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昌东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正文完】

【番外卷 九个月后】

第117章 关外.昌东

秋高气爽, 正是进罗布泊的好时候。

但再好的车内空调都敌不过漫天漫野无遮无蔽的戈壁暴晒,孟今古本就很烦了, 更烦的是,乔美娜的微信还一条接着一条——

“到哪了?拍婚纱照你都迟到,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结婚?”

“你不是跟我说摄影师的定金你已经付了吗?人家怎么说只收到一半?”

孟今古把手机卡到副驾驶上, 对着空气回答:“对, 就不想结婚, 怎么着?他说收到一半就一半啊, 老子给全了的!”

他伸手拽领口。

肚子又在咕咕叫了,无人区就是这点不好,开个百公里下来,小面馆都没一个……

孟今古把油门踩到底。

快了快了,就快到罗布泊镇了,镇上有小超市、面馆,还有国投钾盐矿公司,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去国投公司的员工食堂吃顿好的……

半个小时之后,孟今古的车子进镇。

看出来是旅游旺季了,人气比平时足,街面上各色的越野车也多,现在出来玩的人真是越来越有钱, 车子随便拉出来都是路虎、悍马,他的大切都不好意思见人了……

孟今古忽然踩下刹车。

街中一间门面很小的饭馆门口,停了辆破旧的小面包车, 硬是在一众配备精良的越野中搏出了物以稀为贵的存在感。

那不是昌东的车吗?

孟今古把车子停过去,下车绕着面包车看,脑袋抵住车窗,朝里瞅了又瞅。

没错,早就被市场淘汰的车型,后座有张翻板的床,前头是车载DVD,上次他跟昌东谈事,昌东还放了歌给他听,那歌怎么唱来着……

“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

真是好魔性的歌,那调子他现在还能哼出来。

孟今古兴冲冲的,一头扎进小面馆里,还没见着人就嚷嚷开了:“东妈?东妈?”

小面馆里人挺多,闻声都抬头看他,个中唯独不见昌东。

孟今古正纳闷,身后传来昌东的声音:“让开。”

回头一看,昌东手里端着朝老板要来的一小碟醋,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向面馆角落。

那里有张小桌子,桌上搁了碗青菜面。

孟今古觍着脸也跟过去坐:“东妈,吃面呢?”

昌东低下头,帽檐一遮,别说是不给好脸色了,连脸色都不让他瞧:“我说过了,认你当儿子我没意见,条件是你爸在万众瞩目的场合向我求个婚……你爸答应了吗,你就叫我妈?”

孟今古脸皮厚,权当没听见:“东妈,你上热搜了你知道吗?热点人物啊,户外杂志的人还打电话给我了,问能不能联系到你做个访问。”

孟今古很早就认识昌东,但真正开始熟悉,还要从九个月之前说起。

当时,哈密有个大老板叫柳七,他的干女儿丁柳在白龙堆一带失踪了,征集有经验的向导带队进去寻人,报酬颇丰厚,一干应聘者之中,孟今古当仁不让地胜出:真也是巧了,丁柳失踪的地方,恰恰是他带队驻扎过的地方。

按说无人区的失踪,一两周搜寻无果之后,基本上就可以推测死亡了,但是柳七很固执,坚持要他们反复再去——果然,第四次再进时,迎面撞见一辆开出来的车,车上有丁柳,还有两个熟人。

昌东和肥唐。

一个多月之后,昌东出院,孟今古在罗布泊的线上碰到他,昌东开了辆破旧的小面包车,跟他说,不打算回西安了,要在这一带长驻。

长驻没什么问题,但昌东能做什么呢,回归本行太艰难了,那些业内口水都能淹死他——昌东反不担心,笑笑说,只要肯出力,什么活都能赚到钱。

他说到做到,那之后,孟今古就常常见到他,昌东有时帮忙捎客,有时带货,哪里人手不足,他也愿意接受短期雇佣去帮忙,只一个条件:就在这一带,这条线上,他不走远。

进出罗布泊镇的这条线,中途要经过大片的白龙堆雅丹,不止一次,孟今古看到昌东停车坐在路边沿上,面向着空寂的白龙堆,一坐就是很久。

孟今古憋不住,问他:“你坐这干什么呢?”

昌东的回答很奇怪。

他说,等起风沙。

我勒个去的,孟今古心肝脾肺肾都疼,还等起风沙,这是闲得蛋疼吧,跑罗布线,最怕大风沙了。

人生中难得一遇再遇,有时候相遇的频次会帮忙造就朋友,孟今古觉得那些活儿磨人,不体面,不是昌东这样的人该干的,总想着帮帮他,有一次带队,需要两个领队,他自作主张,把昌东给放进名单了。

然后发现,有些人,怎么扶持都上不了墙,而有些人,只要一次机会,就可以翻身。

一趟线走完,昌东已经不缺客户了,口碑是最好的营销利器,孟今古带着嫉妒和挑剔旁观好久,也不得不承认,昌东的确是艺高、胆大、稳妥,还面面俱到,全方位碾压了他这块有色金属。

有一次,昌东闲来指点一个队友行李箱该如何充分利用,那队友很缺心眼地夸了一句:“比我妈还周到呢。”

从此孟今古改口叫他东妈,半是因为佩服,半是打击报复,还振振有词:“怎么了,同行是冤家,你压了我金属一头,让我嘴上占占便宜怎么了?”

昌东觉得,孟今古脑子里装的大概是金属块:这到底是谁占谁的便宜啊 ?

……

半个月以前,两名驴友徒步穿越库姆塔格沙漠失踪,新闻爆出时,距离失踪时间还很近,所以救援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但接连几天过去,都没有收获,加上沙漠贫瘠,野外生存条件恶劣,救援队最终宣布放弃搜救。

就在这关口,昌东把人给找到了,一人身体虚弱,但意识清醒,另一人严重脱水,医生说,亏得发现得早,而且昌东临时采取了些急救措施,再迟一迟的话,就会有生命危险。

现场的记者想采访昌东,昌东婉拒了。

原本只是条不那么引人注目的社会新闻,但记者不屈不挠,发了篇洋洋洒洒的报道,还配了昌东的照片,新闻贴上网不到十分钟,马上有人跳出来指认:这个人不就是那个害山茶全员遇难的昌东吗?

刹那间,扒皮帖、普及帖满网乱飞,时隔三年,昌东又一次因为山茶,成了热点人物,有户外杂志的人曲线救国,找到孟今古,想请他搭个采访的桥,孟今古随口应下,转头就忘。

可巧今儿遇到昌东,又把这茬想起来了。

他从筷筒里抽出双筷子,很殷勤地拿纸巾擦干净,然后递给昌东:“东妈,采访那事怎么说?我跟你说啊,是个好机会,看客忘性大,你又救了人,可以借机炒作一下,重回人生巅峰,嗯?”

孟今古满怀希望地看昌东。

昌东专心看眼前的面,顿了顿抬头看孟今古:“你说,这面是不是素了点?”

孟今古瞥了一眼碗面,说:“还凑合吧。”

有青菜、木耳、煎鸡蛋,不错了,小康水平,我国还有挺多人挣扎在温饱线上呢。

昌东盯了会面,摇头:“流西会觉得太素了,加份肉吧。”

他抬手招呼老板:“麻烦加份牛肉浇头。”

不多时,老板切了一小碟牛肉过来。

孟今古忍无可忍:“你女朋友觉得你吃得太素了,给你加了份肉?”

昌东点头,拿筷子拈了片牛肉蘸进面汤,又送进嘴里,那一瞬间,唇角泛起笑意。

孟今古说:“叶流西,就是我在白龙堆见过的那妞……”

昌东脸色一沉。

孟今古改口:“……那美女是吧?哎东妈你别意淫了行吗?追不上就算了,也不能受不了打击精分啊?流西给你加块肉?明明是你自己招手加的好吗,还有上次,非说那套衣服是你女朋友给你买的,拉倒吧你,明明是你自己买的。”

昌东纠正他:“那套衣服不是我审美,流西更喜欢。”

孟今古真是没眼看他了:“算了,采访我帮你推掉吧,好不容易能重回正轨,到时候被人知道你精神分裂,又没客户找你了……”

昌东拿筷子把面搅了搅:“网上,是不是骂得挺厉害的?”

孟今古拿出手机,一边点开一边摇头:“还真没有,此一时彼一时,时过境迁,当年是一边倒,这次一半一半,不少人为你说话,我念给你听啊……”

他手指往上滑屏。

“一码归一码,人家现在确实是救了人了,难道就因为山茶的事,干什么都被骂吗?”

“还有这条……真奇怪,山茶出事,虽然昌东是有点自私,但不应该沙暴的责任更大吗?我敢说,那晚如果没沙暴,说不定有人还会觉得求婚很浪漫呢。”

“有些人脸真大,还不允许人改过自新了?就会躲在屏幕后面瞎BB,怎么没见你去沙漠救人呢……”

昌东闷头吃面,一声不吭。

孟今古忽然啧啧两声:“哎呦东妈,这个更厉害,简直是你脑残粉啊,你听着啊:这个世界,颜即正义!昌东长得帅,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他!”

昌东皱眉:“这谁啊?”

孟今古点开ID看:“叫什么……黄金矿山奇葩柳。”

昌东哭笑不得,是丁柳又在作妖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孟今古:“我记得,你这两天,是不是……”

一提起这话题孟今古就蔫:“是,怪无聊的,拍几张婚纱照,让我空出整两天,还要转几个地方取景。”

昌东笑:“美娜现在怀孕了,人家事业上升期,为了你放弃模特生涯……”

孟今古差点跳起来:“你听她说!做模特,不是长得有几分姿色就行的!她那模样,混不出来的……哎东妈,你要么跟我一起去?”

昌东没看他:“又不是我拍。”

孟今古说:“不是啊……你听说过吧,有片沙漠玫瑰坡?就八九个月前那阵子,沙暴刮挺厉害的,那片坡子被刮露出来,一大片的沙漠玫瑰石,可漂亮了。”

昌东没动。

孟今古自说自话:“那地方,离着原先的鹅头沙坡子,大概十几公里吧,现在是个热门去处,好多人去拍婚纱照,有人说啊,以前的鹅头也有沙漠玫瑰石,后来没了——没准现在这一大片,都是鹅头被刮过去的,你真没兴趣?”

面吃得差不多了,昌东端起碗喝汤,然后抽纸巾擦嘴:“肥唐现在帮柳七照看奇石铺子,你去跟他说,他没准有兴趣,我对石头什么的,没研究。”

孟今古没好气:“要不要我把话挑这么明啊?我的意思是,孔央和山茶的人,不都还没找着吗?沙漠玫瑰石被吹过去了,会不会……他们也被推过去了?”

“不会。”

孟今古不服气:“你怎么知道?”

昌东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帮妈把面钱付了。”

孟今古听成“帮忙把面钱给付了”,想也不想,探手入怀摸出钱包,钱抽出来时,终于缓过味儿来:“昌东你个孙子!占我便宜还坑我钱!”

冲到门口,正迎上一股新喷的车屁股烟,昌东已经发车了。

昌东一路把车开出罗布镇。

车里的冷气不给力,为了通风,车窗全开,风灌进来,把车壁挂着的月历掀得哗哗作响。

掀起一张,满屏的日子都打了红色的色块,再掀起一张,依然如旧。

九个月了。

他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在我看来,正文结束的位置,就是刚刚好的位置。

西出玉门,讲的就是西出这件事。

至于后续、他人,那都是另一个故事了。

正文结束,是砂锅布满裂纹,将破未破。

但总有很多读者,见不得这种事儿。

所谓番外,就是为了安慰这些执着的灵魂。

第118章 关内.流西

九个月了, 黑石城还没能从金爷那场躁狂的浩劫中完全恢复——整个城池还有一些粗看不觉、细看浑身不舒服的歪斜,城墙震开的那道巨大豁口倒是拿石料填充抹平了, 但即便是同样石色,填进去了也能看出新旧有差。

听说,龙芝要求拆了那一大片重建, 赵观寿为首的老一辈则主张填补就行, 新老观念不同, 年轻人喜欢改天换地, 老一辈却更偏向小敲小凿缝缝补补——单从这豁口修复,就知道当下黑石城里,到底是哪一派更占上风。

夜幕降临,城外远处帐篷林立,无数篝火堆将天穹映成金红色,一座石砌瞭望台已经搭了差不多一半,有几辆大车从黑石山方向来,满载采来的黑色条石,车刚停下,就有工匠上去卸货。

叶流西站在半高的瞭望台上,这台子起得粗糙,石块也没有打磨成统一形制,该衔接对平的地方, 难免有碍眼的凸出和错缝,按说无伤大雅,但她还是伸手出去磋磨, 刺耳的金石声中,石粉簌簌磨落。

她的左手接了钢筋铁骨,铁爪森森,泛冷厉寒光,虽说和人骨接合,能活动自如,但到底跟人手差得很远——李金鳌曾经建议说,不如找手艺师傅来,给这钢筋铁骨覆上皮肉,做出指甲青筋,描出肌肤纹理,那就完美了。

叶流西却无所谓,手没了就是没了,何必修饰遮掩,阿禾贴心地给她缝制了手套,戴上了就看不出什么异样了,但她也很少戴。

台下是工地,一片嘈杂,有人凿石,有人翻沙,还有人吆喝说:“加把劲儿啊,西主说了,其它的不管,一定要高过黑石城的城墙!”

叶流西微笑。

九个月前,她倚仗着金蝎和曾经在尸堆埋下的一批枪械,绝地反击,化解了那一次的危机。

俘虏了一批羽林卫,但龙芝和赵观寿不在其中——这也不奇怪,核心人物嘛,当然享受优先和紧急撤退的权利:尸堆里尚打得如火如荼,这两位已经坐上专车,向着黑石城的方向风驰电掣了。

走时狼狈,慌得连火线罩网的营地都顾不上收,白丢了一堆物资给蝎眼,其中有个锦盒,板寸拿来给她,打开一看,里头有一条舌头。

这应该是赵观寿留的,在一片刚硬的对立和混乱中,留下一线谋求合作的可能性,就像在玉门关口,她驱车逃离的那一刻,隔着车窗,迎着赵观寿的眼神,以口型示意“交易”两个字。

赵观寿知道她身边有阿禾,而阿禾,是代舌的容器。

叶流西不想再让阿禾做傀儡,但阿禾不在乎,写字给她看,表示能说话总比当哑巴强。

叶流西折中了一下:“要么这样,赵观寿有什么话,你听着就好。听了再来告诉我——我不跟他‘面对面’谈,不想听到你嘴里直接传出他的声音,他不同意的话,就别谈了。”

……

首战告捷,尸堆一片欢腾翻沸,只叶流西知道,接下来的路,一步比一步更难走。

聚集在尸堆的,只是蝎眼的一部分人,更多人还在龙芝的控制之下,现在事变,那些人性命堪忧。

关外禁枪,这批枪械,是她辗转通过不正当的路子,从境外购入的,子弹打一颗少一颗,乍一亮相,确实威慑力惊人,但光倚仗这个,不足以让关内变天。

可是没别的选择了,时间不等人,尸堆到黑石城,必须是一条单向快进的直线,只能向前,承受不起后退。

她一刻都没有停过,正面拼杀、被围堵、被冲散、再聚合,大胜、小胜、惜败、溃败,全成家常便饭,梦里都是厮杀。

有一次,把梦讲给阿禾听,阿禾说:“白天打仗还嫌不够啊,梦里还要打,西姐,你梦里就跑嘛,又没人笑你。”

叶流西觉得也对,再一次做梦的时候,她掉头就跑,刚一转身就愣了。

原来她的梦里,是泾渭分明两片天,她一直站在接缝处,面前是腥风血雨厮杀一片,身后是茫茫戈壁,空寂天地,苍蓝天幕上挂一轮磨砂般的白月亮,丛丛骆驼刺的影子跌落下去,像空地上开斑驳的花。

昌东倚着越野车站着,看着她笑,说:“流西,我来接你回去。”

梦里,叶流西忽然红了眼圈,攥紧手中刀柄,摇头说:“不行,还不行。”

从此梦里不回头。

只一次例外,那次,她一直向着昌东走,一路走到他面前,说:“昌东,我想告诉你件事。”

昌东微笑,说:“你说。”

她却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