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帐篷,叶流西小睡了会。

本以为战事已歇,尘埃初定,可以睡个好觉了,但还是不行,思虑过多,连梦都是忧心忡忡:总怕心弦中断,牢狱崩破,蝎眼复又一败涂地……

她从床上坐起来,拿手摁了摁太阳穴,眼角余光忽然瞥到门帘处有什么东西,一撮一弄。

叶流西喝了句:“谁?”

一头拱进来的是镇山河,后头跟着阿禾,脸上笑嘻嘻的:“西姐,我带山河来给你解闷呢。”

叶流西瞪了她一眼,却没绷住笑,手指朝镇山河勾了勾:“过来。”

镇山河屁颠屁颠凑上来。

叶流西摘下腕上的银链心弦,让镇山河衔上,然后拍拍它脑袋:“去。”

镇山河叼上了就跑,到了门帘处,屁股对着她,像在做准备动作,阿禾清了清嗓子,给它做倒计时:“3,2,1,预备……跑!”

镇山河倏地转身,满脸坚毅,撒丫子往叶流西的方向跑,银链子从鸡喙处挂下,一荡一晃,偶尔还扇两下翅膀。

那天,在尸堆雅丹找到叶流西她们时,它也是这么跑的,步伐矫健,身后冉冉升起一轮红日,别提多拉风了。

叶流西心情低落的时候,就会把它拉出来跑一趟,久而久之,镇山河也意会了,愈发得自觉和熟练。

跑完一趟,叶流西把银链收回,撵它:“去,朝李金鳌要小米去吧。”

镇山河听懂了,激动地转身就跑,吃小米了,又可以看四海嫉妒的小眼神了:谁让哥立了功呢?李金鳌说过,鸡跟鸡是不能比的,命好,没办法,它可以在这功劳簿上躺一辈子呢……

它像一阵风样冲出了门帘。

阿禾没走,立在原地,欲言又止。

叶流西看了她一眼:“有事?”

阿禾说:“西姐,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去找东哥,以前是被围剿,不能走,然后是战事紧,心弦的事又迟迟没着落,走不开,你现在可以去了,真的。”

叶流西沉默了一下,过了会说:“再说吧……”

阿禾说得没错,她一直都想去。

从前是不能去,现在时机终于到了,她却犹豫不决,患得患失起来。

也许是怕见面吧。

怕什么呢?怕世事不尽如人意,怕像那天傍晚等待江斩一样,笃笃定定的满腔欢喜,末了变成了大雪落下……

阿禾说了句什么,叶流西没听清:“什么?”

“西姐,我是说,李金鳌在外头,等着见你呢。”

李金鳌?这些日子,他见她,总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想方设法绕着道走,生怕她问起高深的事情。

难得主动上门,居然还“等着”要见她。

 

李金鳌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

这人也姓李,名叫李伏,年纪不大,只二十来岁,举止却已经很有气度,世代居住在黑石城,而且是方士城。

叶流西心里一动:“老李家的?”

李金鳌抢着答话,且一脸荣幸:“是,是,流西小姐,咱们不是筑墙为牢吗,不许人进,但能放人出。”

这话没错,叶流西的指示是:一粒米一口水都别放进去,但如果里头有人想投降,或者要拿值钱的玩意抑或稀奇的咒术什么的来换大米白面,咱们也要热情接待、分人刁难。

叶流西看了李伏一眼:“我和黑石城那头打过不少交道,还真没接触过老李家的人,按说你们该地位显赫才对,怎么这么低调啊?”

李伏有点尴尬:“是这样的西主,二十多年前日现南斗之后,老李家的皮影秘术就失灵了,关内再没有一个皮影人能站得起来,世人一贯跟红顶白,李家跟龙家也一直有争斗,管事的长老说,现在形势不如人,与其等人来拉来踩,不如自己先让一步,还能落个清静,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叶流西嗯了一声。

这老李家似乎还是有点脑子的。

李伏继续说下去:“这一趟西主画地为牢,1/3的黑石城里人心惶惶,也不瞒西主,大难临头,当然要顾着自己,我们多加打听,才知道西主这边的得力干将是我们老李家的人……”

叶流西懂了。

这是千方百计攀关系拉人脉来了。

李金鳌这没出息的,怪不得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原来是被老李家认了亲戚了,这李伏口口声声的“我们”,大概也是“故意”忘了之前瞧不起李金鳌这种旁系支脉的陈年旧事了。

叶流西很给李金鳌面子:“既然是一家人,那你就酌情照应一下吧。”

李金鳌忙不迭点头:“是,是,不过流西小姐,我带他来,不是讲这事……是这样的,每次有方士投奔过来,我们不都会安排询问一下博古妖架的事吗?这次李伏小兄弟过来,我也和他聊了,还聊到了金爷……”

叶流西心里一动,不知不觉就坐直了身子:“怎么说?”

李金鳌赶紧推了李伏一下,想给“一家人”表现的机会,同时也为自己能在叶流西面前讲得上话而沾沾自喜。

李伏刚刚说他是叶流西面前的“得力干将”呢,风水轮流转啊,也有你们老李家上巴着我的一天。

李伏很是礼貌客气:“西主,我们从小精研《博古妖架》,学习的版本是关内最完善的。鳌叔给我讲了你朋友高深的事了,恕我直言,高深现在还能活着,多亏了那层蛇鳞,金池水的腐蚀性极强,没有那层蛇鳞,他的身体,早就被蚀没了,所以蛇鳞没法揭,也揭不得。”

叶流西静静听着。

“也无药可治,下一步侵魂蚀魄,很快会变成人蛇,听说西主见过人架子,人蛇跟人架子也没什么区别,都不再是人,跟畜生没两样……”

叶流西打断他:“说重点。”

李伏有点窘,白净面皮上立时泛起了红:“鳌叔跟我说了之后,我想了个法子,虽然不是尽善尽美,但聊胜于无——西主应该知道,我们老李家有皮影秘术,当年皮影人可以进出关时,关内都是靠他们买货议价,运送物资吧?”

叶流西点头:“知道。”

“关外情况复杂,需要皮影人有一定的应变脱身能力,所以,皮影人绝不是简单的提线木偶,我也不怕把这秘密在西主面前说出来……”

“那些其实都是赤胆忠心甘愿舍去身体的死士,我们用秘术,最多可以引九个人的魂魄意识与皮影人合为一体,出关一步血流干,这些人出关时,他们的身体血液干涸,风干成尸,再也不能用了,从此就以这张牛皮为身,牛皮耗损到无法挽回时,就是自然死亡。”

叶流西喉咙有些发干:“说下去。”

“西主没见过活的皮影人,他们跟人没什么两样,有自主意识,所以才能在关外经商易货,高深的身体已经不能用了,魂魄尽销之后,他就不是人了,西主如果考虑让他做皮影人的话,我们老李家可以帮忙移魂转魄,这样,总比让他做人蛇的好。”

叶流西沉默了一会。

她之前给李金鳌下达死命令的时候,要求他必须提供一个解决的法子,多大胆多逆天都好,但李伏的想法一出,她还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皮影人?

有些荒诞,有些黑色幽默,确实不完美,但她得承认,比起人蛇,这个要更好些。

她抬眼看李伏:“不是说,皮影秘术已经失灵,关内再没有一个皮影人可以站得起来了吗?”

李伏早就在等她问这句话了:“是没错,皮影人想站起来,想再次进出关,得等西主死了,还骨皮影人……但西主可能没意识到,你身体有一部分的骨,已经死了,也就等同于已经还了。”

说到这,他的目光落在了叶流西左腕的钢筋铁骨之上:“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想为一个皮影人立骨,我们老李家咬牙拼一拼,付出点大的牺牲,还是办得到的。”

帐内安静极了。

李伏有点紧张,胸口起伏得厉害:只要叶流西点头,老李家就是立了一大功,将来,不管那1/3的黑石城命运如何,老李家都可以安坐不倒。

叶流西终于大笑起来。

她说:“好,这也算是个退而求其次的法子,是不是只要我点头,高深也愿意,就可以实施了?”

李伏赶紧摇头:“也不是,还有一个难点。”

叶流西眉头皱起,笑意立收:“说。”

“想把人的魂魄引到皮影人身上,凿刻的皮影面貌必须惟妙惟肖,否则魂魄是不会过身的——早些年,老李家施皮影秘术之前,要把死士请来当样版,刻画‘喜怒哀乐悲愁惊’,各种面部表情神态,不一而足,有时候要筹备几个月之久,出上百张雕凿图。现在难就难在,高深的容貌已经毁了,提供几张照片,远不够完成雕凿出图的活。西主或许见过他,对他面目熟悉,但西主你刻不了这皮影……”

叶流西没说话。

过了一会,她轻轻咬住下唇,唇角微微弯起。

真巧,她恰好就认识这么个……老艺术家。

 

 

第128章 结局.中

黄金矿山大概是风闻了黑石城的变故, 不战而降。

反正里头矿工多,而金羽卫少, 想战都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

叶流西再次进了金爷脸。

短短几天不见,高深蛇化的迹象更明显了:眸光散焦,头会像摆锤样下意识地晃动, 也很容易受惊, 明明说着话, 会突然间身子一凛, 像是随时准备逃窜。

叶流西本来是想跟他说,有了个保底的法子,如果能再耐心等一等,兴许会有更好的出路也不定——但看到高深这状况,就知道他是等不起了。

她把李伏的建议说了,才说到一半,高深就拼命点头:“好,好,西小姐,好。”

又急切地转头看四周:“来了吗?他们来了吗?那个什么移魂转魄,可以现在就做吗?”

叶流西说:“高深,你要想清楚了,当了皮影人之后, 只是有个人的模样,跟人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高深一句话就把她所有的说辞都堵回去了:“但我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西小姐, 我很满足了,可以不要这么不人不鬼地活着,可以说话,可以见光,可以有个人的样子在太阳下走,我很满足了,真的。”

叶流西沉默了一会,让阿禾送了大的黑罩布进来,把高深从头到脚裹严实了,才带他出去。

即便有罩布裹着,高深还是有些畏缩,到车边时,几乎是抢着钻了进去。

大概是怕见光,怕见人。

叶流西有点难受,没有立刻上车。

整个矿山闹闹哄哄,是蝎眼在和金羽卫在进行交接,接管人拿着花名册,逐一点算矿工人头,每喊到一个名字,就有人大声地应喝一声“到”。

以前,还在黄金矿山的时候,进洞的矿队上工收工,也要点个卯,江斩应卯的时候,声音总是特别大,她觉得奇怪,有一次问起来,江斩说,因为这样,你就能听见了啊,那是我在跟你打招呼呢。

现在,应声的人里,再也没有江斩了。

少年时代的梦想,她算是实现了吧,但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满足。

这一路,丢得东西多了,心也软了,想笑时,想到那些痛,笑就淡了。

大概是站得太久了,阿禾过来找她:“西姐,咱们得走啦。”

得把高深送到李伏那里去,先行寻找合适的容器,尽快移魂转魄,否则以高深的蛇化速度,撑不到皮影人完工。

叶流西低声说了句:“高深……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他自己都满足了,她反而锱铢必较起来:皮影人,不用吃,也不用睡,牛皮做成的身体,能撑多久呢?他以后怎么生活呢,和小柳儿之间,还有希望吗?

阿禾咬了咬嘴唇:“西姐,你想开一点吧。我知道你觉得这结果不完美,但世上事,本来也没有太完美的。”

“高深得靠皮影人活着,我只能用代舌说话,你失去了一只手,东哥三年一续命,人人都说鳌叔运气好,靠上了西主这棵大树,但你想想看,他都多大年纪了?”

“但凡经历过事的人,谁能没个一星半点的遗憾,谁不抱憾而活啊。”

这小丫头,平时不大吭气的,这个时候,反而一派老成,给她讲起大道理来了。

叶流西笑:“接着说。”

阿禾说:“我刚被割了舌头那会儿,年纪是小,但也懂事了,知道自己从此跟人家不一样了,身上少了块东西,心里难受,整夜整夜地哭。”

“那时候,住集体宿舍,有个老婆子,负责看护我们这些刚割了舌头的娃娃。她见我老哭,就跟我说,阿禾啊,事情已经这样啦,再哭也挽回不了了,想当没发生过呢,也不可能。”

说到这儿,阿禾眼圈微红,抬手抹了抹眼皮,吸了下鼻子,才又继续。

“然后她说,这就是你人生里的遗憾事儿,这些遗憾事儿啊,像台阶,聪明人得蹬住它,去找更好的前路,如果一双眼窄得只能看到这点遗憾,那这只脚也别想迈过去了。”

“西姐,高深不蠢,他会迈过去的,咱们也是。”

 

出关前一晚,叶流西召集金蝎会的人以及李金鳌他们进帐,把手头在做和待做的事都顺了一遍,这几个月来,她逐步分权放权,确保职务在,事就能办,不想再出现从前那样一人倒蝎眼散的局面。

一切都进展顺利,黑石城一出事,外围的大小市集都按兵不动,蝎眼一家独大,关内出现了绝对实力震慑下的暂时和平。

李金鳌开始带领方士一步步“绝妖鬼”:不是灭绝,而是能用的用,不能用且有害的,或封或锁,绝了那些装神弄鬼的“妖风过境”,让红花树都能从地下转到地上,走夜路也用不着再心惊胆战。

蝎眼成员,大都是平民和奴隶,叶流西并不想把他们捧上天去,这样就跟厉望东的做法如出一辙了——兽首入驻黑石城之后,诛杀驱逐方士和羽林卫,趾高气昂,气焰嚣张,结果呢,厉望东一死,一朝颠覆,又反被诛杀和驱逐。

要打破这怪圈,杜绝这种循环反复的对立恶果,先要打破所谓高人一等的身份,但也不能把这些人拉下深渊。

羽林卫只是一种职务,方士也是一种职务,没必要奇货可居家族垄断,未来,所有人都该有选择:符合条件的,就可以去做羽林卫,学识技能过关的,也可以入方士门,那些世袭的方士和羽林卫,对继承父业不感兴趣的,可以做买卖、当个手艺人、或者去黄金矿山做高危但高薪的工作。

这变动会遭受阻力,改制会需要很多时间——慢慢来吧,最顽固的那群人已经被圈在条石大狱里了,用一代人、或者两代人的时间,可以实现和改变很多东西。

等到这转变走上正轨之后,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除了李金鳌和阿禾,她没对任何人提出关的事,主子在的话,哪怕暂不露面、什么事都不做,对内对外也是一种震慑——只说战事初定,有要紧事要忙,小事各人自定,大事找金蝎会和阿禾商议就好。

散了之后,阿禾帮她收拾行李,很有点意在沛公,收拾到一半,吭哧吭哧往她身边凑,递了封信给她。

叶流西心知肚明,装不知道:“这什么呀?”

阿禾吞吞吐吐:“你帮我交给肥唐呗,就是……大家好久不见了,问候一下。”

叶流西斜乜了她一眼:“问候这么厚?不带,太重了。”

阿禾急得跺脚:“你是开车出去,我一封信能有多重!”

叶流西把信接过来,故意拿话揶揄她:“真是想不到啊阿禾,蝎眼的男人,高的帅的,随便你挑,你却偏偏喜欢一个脑袋都要秃了的人……”

阿禾气得面红耳赤:“肥唐只是头发少一点,那不叫秃!还有,谁喜欢他了,普通朋友!”

一生气,跑了,也不帮她收拾行李了。

不收拾就不收拾,叶流西无所谓:关外什么东西没有啊,多带几块金砖就行了。

 

从黑石城到尸堆,照旧花了三天。

叶流西开昌东的车,阿禾有点担心,因为让人检修的时候,都说怕这车支撑不了:毕竟曾经补过胎,补后又折腾过很多次,而且这车胎是特制的,关内根本找不到同型号的胎去换。

但叶流西就想开这辆车。

末了找了个签家人来测黄符字签,问的是这车能不能带她见到想见的人。

给出的结果是:称心遂愿。

无可置疑的吉兆、上上签。

……

车过小扬州,叶流西加了油,顺带捎了一桶备用:这量足够她出无人区了,也不知道昌东现在在哪,出了白龙堆之后,她计划沿哈罗公路往北走——反正丁柳是一定会回柳七那儿的,柳七家大业大,不可能挪场子,她从柳七那顺藤摸瓜,应该会有收获,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出玉门关的刹那,起了风沙。

风沙之上,是温柔月色。

只是一道看不见的门槛,只是一个车身的距离,感觉已经截然不同:那一头,她是西主,令行禁止,身周时刻水流暗涌,做什么都要权衡克制;这一头,她谁都不是,芸芸众生间的小人物,干什么都随心自在。

她把车子开到曾经的白龙堆营地。

看得出来,这里似乎成了个常驻的扎营地,地上有火堆烧过的痕迹,还散了些生活垃圾,大风一吹,纸条和塑料袋就乱飘。

没素质,人家昌东带队的时候,都会把这些垃圾收拢了烧掉。

叶流西下了车,把营地的垃圾收拢了一下,找了个背风处点火烧掉,烧到一半,头顶飘过一张漏网的长幅纸条,她伸手一捞,就捞住了。

正要送到火堆里,看到上头有字,还画了两颗丘比特之箭穿就的红心。

凑近一看,上面写“永结同心婚纱摄影” ,后头一行小字:孟先生、乔女士百年好合。

现在拍婚纱照的人可真会玩,都拍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

叶流西把纸条扔进火里,看火焰蓦地蹿高,忽然有些出神。

这该不会是什么预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