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犯黑石城。

就看你愿不愿意给黑石城买这份保险了。

……

龙芝叫他:“赵叔?”

赵观寿身子一颤,像是被人窥破了心思般不自在:“什么?”

兴许是刚被挫了锐气,她挂不住面子,这趟跟他说话,语气分外缓和:“你不用担心,叶流西慌不择路,被困在尸水沼泽,那里是尸堆绝路,她出不去,又没东西吃,大局还控在我们手里,我想好了,这一趟抓到她,先废她四肢,然后再慢慢想办法杀她。”

赵观寿嗯了一声,挨近操作台:“但是尸水沼泽很难进,要探路的话,难免死伤,刚刚你也看到了,两车的猛禽卫啊,我回去了都不知道怎么安抚几大家。”

龙芝意味深长地笑:“赵叔,这我想过了,猛禽卫是黑石城的精锐,当然要避免死伤——这世上恨叶流西的,大有人在,恨不得生吞了她,我干嘛不派他们去,反而白白牺牲自己人呢?”

第115章 终卷:昌东

赵观寿没能立刻消化龙芝的话。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犹疑和矛盾中:不,不是,自己没有被叶流西蛊惑,他并不想把链子拿去给叶流西,只是龙芝自大冒进,又不听劝,万一真的一时火起把昌东给弄死了,那就失去了和叶流西谈判的最大资本了……

他不是想对叶流西妥协,只是想确保万无一失,“不犯黑石城”这样的保障,谁不想要呢?

龙芝奇怪地看他:“赵叔?”

赵观寿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说……蝎眼?”

原则上他是没异议的,用蝎眼去涉险,总比牺牲猛禽卫要好,但这样做会有风险:“叶流西已经断了一只手,过去的事她都想起来了,我怕放蝎眼的人和她接触,会出乱子。”

龙芝眸间掠过一丝自得:“赵叔,这我也想到了。蝎眼上下,现在唯一认识她的就是江斩,可惜身陷囹圄,自身难保。其它可能见过她的人,也都被吊死了——当然,世事无绝对,也许会有漏网之鱼,但即便有,也是人微言轻,空口白牙就想扭转大局,谈何容易?”

“你放心吧,蝎眼去,是当敢死队为我们开路的。他们能帮我们放倒叶流西、省了我们的伤亡固然好,万一真有什么异动,你别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还有这么多猛禽卫呢,到时候一网打尽,也正合我心意,毕竟留着也是心腹大患……”

赵观寿的身子不觉颤栗了一下。

当初,龙芝有西出玉门这个计划的时候,签家人不支持,因为他们笃信天签,看衰黑石城的未来,龙申也反对,发脾气说,上场搏命的较量,不如加强戒备和操练,怎么能指望一两条睽那么儿戏!

只有赵观寿支持龙芝,他老了,过惯太平日子,总想找个最圆融的法子,不想坐以待毙,也不想尸横遍地血流漂杵。

但渐渐的,跟龙芝的分歧越来越多,他的做事方式是点到为止,如叶流西挟持龙芝时所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但龙芝却越发的刚愎自用赶尽杀绝,年轻人听不进老人劝,水至清则无鱼啊,难道杀死叶流西和杀尽蝎眼是最终的目的吗?

不是,经历了之前的挫败和失望之后,今时今日,在他心中,保全黑石城才是重中之重。

他垂下眼,银链在他眼底泛诱人的血光。

那医生抬头看龙芝:“龙大小姐,三刀之中,有一刀破了大血管,暂时包扎没用的,要缝针,你看……”

龙芝气地咬牙,一巴掌拍在操作台上:“那缝!”

银链震得哗啦有声。

赵观寿忽然想明白,叶流西为什么在那么危急的出逃关头,还要拼尽全力在龙芝胳膊上连撩三刀了:刀刀破血管,还闹到要缝针,她是算准了要让龙芝脱下银链,还有,逃脱时,她透过车窗玻璃,对他说的那两个字……

赵观寿看向医生,语气软中带硬:“小心点,慢慢来,可别错了针!”

那医生让他这话一说,还没缝已经渗了一头的汗。

赵观寿走到帐篷口,掀开帘子,召驻扎的那个羽林卫头目过来,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羽林卫头目一脸的错愕,抬眼见到赵观寿满目阴沉,立时将满腹疑问都压伏下去,满心只剩了“服从”二字,略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去了。

赵观寿不动声色地回到操作台边,医生正在给龙芝做局麻。

赵观寿跟龙芝聊天:“蝎眼的人赶到这里,要多久?”

龙芝沉吟:“我用代舌通知离得最近的几处窝点,快的一天半天,慢的两三天吧,江斩出事,有几个头目不大服我,有心想争主位,谁杀了叶流西,谁就揽了头功,估计都会争着抢着往这赶的,到时候,你带着猛禽卫,先埋伏起来,等我把他们哄进了尸水沼泽之后,再……”

话没说完,突然有利箭破帐而入,一箭穿破龙芝头顶悬着的挂灯,灯泡迸破,碎片乱飞,帐里顷刻间一片黑暗。

赵观寿大叫:“趴下!趴下!”

羽箭乱飞,人翻架倒,混乱中,有根固定帐篷用的绷绳被射断,大帐半倾半塌,赵观寿趁乱将银链攥在手里。

两拨乱箭之后,外头嘈杂声起,是反应过来的羽林卫抄了家伙出来防御,但必然找不到可疑人物——赵观寿爬起身,大步出来,喝了句:“出什么事了?”

有人回道:“刚有刺客突袭,不知道什么目的,我们的人正分队四面查看……”

说话间,龙芝已经冲了出来,她缝针只缝了一半,胳膊上挂下一条线,线尾处坠锃亮的医用弯弧缝针,晃晃悠悠,像垂下的钓鱼钩。

她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个羽林卫头目答得慌张:“龙……龙大小姐,刚也不知道是谁,转眼就不见人了……”

说话间,分队查看的人陆续回来报告消息。

北向没人!没有伤亡!

南向没发现敌人!没有伤亡!

东边正常,只有医用帐受了攻击……

龙芝心里一凛,面色大变,转身冲了回去,大叫:“手电,给我灯!”

有好几个羽林卫拧亮手电跟了过去,雪亮的光柱杂七杂八,尽数照向龙芝要看的地方。

那里,操作台翻倒,各类镊剪纱布乱了一地,龙芝胸口剧烈起伏,赵观寿佯作不知,问她:“龙芝,怎么了?”

龙芝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银蚕心弦没了。”

她转身看向营地中央的土台高处,那里有个赤金龙头——火线罩网就是从龙嘴里向外延伸成形。

不能再耽误了,龙芝迅速对着那个龙头结符,俄顷龙眼珠微微转动,在一干羽林卫的惊呼声中,龙头突然带同就近的罩网腾跃升空,像一条火线编织的长龙,逐一扫向外围各个方向。

赵观寿觉得有点不妙,他退后两步,身子正撞上就近的帐篷,眼见周围一干人都还仰着头看稀奇,急侧身到帐后,弯腰把银链塞进帐底,又拿脚踏抹了些砂土做掩饰。

然后走上前。

龙头罩网缓缓收回,归位。

龙芝喃喃:“方圆十里看不到人,刺客如果逃出去了,时间这么短,龙头金睛一定会在这范围内看到的,是内鬼干的,人一定还在营地。”

说着厉声吩咐下去:“所有人都过来列队,一个个地过来,给我……”

说到这里,蓦地顿住,然后缓缓回头,看向赵观寿。

赵观寿的脊背上,冷汗悄然滑落,面上却不动声色:“龙芝?”

龙芝死死盯住赵观寿的脸,一字一顿:“赵叔,我想起来了,之前在车上,叶流西找你聊过天,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赵观寿又惊又怒:“你怀疑是我?”

他定了定神:“她是跟我讲了些话,她跟我说,现在蝎眼已经落在你的手里,以你的性子,怕是要赶尽杀绝,所以拜托我能从中转圜,希望能让那些人留下性命,只说了这个而已。”

龙芝说:“出事的时候,帐里没别人……”

她没把话说完,灯灭之后,连发箭飞如雨,帐里一片漆黑混乱,她确实也不能肯定是不是有人进出过。

赵观寿大怒:“不相信的话,来搜我身啊。”

龙芝咬牙,按说她虽然对赵观寿偶尔不敬,还不至于到搜身这么造次的地步,但不搜的话,心头实在是疑窦难消……

她心一横:“给我搜!”

边上的两个猛禽卫迟疑着不敢动手,龙芝心下狂躁:“怕什么,给我搜!所有人都要搜,一个也逃不过!”

……

一圈轮过,毫无斩获,眼看着搜完最后一个人,龙芝双目都充血了,长久筹谋,这一晚本该是巅峰,怎么也想不到形势会如此急转直下……

不行,得稳住了,她还没输呢。

龙芝咬牙:“拔帐,一寸一寸地搜,哪怕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东西给我找出来!”

赵观寿心头一沉。

今晚上怕是白费功夫了。

如此想时,心头又窜起几分庆幸:好在没将银链藏在身上,待会,就算龙芝找到了,也不可能知道是谁干的,只要某些人的嘴够严……

他讳莫如深地看向那个羽林卫头目。

羽林卫头目递给他一个会意的眼神,旋即眼观鼻鼻观心,面色如常,毫无异样。

赵观寿很是欣慰:知进退、做事有分寸,是个可以擢升的人才。

……

医用帐已经拆完了,几个猛禽卫转向就近的帐篷,赵观寿眼见着插杆被拔起,帐篷被裹收,下意识地避开目光……

过了会,就听猛禽卫回报:“龙大小姐,这里也没有!”

赵观寿一怔。

没有?他明明……

龙芝咬牙:“下一间!”

转场时,赵观寿忍不住看向那一处。

怎么会没有呢?

……

天快亮了,鱼肚隐约翻白,四下一片死寂。

茫茫的戈壁滩,盐白色的雅丹林立,垄堆深处,有一只叼着银链子的鸡,正在呼哧呼哧地奔跑。

镇山河。

它已经不想死了。

真是天无绝鸡之路,当时,它后背被风吹得难受,想挪个地方时,忽然看到外头有人往帐篷底下塞了什么东西。

那人走了之后,它好奇地拿爪子去刨。

居然是一根银链子!

那个塞银链子的人,真是堪比活菩萨啊,是的,它不知道这伙人整天忙忙叨叨个什么劲儿,它只知道一件事:镇四海那货起初性子暴躁,不讨喜,人人都烦它,然而突然之间,地位就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什么?

就是因为它的爪子上被套了一根带铁链子的扣环!

一切都是有了那条铁链子之后发生的,被带去参观黄金矿山、有车坐、有小米吃,甚至李金鳌离开,都只带了镇四海走,而抛弃它。

但没关系,现在它也有了,它要去找李金鳌,找回自己昔日的荣光。

就是,不知道李金鳌他们去哪了……

镇山河蓦地停下脚步。

没听错,天快亮了,戈壁空旷,风能传声,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鸡打鸣的声音——

喔喔喔!

这么矫揉造作的声调,一听就知道是镇四海了!

第116章 终卷:昌东

凌晨时分,李金鳌被噩梦惊醒。

梦见被羽林卫押去游街,好不容易逃出去,又被蝎眼追杀,那么多脸盆大的巨蝎,在他身后穷追不舍,他一路奔逃,拼命划船越过尸水沼泽,精疲力尽地上岸休息——哪知眼前突然有巨大的黑色暗影向他倾来,那是活坟,正弯腰要吞吃他……

李金鳌睁开眼睛,看到灰色的夜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尸堆太阔大,这里的夜不算太黑,总像是被太多的空旷给稀释了。

他抬手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又往上拉了拉盖毯,这才发现镇山河又拱到他怀里了。

妈的,临睡前,他分明是把镇山河和镇四海放在脚头焐脚的,看人家镇四海多老实,睡着了跟尸体似的,就镇山河能窜,真想一巴掌……

算了,得罪不起,自从三天前,镇山河叼着一根搭扣上有龙家印记的银链子,迈着小碎步神奇般地找到这里时,李金鳌就知道,镇山河这一生,注定不再平凡。

妈的真是见了鬼了它到底是怎么样搞到银蚕心弦并且一路精神抖擞地找到这儿的?

李金鳌现在看它,目光中都带三分敬畏。

镇山河一定是成精了!

但若果真成了精,能不能帮他们把眼前的困局……给破一破啊。

李金鳌叹气,不远处的怪影下,幽碧色的磷火飘飘忽忽。

这里是十八活坟,土台的形状比任何地方都狰狞恐怖,周围零散着无数白骨。

流西小姐说,眼冢、活坟和人架子是息息相关的,眼冢被杀之后,十八活坟也很快陆续死亡,死时像人一样拼死挣扎,所以姿态都很瘆人——最后一批投喂,并没有完全孵化,他数过了,至少有三座活坟没成功,因为那三座活坟的土质半透,能隐约看到里头被包着的人。

惨啊,胎死腹中,不过再一想,那些孵化出来的,也幸运不到哪儿去。

他的目光转向越野车。

叶流西和阿禾都睡在车里,昌东的车上还剩了些吃的喝的,这两天,他们就是靠那些度日的,但坐吃山都空,何况那些物资并不充足,断粮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这两天,跟叶流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话,他差不多搞明白她是什么人,也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了。

真是又喜又愁。

喜的是,流西骨望东魂,上千年才出一个啊,他居然能认识这样的名人,实在是三生有幸。

愁的是,她是叛党,处境如此糟糕,他还跟她系在了一根绳上——当初背井离乡,信誓旦旦说要出来闯荡一番,博个名利,看来注定要悲剧收场了。

李金鳌忧心忡忡,这两天,外头没什么大动静,也没见有人攻进来,他瞅着,羽林卫大概是想把他们饿死在这儿。

古代打仗都这样,攻不了城就困,困个一年两年,粮草断绝,多硬气的颈骨也要弯。

也不知道流西小姐怎么想的,那晚上非要往这开,典型的饮鸩止渴,就算多活了两三天,又有什么实质意义呢?

外头好像不太安宁,李金鳌听了会,心里实在纳闷,他掀开被子,拿上昌东的望远镜,手脚并用着爬上最高的那座活坟。

这活坟形如碉堡,凹缺的豁口很多,方便踩攀,他一路爬到顶,身子尽量趴低,然后端起望远镜。

天还黑着,看不大清,李金鳌眯缝着眼睛努力了又努力,终于看出是有人在动,不止一个人,憧憧人影,充斥视野,都在缓慢向这里推进。

李金鳌惊得心脏乱跳,手忙脚乱往下爬:“流西小姐,流西小姐……”。

最后那一脚踏空了,扑通一声栽了下来。

几秒钟之后,车里开了灯,叶流西坐起身,有些睡眼惺忪:“怎么了?”

阿禾也坐起来,裹着毯子看他。

李金鳌结巴:“人,人……有人,很多人,攻进来了。”

叶流西说:“这不是迟早的事吗,他们之前不进来,是因为被尸水沼泽耽搁了,现在估计探好路了吧。”

她打了个哈欠,睡得正熟被人吵醒,难免有点疲倦。

她居然还有心情打呵欠,李金鳌两条腿都抖成筛子了:“那……流西小姐,怎么办啊?”

叶流西说:“我再睡会,你留心看一下,来的是羽林卫还是别人。”

李金鳌奇道:“当然是羽林卫,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叶流西笑笑:“那可不一定,我当初探路,花了很长时间,他们只用了几天,进的人多,推进得又这么快,伤亡绝不是一两个——依照赵观寿和龙芝的性子,应该不舍得让羽林卫冒险的,你再去看看吧。”

她伸手旋灭了灯,对阿禾说了句:“再睡会吧。”

李金鳌又往活坟上爬,爬了一半,低头往下看。

车里黑漆漆的,紧挨土台的角落里,两只鸡在盖毯下头睡得呼哈呼哈。

怪凄凉的,像在打一场一个人的战争,又像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他一个被无辜连累的局外人,心都操碎了,到底有他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