第一具被掩埋的尸体。”

“对,发现了第一具,然后是第二具、第三具……我找到山茶的计划书,告诉青主尸体是十八具,但紧接着,看到你的求婚策划,我才反应过来,还应该再多一个。”

“我又紧张又兴奋,虽然那时候,我还没有详尽的计划,但我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一定要先抓住机会。”

昌东说:“尸体也是你的机会?”

龙芝浅笑,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再放下时,笑意里都是自得:“按说老李家掌皮影秘术,理应是方士之首,但你知道……为什么会被我们龙家压了一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