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着帕子的手扶在窗棂,指节已然紧绷,另一只手微微发抖,见了谢璇,像是躲避似的,转过头去靠在红漆廊柱上,紧紧捏着衣袖。

谢璇在她背后站了片刻,才低声道:“夫人那样的反应,姐姐也明白了是不是?”

“我不信。”谢珺摇着头,声音微微颤抖,“我不信二夫人会有这样的坏心。”

“为何不信?”谢璇绕到前面去,盯着谢珺的眼睛,神情略显凄凉,“这些年要不是姐姐留心,澹儿能安然无恙么?等姐姐出了阁,澹儿那里的防护自然会松懈,到时候二夫人怂恿着夫人解决掉澹儿,剩下个谢泽又算什么?”

“可是…”谢珺捏紧了帕子,想要找个理由开解,却根本寻不到理由。

谢璇伸手握着姐姐,冰凉的指尖相触,却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鸿哥哥跟姐姐同岁,他虽是二叔膝下的,却是府里最年长的孙子。国公之位啊姐姐,谁不会眼馋?尤其父亲行事颠倒早已为老太爷不喜,夫人又没什么好名声,二夫人难道就甘愿居于其次?二夫人的心思一向都藏得深,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谢珺咬唇沉默了半天,才问道:“这也是…你那噩梦里的?”

“梦境姐姐或许不信,但是二夫人到底是何居心,夫人跟她又是怎样的关系,姐姐是个聪明人,只要肯用心,必然能梳理出来。”谢璇抬头,瞧见檐下随风而动的老旧风铃,对面檐头的长草随风摇动起来,像是有雨将至。

姐妹两个默然无语的回到棠梨院的东跨院中,将芳洲和流霜留在外头,各怀心事的坐在谢珺的书房里。

良久,谢珺才自嘲的笑了一声,“我一直觉得二夫人很疼我,这么多年,她确实待我很好很好。我真没法相信…真的,我宁可相信玄妙观里的那位会害澹儿,也无法相信二夫人会害他。”

“姐姐,是个人都有私心。咱们跟二夫人没什么冲突,她如今照顾着我们,等姐姐出阁了,或许还能给她些好处,哪怕没有好处,也是一段善缘。可澹儿不一样,他拦着鸿哥哥的路,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容我再想想。”谢珺疲倦的躺在榻上,拿了帕子盖住脸,浑身透着无力。

谢璇也知道深劝无用,既然事情已经揭晓,就只能等谢珺自己消化了。

这些天谢缜像是逃避似的,在东西跨院添了些得力的人手,自己却搬到外书房里住着,难得回来一趟,也是垮着个脸。

他走进棠梨院的时候,谢璇和谢珺正从东跨院往西跨院穿行,见着他时自然得上去行礼,没成想一抬头,竟在谢缜的背后瞧见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罗氏!

罗氏不是要关几个月么,她怎么会回来的!

谢璇如遭雷劈,怔怔的看着身后一脸恭顺的罗氏,连问安的话都忘了。

还是谢珺轻轻扯了扯谢璇的袖子,低声道:“发什么傻!”

谢璇呆呆愣愣的朝谢缜行了礼,瞧着罗氏恭顺的陪着谢缜进了内室,瞧着谢玥欢天喜地的攀在罗氏的身边又哭又笑,瞧着谢缜偏头嘱咐罗氏…谢璇心里有一万句骂人的话呼啸而过,恨不得立马闯进去把谢缜拖出来问个明白。

等谢缜安顿了罗氏出门的时候,谢璇早已跑回西跨院生闷气去了。

芳洲木叶还不知道谢璇是为何生气,忙不迭的给同样沉着脸的谢珺倒茶,一回身瞧见了谢缜,连忙行礼道:“老爷。”

谢缜叫身后的婆子将一包奇珍玩意儿放在桌上,挥一挥手,叫婆子和几个丫鬟出去,便掀帘进了里面。

见了两个女儿都在屋里,他一抬袍角坐在圈椅里,道:“夫人回来,我知道你们不高兴,可是璇璇,我也是为你们好。”

谢珺自然不会说什么,谢璇看都不看他,把头闷在被子里,不想说话。

谢缜便解释道:“昨儿她去老太爷那里认错,我才知道府里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平常在外忙碌,照顾不到内院。你们都还小,毕竟还得要人照顾打理。”

见谢璇依旧闷在被窝里气得直哼哼,谢珺也是一脸的不悦,又道:“老太爷和我都知道她罪不可恕,便罚她每天正午去祠堂门口跪一个时辰,往后也会时常敲打,必不轻纵了她。”

众目睽睽之下去跪祠堂?谢璇竖起耳朵。

这个惩罚比关禁闭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天气正热,正午时顶着烈日或暴雨跪在祠堂外,比让罗氏在屋里偷闲更让人觉得快意,且罗氏身上背着这个惩罚,一时间是嚣张不起来的,也算是打压气焰。

谢璇勉强接受这个惩罚,从被窝里探出一颗脑袋。

谢缜瞧着她那副模样,忍不住一笑,“以前是我疏忽,往后我会时常敲打,必不叫你受委屈。”

“嗯。”谢璇鼓着腮帮子不情愿的点头,将那撒花的帐子捏成一团——她才不信谢缜的承诺!而且让罗氏回来,谁知道是照顾还是引狼入室?

不过谢缜能晓得轻重,由这件事开始戒备罗氏的坏心,毕竟还是好事。再者罗氏在权衡之后坦白内情,说明她跟二夫人之间有了裂隙,且二夫人的居心为老太爷和谢缜所知,叫他们有了提防,对于谢澹来说也是好事。

至少比起最初罗氏一手遮天、欺上瞒下的情形,这时候她的处境已好了许多。不能一口吃成大胖子将罗氏彻底打趴下,也只好徐徐图之。

谢璇气怒之后,倒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

罗氏归来后倒是乖觉了许多,每日收着尾巴小心翼翼的,不敢生事。然而她整日家在眼前晃来晃去,终归让谢璇姐妹俩觉得烦厌。

尤其是每晚要一同吃饭,着实是相看两厌。

眼瞧着暮色四合,到了该吃饭的时候,谢璇闷闷的趴在榻上,动都不想动。

芳洲瞧着谢璇那咬牙捶床的模样,小心的上前低声道:“姑娘?”

“不想吃饭!”谢璇的头还闷在锦被里,凌空蹬着腿脚,浑身都是不情愿。

谢珺自然也是不情愿的,朝着芳洲摇摇头,继而走到谢璇榻边坐下,“咱们气也没有用,还不如安静下来想个法子。爹爹真是…真是…”到底是自幼的家教使然,怎么都没法说出怨怪父亲的话,便改口道:“虽说他是迫于无奈,只能让夫人回来主持事务。可如今这个样子,确实是太气人了。”

“她是想杀了我啊!如今爹爹竟然相信她的鬼话,让她来照顾我和澹儿?姐姐,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谢璇起身,看向谢珺,“姐姐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谢珺随之站起身来,姐妹俩慢慢的往屋外走,低声道:“她虽然回了棠梨院,咱们若是留心,也可防着她。爹爹虽然信了,但有前车之鉴在那里,未必会把所有的事情交在夫人手里。璇璇,当务之急是稳住父亲,不管咱们再怎么不满,他都是咱们唯一的倚仗。”

“这句话没错,但能防一时,防得了一世么?咱们哪有那么多心思时刻保持警惕,跟着她耗?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谢璇摇头。

“那你说呢?”谢珺不自觉的开始跟谢璇讨主意——

仿佛自从那次落水之后,这个妹妹就完全不同了,不再像十岁的小姑娘,有时候心里的主意比她这个做姐姐的还大。

谢璇当仁不让,“若想一劳永逸,便得让夫人没有翻身的余地。姐姐,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件事情,只有求助玄妙观里的那位,才是最有用的。”

“玄妙…”谢珺猛然住口,没有接话。

“我知道姐姐怨她,可是姐姐,除了她,还能有谁牵制夫人?夫人倚仗的无非是父亲——”谢璇想起那一日的紫菱阁来,便是不屑的嗤笑,“说句僭越的话,还不如想个法子,勾起父亲对旁人的愧疚,把夫人比得不值一提,就好办多了!”

两个人这会儿已经出了屋门,要往外头去用饭,谢珺一旦提起陶氏时便跟变了个人似的,脸色冷淡下来,不发一语。

谢璇正是心烦意乱,也没心思再慢慢劝说姐姐了——

谢珺就是这样,她乐意面对的,不消人说就能想通。她若是想逃避,那就跟谢缜一模一样,拖上十年都不肯用心想一想,别人的劝解也全都是耳旁风,半点用处也没有。

谢璇想要谋个更好的处境,也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027

姐妹俩各自沉默着到了正屋,饭桌早就摆好了,谢缜居中而坐,一侧是殷勤端盘递水的罗氏,另一侧谢玥晃着两条腿坐在板凳上,脸上全是笑意。

谢璇姐妹俩自然是没有这个心情的,只是碍于谢缜的吩咐不能不来用饭,于是沉默着入座,气氛冷涩凝滞。倒是罗氏脸上又是堆笑又是歉疚,说了好些以前照顾不周之类的话,又信誓旦旦的说往后必定要以谢璇姐弟为重,必不叫任何一个孩子吃亏云云。

谢璇口中应付着,心里会信她才怪。

谢缜似乎也觉得尴尬,扒拉了两口饭,想起一件事,便道:“对了,昨儿娘娘传旨,召你七月底的时候入宫陪伴五公主,你记着这事儿,不可耽误了。”

罗氏闻言,便陪笑道:“六儿玲珑乖巧,最会讨贵妃喜欢,可真是叫人省心。玥儿这孩子一天天的大了,既然是去陪伴五公主,不如一同进去给贵妃请个安吧?进了宫也好学些规矩,见识眉眼高低,将来总有益处。”便又殷勤的给谢缜和孩子们布菜。

谢缜道:“叫玥儿到时候乖一些,万不可冲撞了公主。”

罗氏忙不迭的答应着,谢璇瞧着那嘴脸,心里便是冷笑,却也没开口推辞。

想叫谢玥也进宫去陪五公主么?好哇,叫她笑着进去哭着出来!当初一起哄五公主玩耍的时候,谢玥端着千金小姐的架子闹脾气,气得五公主好几次迁怒于她,如今她好不容易跟五公主处好了关系,谢玥就想去沾光?休想。

五公主天之骄女,谢玥素日骄纵还不会看眼色,都不必她出力,五公主便能收拾了她。

扭头看一眼罗氏那刻意堆砌出来的笑容,心里又觉得快慰——

前两天罗氏去跪祠堂的时候,虽然刻意低调,却还是被不少人瞧见,阖府上下暗地里指指点点的不在少数。当年她的未婚先孕、谢缜的荒唐行事再次被人翻出来悄悄议论,早晚都得传到谢缜耳中。

棠梨院又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届时谢缜难道不会稍有厌弃?

谢璇所等待的,不过是谢缜对罗氏的耐心耗尽,弃之脑后。

她默默的用完了饭,拿水漱口完了,才抬头道:“爹爹,上回在玄妙观外遇见事情,玉虚散人得知后很担心,当时跟舅舅约了一月后再去看她,既然还要入宫,不如我这两天先去玄妙观一趟吧?”

玄妙观是每个人心头的病,罗氏脸上的笑容一僵,扭头看向谢缜。

谢缜低垂着头吃饭,倒看不清神情变化,只是道:“那我送你去。”

“不用了,爹爹事务繁忙,舅舅送我就好。”谢璇想都不想的拒绝。

谢缜抬起头看她,眼神有些晦暗难辨,只是闷闷的“嗯”了一声。

*

谢璇在陶从时的带领下到了玄妙观的时候,陶氏还是跟上回一样,到对面山头的观中论道去了。这回陶从时为免谢璇落单,还带了女儿陶媛过来作伴,三人总不好翻山越岭的追过去,便又去山庄里歇下。

这是谢璇第二回来玄妙观,瞧着那牌楼山门、飞鹤灵芝时,眼前浮现的全是陶氏的模样。她闷头走着,不时的会抬头望四处看看。

陶从时见她如此,忍不住问道:“在找什么?”

“没找什么。”谢璇收回视线——

总觉得有人跟着他们,难道还真是如她所料,谢缜不敢明着来看陶氏,想跟在他们背后,悄悄的看前妻一眼么?虽然这种行为委实令人不齿,谢璇却还是盼着如此,至少谢缜的心思活泛起来之后,后面的事情就能顺利很多。

可惜她从后晌等到入暮,一直也没见谢缜的影子,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

是夜风清月明,谢璇没什么睡意,便跟陶媛盘膝坐在中庭的竹椅上,对着不远处的玄妙观发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陶从时将两人的披风递过来,向谢璇问道:“还在怨她吗?”

“嗯。”谢璇坦诚不讳,系好披风,轻轻吐了口气,瞧着月明如水、满山银光,便慢慢在院中踱步。不知不觉的出了中庭,站在山庄门口远远的瞧着观中几座大殿,见陶从时还跟在她后面,不由一笑,“舅舅先歇着吧,我们就在山庄里走走,不用担心。”

“只许在山庄里转,也不能跟你表姐走散了!”陶从时不放心。

谢璇拍着胸脯保证,“上回已经够吓人了,我可不敢再来那么一回。”

其实这山庄也不大,只因临近道观,便有不少道家的风物,其间书法诗词,大有可观玩之处。

陶媛是书香门第、皇家后裔,自然很有底蕴,谢璇也是两世的修习,如今碰上这些东西,表姐妹俩自然看得津津有味。且陶媛作为高阳郡主的女儿,出门时也会有人护卫,倒不怕什么小毛贼。

正自乐在其中,忽觉一阵风过,婆娑的竹影后忽然多了一道修长的身影。

谢璇惊而回头,就见韩玠不知是何时出现,身上还穿着麒麟服,连头上的冠帽都没摘,正在竹林下站着。他本就生得俊美,修长的身段懒洋洋的站在那里,就着月影清风,磊落出尘。

她这里松了口气,陶媛却是一惊,想开口时就见韩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陶媛转头看向谢璇,是询问的意思。

谢璇看了韩玠一眼,张口就道:“救…”

“命”字还没喊出来,韩玠就已如疾风般上前捂住了她的嘴,低声道:“璇璇,别闹!”继而朝陶媛歉然致意,“靖宁侯府韩玠,有事想跟璇璇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他身材颀长,即便躬身时也比陶媛高出很多,陶媛呆呆的看着眼前俊美的男人,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韩玠是谁,谢璇以前不离嘴边的“玉玠哥哥”,刚被退婚的那位。把谢璇交给他,实在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边厢韩玠也不管谢璇正瞪他捶打他,伸手往她腰间揽住,扭身便跃过竹丛。像是故意似的,他的手掌贴着她的嘴唇,始终没有松开。

见到他的时候居然在喊救命,这小丫头是想干什么?

几个起伏之后,两人已然出了山庄越过道观,到了山腰的一块巨石之上。

韩玠解下披风再给谢璇裹了一层,一指山下风景,“带你来看风景,怕什么?”

谢璇闻言瞧过去,但见朗月高照,清辉洒遍,这巨石上视野开阔,可以瞧见陡峭的山坡和半隐半现的亭台观宇。侧面的峰上有一道瀑布飞珠溅玉,没入层层林叶之间,而往下看,却有溪流自林木间蜿蜒而出。

两封夹峙之外,便是农田桑陌,茅舍庄园,暗夜里静谧无声。

谢璇反抗的动作一顿,将远近风景看着,只听韩玠问道:“你想把玉虚散人请回谢府?”

“跟你什么关系!”谢璇扭过头去,见他坐得近,便往旁边挪了挪。

韩玠倒没有立时跟过来,只是道:“其实你不必冒险各处跑,我能帮你。”

“不需要。”谢璇冷冷淡淡的,“我的家事,不需外人插手。”

仿佛有一根钢针扎在心尖,韩玠明知道她也是重生之人,明知她这是刻意的疏离,然而“外人”二字还是如利剑剜心。

诸般滋味涌上心间,韩玠忽然挪过去将谢璇箍到怀里,“我是你的玉玠哥哥,怎么就成外人了?我以前就承诺过,会好好护着你,你忘了?”

紧紧的拥抱里,他的鼻息、他的声音、他的胸膛全都是熟悉的。曾经也是这样的夜晚,两人在道观外并肩坐着,他教她认北斗七星,告诉她会好生守护。可是后来呢?后来他不还是将她丢在京城,四载的孤单苦熬之后,哪怕她临死,都没再见到他一眼。

有这样照顾人的吗?

谢璇心里恨极了,别过脸去,“鬼才信这些!爹以前也说过会照顾好我,娘以前说过会照顾好姐姐,谁做到了?”

——至于你的承诺,早就在前世支离破碎!

韩玠自然知她言下之意,心中大痛,紧紧将她揉在怀里,道:“为人父,为人母,为人夫,不能保护该保护的人,确实都该死!”他咬着牙关,将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手臂,仿佛他稍稍松懈,谢璇就会跑走了再也不回头一般,“璇璇,我绝对绝对,不会失诺!”

受尽了苦难才换来这一场重来的机会,他爱她胜过生命,胜过一切。

紧密的相拥中,他胸膛的温度真切传来,四目相对的时候,一切都熟悉得宛如昨日。像是玄真观里的许约,像是新婚夜的承诺,像是无数次颠鸾倒凤时的呢喃温情。

那时她信了,等来的却是那一场凄风冷雨和母子俱亡。怨意席卷而来,随着韩玠愈收愈紧的怀抱酝酿发酵,终至无法控制。

谢璇猛然抽出发间的金簪,用力刺入他的胸膛。

眼中泪水滚落,扑簌簌的落在韩玠的衣襟,谢璇紧咬牙关,不肯哭出声音。他知道她临死的时候有多痛,有多害怕,有多…想他吗?

第028章

慢慢的有血渗出来,染在韩玠暗色的麒麟服上,如同被泪水浸湿了一块。谢璇盯着韩玠的眼睛,那里如有波澜翻滚,一个不慎就能把她卷进去,温暖或冰冷。她的手还握着金簪,渐渐察觉有溽热的东西在手上蜿蜒,低头时才看清了血迹。

神智猛然回归,谢璇陡然收回了手,惊骇的看着她插在韩玠胸前的金簪。

她居然会…

手臂微微颤抖,谢璇下意识的松开手,有点失措。

刚才的怨恨仿佛随着金簪刺入韩玠,再随血液流逝,她的理智回归后,忍不住低声道:“怎么办?”前世今生,她还是头一次这样失控,却未料第一次出手伤人,却是对着韩玠。

韩玠看着她变幻的神情,忽然笑了一下,“你还是担心的。”

“你都受伤了!”谢璇恼怒,抽出锦帕递给他。

韩玠阴雨翻涌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丝暖意,不顾插在胸口的金簪,反而握住了谢璇的手掌,低眉看她:“不怕,在青衣卫里什么没见过,这点小伤不足挂齿。”继而接过谢璇的锦帕,控制着力道拔出了金簪,而后解开衣领,露出伤口。

谢璇只管呆愣愣的看着他解开衣裳,露出结实的肩膀,而后是前胸。

曾经倚靠温存过的肌肤,此时已染了鲜血,金簪没入足有一寸,可见她刚才有多么用力。谢璇失神的盯着伤口,直到韩玠把药粉递到她跟前,“璇璇,帮我撒上。”

等谢璇撒完了药粉,韩玠便将锦帕折好,按在胸口。

谢璇舒了口气,回过神一看,自己虽然没被韩玠箍着,却还是紧靠在他胸前,趁着韩玠还未反应过来,连忙往后一退,站起身来。山间月色明亮,她一番情绪起伏之后,这会儿脸上有泪痕,手上有血迹,实在没心思在这里多待,便道:“咱们回去吧。”

“可我伤口还没包扎。”韩玠赖在地上。

谢璇才不管。血都止住了,最多伤口疼一点,她才不帮他包扎!

韩玠无奈,自己默默的整理好衣领,抬头时就见谢璇已经走到了十几步开外。他身高腿长,轻轻松松就赶上了谢璇,见谢璇没有要理他的意思,便放缓脚步跟随在后。月光下的小姑娘快步行走,玲珑的身子包裹在披风里,却反而透出柔弱,韩玠忍不住叫她,“我背你回去?”

“不用。”谢璇头都不回。

两个人闷声走了几步,韩玠又开口了,“要是我惹璇璇不高兴了,别憋着,尽管欺负我,甚至拿剑在我身上戳千百个窟窿,你且随意。上回有人说你像是小豹子,现在看看还真像,我还以为你会在我脸上挠几道印记呢。”声音里带了些调笑的意味。

谢璇哼了一声,“普天之下谁不是对青衣卫闻风丧胆,我可不敢。”

“你是例外。”韩玠轻笑了一声,仿佛还是以前温暖懒散的靖宁侯府二公子,语笑随意,亲近唯她。低头瞧着胸口,韩玠喃喃道:“璇璇,我这一颗心,迟早碎在你手里。”

谢璇撅嘴不理他,走了两步发现韩玠跟了上来,便加快脚步。

可她人小腿短,哪里甩得掉身高腿长还会轻功的韩玠?再度被他赶上来走在身边的时候,谢璇终于停下脚步,转头认真的道:“玉玠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谢韩两家的事情是长辈定下的,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

“嗯。”韩玠点头。

——哪里是长辈定下的,分明是她谋划退掉的!

他这次是因为担心才尾随而来,结果在观中勾起了前世的回忆,想带着她去山间清清静静看星星的,谁知道最后闹成了这样。不过谢璇肯主动对他吐露一点心思,毕竟还是有收获。

腕间有她的牙印,胸前是她的锦帕,虽然磕磕绊绊,但至少,他在慢慢解开她的心结。她愿意说出来,发泄出来,就比闷在心里好很多。

这是他心爱的妻子,不管受多少苦多少伤害,他都心甘情愿。

*

陶氏从隔壁山头的道观论道回来,见着站成一排的四个人时,略微觉得意外——陶从时和谢璇自然是不必说了,那个娇憨贴在陶从时身边的是陶媛,可那个站在谢璇身后的男子是谁?

陶氏多年静修,对这些身外之事原本不太上心,然而瞧见那人紧贴着站在谢璇的背后,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陶从时便道:“这是靖宁侯府的韩玠,比珺儿大两岁的。”

这么一说,陶氏倒是想起来了。

她离开谢府的时候谢珺已经五岁,韩玠也是七岁,两家里有来往,他自然记得那个顽皮的孩子。只是没想到十年过去,当年闹腾不止的小顽童已经长成了身姿修长的贵公子,那一袭麒麟服穿在身上,沐浴着明朗阳光,说不出的挺拔贵气。

她虽不在谢府中,偶尔也能从陶从时那里得知一些子女们的消息,知道韩玠跟谢璇定亲后又退了亲,如今看着韩玠,猜得他是不愿舍下谢璇,心里百感杂陈。

瞧着临风玉树般的韩玠,难免想起年轻时候的谢缜,陶氏一时间又觉得心烦意乱,便忙撇开念头,请众人入内。

其实谢璇这次来,并没打算做什么。

她跟陶氏也只是刚刚相认,接触的时间有限,自然没多少感情,随意闲扯几句后便没什么话可说了。坐在观中的青竹椅上,谢璇的目光落在窗外起伏的层峦,渐渐出神——

不知道这招会不会有用呢?

父亲谢缜是个心软耳软又喜欢逃避的人,一身的文雅温润能够吸引年轻时的陶氏,但遇到事情,却如面糊糊般叫人烦躁。这十年里谢府上将玄妙观视为禁忌,只字不提,谢缜便心安理得的逃避着,一面后悔愧疚,另一面却藏头不敢来玄妙观中。如今玄妙观频繁的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会不会活泛了心思再来这里?

一时间觉得心神俱疲,摊上这样的爹,实在叫人心塞。

正在出神呢,就听陶从时在叫她,“…璇璇,璇璇?发什么呆。”

“啊?”谢璇回过神,见众人都瞧着自己,一时间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好在韩玠及时提醒了她,“玉虚散人问你是不是喜欢这里,若是喜欢可以多住几天。”

“不喜欢啊。”谢璇转过头去,一双眼睛落在陶氏身上,语气到底软了些许,“不是很喜欢。”

陶从时便是一笑,“瞧你刚才那发呆的模样,还以为是沉浸其中。对了,她帮你求了个福袋,挂在身上可保平安,舅舅给你戴上?”

谢璇跟陶氏相认才多久,本就没什么感情基础,自然不会收她的东西,当即道:“不用了,祖父已经在玄真观里供奉了三清,祈求一家平安,那边的清虚真人据说也很灵验,供奉一个就够了。”

对面韩玠睇她一眼,开口道:“清虚真人很灵验么?”说着便伸手向陶氏,道:“既然是散人费心求来的,我先保管着,等璇璇想要的时候给她。”

陶氏却转而交在了陶从时手里,“劳韩公子费心,还是交给她舅舅保管的好。”

韩玠白献了殷勤,只得缩回手去。

谢璇坐了一阵子,便跟陶媛去道观里四处转转,剩下陶从时和陶氏兄妹二人,韩玠自然不好杵在那里,便也出门闲逛。

帘子落下的时候,陶氏收回了视线,问道:“这位韩玠,对璇璇很好么?”

“我瞧着是不错的,两人自幼定有婚约,韩玠又一向肯照顾璇璇,感情自然深厚些。如今虽退了婚,他也没打退堂鼓,这两回都跟着来这里,想来是真心实意。”

陶氏摇着头微笑,眼神薄凉,“年轻的时候,谁不是真心实意、矢志不渝?”

就像那时候温柔重情的谢缜,如精心雕琢的美玉,温润多情、彬彬有礼。京城里那样多来提亲的男子,她唯独中意他的温柔谦雅,于是芳心暗许,应了亲事。曾经也是夫妻缱绻、恩爱情浓,然而到头来,他不还是在外与人勾搭,珠胎暗结?

身陷其中的时候如在温泉,而今回头再看,却觉冷淡寥落。

那一切的甜言蜜语、温柔缱绻,无非镜花水月。

陶从时知道妹妹的心结,没法深劝,便道:“各人自有缘法,且看他们如何吧。”

“缘法之事太渺然无期,璇璇必定不想听我的劝,还请你多照看些。”陶氏低头,手指落在膝前的八卦上,“时移世易,人心总会变化,等温情在琐碎里消磨殆尽,剩下的就只有猜疑和冷淡。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年听信了他的鬼话,还满怀期待的嫁给他。”

——最终却落得情断恩绝,玉碎镜破,十年的冷凝隔绝中,不相往来。

若是能重来,她必定要摒弃情意,听从父亲的安排,嫁个公婆妯娌皆和睦的人家,再不去想那花前月下、温柔多姿。

只是这些后悔都已没有意义。

*

回城的时候陶从时和韩玠骑马,两个小姑娘乘车,因山间风景极佳,便挂起车帘子,一边赏景一边同陶从时说话,高高兴兴的。后头韩玠虽没插话,听见谢璇不时笑出声时,也觉开朗许多。

山路蜿蜒盘旋,山坳里有一座八角亭子矗立,韩玠习武之人目光敏锐,原本闲闲赏着风景,瞥过那亭子时却是目光一顿——有人站在亭子里仰头看着山顶,身上一袭平淡无奇的青布长衫,那身形却有些熟悉。

韩玠不由多看几眼,细细辨认过后,难免吃惊。

那个人竟是谢缜。

他一改往日里国公府的繁丽衣饰,只是寻常书生的打扮,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韩玠远远的随他目光瞧过去,可以看到玄妙观里的一角飞檐,渐渐的沿山路向下,角度与他重叠的时候,才发现那里恰好避开了繁茂的树丛,能看到观中的不少殿宇。

他这是…

韩玠心念陡转之间,猛然明白过来,谢缜是在远远观望陶氏修行的玄妙观?

一时间对谢缜的行为疑惑不解,韩玠强自压下心头疑窦,瞧着谢璇等人走得远了,便匆匆打马跟上去,只字都没提看见了谢缜的事情。

陶从时和韩玠将谢璇送到恒国公府门口才离去,谢璇回到棠梨院时,罗氏正站在中庭,瞧着满院的仆妇丫鬟们四处忙碌——修剪花草的,重糊窗纱的,给鸟雀换笼子的,打理花树的…

一院子人忙得团团转,罗氏见了谢璇归来,便堆起笑意,“璇璇回来啦?厨房里备下了消暑的绿豆汤,待会打发人给你送过去。”