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龙芝收弦入链,慢慢下车。

叶流西没看她,只死死盯住昌东,想碰他,又不敢,她哪怕只轻轻碰他,他都痛得发抖,意识早就涣散,两只手死死抠进砂土里,干裂的嘴唇一翕一合,好像低低呢喃着什么。

她跪下身,凑过去听,很久,听见他说了声:“流西,好疼啊。”

叶流西泪如雨下。

好疼啊。

昌东说好疼啊。

龙芝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像雨,四面八方,团团飘裹,躲也躲不过。

“叶流西,我说的没错吧,你这个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讲给你听,远不如让你亲眼看见来得刺激。”

“昌东的命在我手上,关内关外,天涯海角,我想让他疼,想让他死,都是顷刻之间。”

“还有,你可能不知道,江斩也没死,他沉入金池,想借水道逃生,我派人在出口等着,抓他,容易得像捕鱼捞虾,毕竟他没了一条胳膊,已经是个废人了。”

“眼冢屠村,你在这个世上早没亲人了,说到朋友,能进金蝎会的,都算是筚路蓝缕、跟你打天下的至交,不过,胡杨城一战,他们都被吊死了。你曾经有只金蝎,救你性命,和你形影不离,可惜,为了帮你杀死眼冢,死在尸堆雅丹,你不记得了吧?你亲手埋的,陪葬品都装了几大箱。”

“你睁开眼睛看看情势,我等的就是这一刻:黑石城是我的,羽林卫和方士听命于我,连蝎眼也是我的,我一声令下,你在关内就是过街老鼠。爱你的人、你爱的人,命都攥在我手里,还有你从关外带进来那三个小伙伴,我想他们死,他们也活不成。看到没有,老天都帮我,这么多筹码,我怎么会不赢呢。”

叶流西抬手擦了把眼泪,无意间抬头,这才发现羽林卫早围拢过来。

好精彩的一出戏啊,够他们津津乐道一段时间了吧,居然还看到了镇山河,杂在人群中,眼神里露着同情诧异,大概又在看热闹了……

她低下头,自嘲地笑,不想哭了,凭白让这种人看笑话。

昌东不动了,探手到他鼻下,还有微弱的呼吸,叶流西放下心来,把他身子抱进怀里,俯身护住,风向是乱的,四面八方,扯乱她的头发,但再乱都没关系,她可以帮他把风挡住。

龙芝叹气:“想想看,什么都没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你的刀很快,只需要往喉咙上那么一撩,不疼的,什么都结束了。”

叶流西终于抬头看她,声音沙哑:“交换条件呢?”

龙芝笑起来:“很合算,你仔细听好,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大度的人了。”

“我给你提供一辆车,你可以开车送昌东、肥唐、丁柳三个人出关,出去了之后,你再进关,当着我的面,做个自我了断。”

“作为回报,我会帮昌东续命,也会好好照顾江斩,让他从此衣食无忧,至于高深嘛,我也不会为难他,你死后还骨皮影人,我试试看,能不能让皮影人把他带出关,所谓出关一步血流干,是约束我们这些关内人的,他是关外人,应该不受影响。”

“怎么样,是不是面面俱到,所有人都有着落了?”

叶流西盯着她看:“万一你不遵守承诺呢?”

龙芝笑笑:“你不用把我想得太坏,说白了,我和你之间,没有对错,那些小电影上,普通人被占了田宅、抢了女人,都要拼尽全力报仇雪恨,何况你是图谋我的城池、威胁到我的亲族呢?”

“你的朋友,我跟他们无怨无仇,你死了,威胁就没了,我心情不知道多舒畅,还跟他们计较什么呢?当然是乐得做点善事了。”

“你考虑考虑吧,不过要快,刚刚有人跟我说,那个肥唐,虽然撞得头破血流,醒得倒是很快。但是你那个小柳儿妹妹,一直昏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上插过刀啊,要送医院的话,还是抓紧时间的好……”

叶流西低下头,脸颊轻轻蹭过昌东的下巴,他这两天一定又犯懒没刮胡子,胡茬又冒头了,有点硬,扎她的脸。

良久,她才低声说了句:“好吧。”

不远处的帐篷背后,阿禾看向这头,眼圈通红,李金鳌腋下挟着镇四海,伸手拉她:“阿禾,昌东说了,让我们趁乱走,你看现在这形势,你去拼命都没用,咱们还是先逃出去,再想办法吧……”

阿禾终于松动,李金鳌拽着她小心地往外走,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屁股朝着这边的镇山河:妈的,就知道看热闹,留给羽林卫炖汤算了,不要它了!

……

引路车在前方不远处摇摇晃晃,像个硕大的、行动笨拙的甲虫。

风沙越来越大,叶流西的心里反而渐渐平静,她看了一眼满头是血的肥唐,伸手抽了张纸巾给他:“擦擦吧。”

肥唐说:“西姐,那个高深,小柳儿,还有我东哥……”

叶流西说:“我都知道了,别说了。”

肥唐看左近的羽林卫车列,虽然叶流西什么都没跟他说,但他再蠢也知道逃亡的计划失败了:“西姐,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叶流西说:“别问了。”

……

又开了一段,前方光亮大盛,无数地火平地窜起,有夯土高墙,顶端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看不出有多高,也看不出有多长。

叶流西看到装了车顶射灯的越野,那是赵观寿的专车,赵观寿拄着镔铁的鹰隼拐杖,脸色阴沉地站在车旁,四周是全副武装的猛禽卫,少说也有数百人之多。

这儿,应该就是进出玉门关的关口了。

叶流西想笑,就算计划顺利,成功跟着小咬到达这里又能怎么样呢,人家早布好天罗地网了。

她探出头,向着赵观寿笑了笑,赵观寿嘴唇紧抿,面上的皱纹根根如刀刻斧凿。

这么大年纪了,还费这么多心思,真想上去拍拍他肩膀,说一声:辛苦了。

叶流西踩下刹车,忽然放声大笑,肥唐让她笑得不知所措:“西,西姐,你怎么了?”

不知道,大概是魔怔了,走投无路,反而有一种引颈待死的畅快。

笑声里,赵观寿的脸色愈发难看。

领路车掉头折向,给她的车让出一条路。

龙芝走上前,伸手指向正前方:“一直往前,遇到墙也不要停,我就在这等你,一个小时之内,不回来,就在外头给昌东收尸。”

肥唐失声叫出来:“什么……什么意思?西姐你还要回来吗?”

叶流西没看龙芝,说了句:“知道了。”

她猛然踩下油门,车身呼啸着直入夯土高墙,瞬间隐入,墙体森然,一丝一毫被撞损的痕迹都没有。

饶是训练有素,猛禽卫中还是起了轻微的讶异骚动。

龙芝掸了掸身上的灰,转头看向赵观寿,顿了顿,不解地笑起来:“赵叔,这么激动人心的时刻,你还绷着张脸,不太好吧?”

赵观寿拄着拐杖过来,杖身沉重,每次提起落下,都在地上砸下个浅涡。

他语气犹疑:“龙芝,你这样把她逼上绝路,不太好吧?”

龙芝脸色瞬间沉下来:“赵叔,你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是人老了,心软,也得分个场合对象吧?”

赵观寿说:“你我都还记得以前的叶流西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做事狠辣,对谁都疑心三分,就连江斩,都没得到她的全盘信任——她这趟回来,和人相爱,又交了朋友,你不觉得她性格已经柔和许多吗?其实我们只要善加利用,未必会捅出什么篓子……”

龙芝无名火起:“都这个时候了,大局已定,你还来瞻前顾后,不觉得荒唐吗?”

赵观寿总觉得有点不踏实:“我是怕你年轻,事情做得太绝,会适得其反,叶流西从来就不是个束手待毙的人啊,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

龙芝大怒:“那又怎么样,就算她是狼,我也削了她的爪,拔了她的牙,她什么都没有了!羽林卫、方士、蝎眼,都在我掌控之中,想绝地反击,也得看清现实吧,我该做的都做了,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差池。如果说到了这种地步,她还能翻盘,那就是天要灭我,我也无话可说!”

第113章 终卷:昌东

车出玉门关,缓过司马道。

尽管风沙依旧,天顶有开合的沙葬眼,夜色里又有倏忽聚合的触手,肥唐还是长长松一口气。

这才是自己的地盘,这才算回了家,什么妖鬼、方士、羽林卫,都在那道大门后,永远出不来。

天地一改,适才的凶险,就远得飘渺了。

肥唐吸了吸鼻子,想说话,叶流西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说:“别说话。”

她还记得路,直行、转弯、绕过雅丹土台,直至回到营地。

营地还在,昌东特意改装的那辆住宿车在,高深开来的那辆商务车也在,肥唐激动地差点流泪:这么久了,车身居然没蒙什么灰,可能是因为风大,日吹日擦。

估计到了明天,这一带就能恢复正常了,到时候得带昌东和丁柳出去就医,住宿车方便躺睡,但开起来不如商务车,肥唐决定开商务车出去,叶流西帮着他先把丁柳抬过去。

轮到昌东时,叶流西吩咐肥唐看着点儿手机:“我想跟他一个人待会,你看好时间,一刻钟之后叫我。”

从营地赶回去,单程至少得15分钟,龙芝给的时间,宝贵得像饥荒年的一小角饼,得计算好了掰着用。

肥唐一肚子话想问,又不敢多嘴,只好待在商务车上陪着丁柳。

叶流西关上车门,摇上车窗,慢慢侧身躺到昌东身边。

风声被封闭的车体过滤,再入耳就不那么尖锐了,这车是临时提供,躺着很不舒服,蜷手蜷脚,不得舒展,身周杂物也多,却又有一种蜗居般的局促温暖和安全。

叶流西安静地听昌东的呼吸,他也许是痛晕了,晕了也好,不用面对那么多揪心纷扰。

她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指腹轻扫他眉睫,又顺过微蹙的眉,到鼻梁,到唇。

他唇有些凉,叶流西挨近他,轻轻吻住,这是第一次,和他接吻,只为了让他唇暖些。

什么都没想,没想龙芝,没想一刻钟后的分别,也没想进关后要面对什么。

做人要专注不是吗,爱的时候就全心全意去爱,眼里连别人的影子都不要揉,提刀上阵时也要全力去拼,不牵三挂四,也不举棋不定。

一刻钟,九百秒,每一秒都纯粹,不放无干人等进来嘈杂。

……

肥唐在外头笃笃敲窗,说:“西姐,时间到了。”

叶流西身子僵了一下。

真快。

这一刻钟,像半天急落的一线水,伸手想接,还没接住,已经从指缝里漏光了。

叶流西下了车,反手关上车门,吩咐肥唐:“你去把急救箱拿过来。”

当初进关,是轻装上阵,很多物资还留在营地车里,肥唐心里隐约有点预感,但拎着箱子过来,看到叶流西倚着车身坐在地上,正挽起左边的袖口时,还是瞬间血冲上脑,失声叫了句:“西姐,你想干什么啊?”

叶流西抬眼看他:“别慌,命都要保不住了,还死抱着一只手干嘛呢,你过来坐下。”

肥唐坐到地上,觉得自己要哭了:真操蛋,这趟进关,他满以为自己已经镀金镀成了个硬汉,怎么越活还越怂了呢……

叶流西抽出刀,屈起一条腿,刀身在腿侧擦拭了两下。

她说:“我没时间跟你解释了,别问,也别劝,照我说的做就行,知道怎么救吧?听好了,加压,包扎,你要把我的手,跟我的胳膊,对接绑在一起,怎么牢固怎么来。”

肥唐声音都抖了:“西姐,光绑在一起没用的,断肢再接,要找专业的医院,做好几个小时手术,你这样生绑不行的。”

叶流西笑出声:“你以为我想让我的手再长回去?我只是不想让龙芝看出来。”

她把左手按到地上:“还有,找个袋子,尽量帮我接着血,别浪费了……赶紧的,把绷带什么的都准备好。”

肥唐哆嗦着打开急救箱,酒精棉、纱布、绷带、剪刀等等摆了一地——也没法讲究什么杀菌消毒了,风沙乱裹乱盖的,讲究不起。

叶流西深吸一口气,提刀在手,就着左手吞睽的位置向上避了寸许,作势比划了一下。

刀身锃亮,白光灼人的眼。

没关系,这刀很快,也许什么都还没感觉到,就已经结束了……

叶流西闭上眼。

和昌东认识以来,都是他在照顾她,她没想过有一天,他也会倒,不止他倒,身边的所有人,都倒下去了。

像丛林尽皆断折,只立了她一棵孤树,承八面来风。

没关系,换她来照顾他好了。

龙芝和赵观寿的猛禽队就在关内等她,她得好好想想,自己还有什么可以抓住、利用、倚仗的。

从前,蝎眼的人叫她“青主”。

黑石城的人那么忌惮她,煞费苦心,布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局。

西出玉门,送她出玉门关。

她亲眼目睹眼冢吞吃了父亲,没有惊慌失措,躲在水缸里一声不吭;小小年纪,辗转流浪,进了黄金矿山,成功避过那么多耳目,藏了几年之久;带着江斩逃了出去,创立蝎眼,数年间,就被黑石城视为洪水猛兽……

靠的是什么?总不会是温柔可人、怜弱惜贫、心地善良吧?光有蛮力做不了大事,一路跌爬滚打上来的人,会更惜命,更面面俱到。

龙芝混进蝎眼,假称自己是“叶流西”,如此巧合,自己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难道就没半点的怀疑和提防?

她总在进关出关,把蝎眼交给江斩,就真的对他这么信任,不怕后院起火,哪一天被人算计到一无所有吗?

不公平,这场所谓“双芝竞秀”的对抗,龙芝对她了若指掌,她记得的,却只有那旗镇之后的事。

……

叶流西右腕一沉,挥刀斩落。

她还没到绝路,她寄望于曾经的自己。

腕上有细细的一线凉,旋即是喷涌的温热,刀子确实太快,几乎连痛都斩绝了,耳边响起肥唐惊慌失措的骇叫,渐渐转成手忙脚乱的粗重喘息……

叶流西阖起的眼皮下,眼睛不受控制,迅速转动。

前尘过往,风云聚合,迅速充塞干涸的过去,眼冢唇边流下的血、黄金矿山里漆黑如墨的矿道、胡杨城头遍插的招展蝎旗,还有江斩兴奋地向她介绍龙芝——

“青芝,流西跟你一个姓啊……”

……

良久,叶流西睁开眼睛。

肥唐心里打了个突:他从没见过叶流西这种眼神,冷静、粘稠,深得根本看不到情绪的半点流转。

一瞬间,陌生得让人感觉不自在。

肥唐有点局促:“西,西姐……”

叶流西没说话,低头去看左臂,肥唐包得真好——当然,这好不是指治伤,他这样层层裹缠,伤处的肉一定会坏死的,但他的确达成了她的要求,对接绑紧,也已经帮她擦拭过,衣袖撸下,短时间内,应该没人看得出来。

她往下拉袖子,初始的剧烈疼痛之后,额头上冷汗涔涔,伤处僵麻,一路往上攀升,让她有整条胳膊都不在了的错觉。

“还有多久?”

肥唐赶紧看手机:“二……二十分钟。”

叶流西单手撑住车身站起,是该走了。

肥唐有些手足无措,想扶她,又觉得无从下手,讷讷把手里的血包递给她:“这……这个,我接的,但还是白流了很多……”

失血过多,叶流西头有点晕,缓了两秒之后,径直朝车子走去,肥唐看她背影,忽然大叫:“西姐,你能不能等两天?我送东哥他们去医院之后,我跟你一起进去啊,我还可以去找柳七,朝他借点人手……”

他蓦地住口,怔怔看重又转身的叶流西。

叶流西说:“我知道高深还很危险,我会惦记着这事的,昌东醒了之后,你跟他说……”

她顿了一下。

昌东有时间给她写那么多嘱咐,她却连留张字条的时间都没有。

“你跟他说,要好好的。如果哪天他突然死了,那就是我失败了,大家有什么账还没清,一起去地下算吧;如果他能继续活,多活一天,就是我多撑一天,你让他务必照顾好自己,活得光鲜,过得舒心,不然对不住我在里头辛苦支撑,我说不准哪天就回来了,看到他半死不活,行尸走肉,别怪我不客气。”

肥唐嗯了一声。

叶流西说:“记住了啊,要一字不漏。”

她拉开车门上车,车子很快发动,去势极猛,车屁股后头烟尘四起,肥唐被呛地咳嗽,还是心有不甘地追跑了一段,停下时,总觉得还有事没交代,忽然想起来,大声吼了句:“西姐,能不能帮阿禾搞对代舌啊?”

这吼声被风卷扬上天,又伴着沙子一起,簌簌跌落在空寂的雅丹垄堆间。

车子早去得远了。

再次回到关内,时间刚刚好,地火在四面飘渺,之前没注意过,现在才发现,这里的天都比关外的要黑些。

叶流西推开车门下车。

龙芝说:“脸色不大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